雪怀却嘀咕着:“也就是说,性子越拧巴的,越容易修得这门法术?”
玄清师尊笑了:“也可以这么说。拧巴的,和澄澈的,都可以过来。你们知道二十年前的仙魔大战吗?那时候对抗魔道前线的就是幻术师,因为他们心思最干净,不会被魔道所侵染,这些人在那场战争中居功甚伟。也算是一个幻术师的作用了,这一门讲究缘分,也是最看学生资质的一门课。”
雪怀托腮问道:“那,师尊,你看我资质如何?”
玄清师尊打量了他一会儿——那一瞬,雪怀感觉对方清亮的眸子直接看透了他心底。
“中庸之才。”
雪怀:“……”
玄清抬眼看他:“我说的中庸之财,是指幻术师中的中庸。心性干净坦荡,如果能排除外物干扰,不受凡尘俗事所干扰,你会成为相当优秀的幻术师,但你的问题就在牵绊太多,家人,爱人,朋友……这些等等,你被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限制住了。”
雪怀托腮说:“好吧。”
“不过,我能看得出,你曾经有过非常接近排除外物的时期。”玄清在用灵视翻阅雪怀的心海,眼神也开始变得越发明亮。
雪怀不解道:“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我有这种时候。您说的对,我是个俗人,放不下这些牵绊的,可是我也不想放下。”
片刻后,玄清师尊收回目光,开口说,“我找到了,约莫是在两个月前,历时五个时辰。”
雪怀好像醒悟了什么,脱口而出:“那是我请假回家的时候。”
是他听闻了柳氏的种种罪行,回冬洲手刃他们的那段时间。
“仇恨。”玄清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你性张扬坦荡,仇恨是使你变得极为纯粹的利器。”
雪怀静静思索着,片刻后,轻声道:“我知晓了。”
他扭头握住云错的一只手,像是带小孩一样,把他扯到玄清面前看:“那师尊,你再看看他的资质如何?”
云错有点紧张,他反握紧了雪怀的手——
他发了誓的,一定要学好幻术,不让雪怀嫁给其他的幻术师。若是在此刻被打脸,那就是真的心情复杂了。
玄清瞥了一眼云错,没有丝毫犹豫,评价道:“绣花枕头一包草。”
云错:“……”
雪怀却开始憋笑。这个说法实在是太过熟悉,慕容金川常常挂在嘴边,天天批评的就是云错。
堂堂一个少仙主,仙魔同修,修为已经达到了仙道因果不沾、魔道十七重的地步,居然还要整天被骂绣花枕头一包草,这个心理阴影也算是够深重的。
玄清的语速很快,但是毫无起伏,就这么噼里啪啦地说了下去:“的确,他性格偏激简单,像是不复杂,直觉也很准。他有一心一意想要追求的事物……我看看。”
一边说,玄清再次开启了灵视,探查着云错的心海:“你心中有一个人……或者换个说法,你满心都是一个人。”
云错下意识地看了雪怀一眼。
雪怀却迅速地脸红了——被云错这么冷不丁地一看,立刻伸手把他的脸扭了回去,小声骂道:“听课,你看我干嘛。”
云错闷着笑,扭过去之后没过多久,又不自觉地往雪怀这边看。自然而然地就是要往他这里凑,简直是个粘人精。
“但是,”玄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无缥缈,“那个人站在离你很远的地方,你离他很远——随便什么事情,都能让你不敢往前走一步,是这样吗?我看见了那个人站在冰封的雪原下,你脚下都是漂浮的碎冰……碎冰太多了,一步一个心魔,你简直是糟蹋你这么好的心性。”
雪怀快憋不住了,他在玄清师尊批评完云错之后就大笑出声,伸手去拉云错:“你看看你!师尊说什么!”
云错看着他的脸,一时间没领会到他的意思。
只是看着雪怀灿烂的笑颜,又开始发呆,冷不丁地凑近了想吻他。
雪怀瞪他:“你干嘛?”
云错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找错误:“你刚刚说什么,雪怀哥?”
搁在平时,雪怀看见他这么时不时发愣的样子,就要骂他了。不过他现在已经没了脾气。他揪着云错的衣领说:“师尊都看出来了——我都在你心里了,你凭什么一步都不敢走?嗯?”
云错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嗫嚅,“我……”
“你看看,我一个人待在那么远的冰面上多可怜啊。”雪怀尽力跟着玄清师尊描绘的场景去想那个画面,“你舍得不过去陪我吗?我要是掉下去了,也是一个人掉下去,如果没人暖着,说不定就冻死了呢。”
云错还没来得及说话,雪怀就已经钻进了他怀里,贴在他肩上,轻声说:“你来好不好呀,我等你过来找我,你快一点,好不好?该长大啦,云师弟。”
云错伸手摸了摸雪怀的头,手足无措地说:“好,我会的。你信我,我一定会的。”
雪怀趁机揉了一把他的头,开开心心地往他脸颊边吻了一口:“一定要记得啊。”
*
除了日常修行外,雪怀还发现了一个提升自己的契机。
起因是他看玄清师尊替一个学生修灵火铳,顺手试了试。
和雪怀以前在深花台试的不一样,同样是攻击性的法力,玄清能够随意操纵法力的形状,千万道锐利的光芒都随着他的意念控制,在天空炸出好看的烟火来。
这边的女学生看到了,纷纷要求着叫道:“师尊!师尊!再放一个凤凰烟火好不好呀!”
天空中的法术应声而变,织造成凤凰的模样,随后又跟着学生们的需求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
全程,那些法术的光芒不曾落地,不曾伤人。
这是雪怀一直都无法做到的事。他手里又天上地下最好的一把灵火铳——浮黎宫太子白弈亲手打造的第一样神兵,但是他不会使用它,至今只能以治愈术施展。
如果他能成功地制造出一个稳定的幻境,是不是说,也拥有了真正掌控那把神兵的资格呢?
雪怀脑海中,这个想法挥之不去。
原本他只把在幻术师这边修行当成一个消遣,现在却是认真了起来。
*
三日后,雪怀重新给自己订制了一张修行表,打算找慕容金川调调课,匀出几节闭关修心课给幻术课。
也是惦记着慕容金川前几天说的话,要他改天过来。
然而,雪怀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有来的去找,慕容金川就已经出了事——
青鸟来报,慕容金川昨天动身,离开了数百年不曾离开的山庄,只身前往幽冥之境,会见自己年轻时的一个仇家。
不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话,慕容金川身负重伤被送回来,与此同时,幽冥鬼王被发现死在慕容氏家传的升云剑法下。
慕容金川昏迷不醒,失去意识之际,只说给自己的外孙留了一句话。
“不是我这里。让小怀立刻回冬洲。”
第65章
雪怀和云错赶过去的时候, 才知道这件事情远没有他们原先想的简单。
慕容金川闭门不出了几天,这几天里,他一直在家中凝神思考,行走坐卧都拿着纸笔。
雪怀的外婆则说:“老头子连饭都不吃了, 成日在念叨我们年轻时招惹的一些仇家,想到一个就写一个名字上去, 我问他要干什么, 他也不说,就闷头写。前几天他出门,说是进货, 我也就信了。结果这个老头子是背着我们去寻仇了, 走之前连个话都没留, 就把身上的衣裳换了,戴上了我嫁他那年给他缝的锦囊, 说是好看——好看什么?花色都那么老了, 他就打算一去不回……”
雪怀把瘦小的外婆抱在怀里安慰了许久。雪姥姥流了一会儿泪, 擦擦后推开他,要赶他走:“你姥爷给你留了话, 小怀, 别耽搁,外婆在这里守着,你赶快回家看看吧。”
又看向云错,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斥道:“云错你也去,你陪着小怀去冬洲。”
雪怀一看慕容金川的情况就知道了, 恐怕是前几天两人谈话的内容被慕容金川上了心。为了逐一排除自己的仇家,这位退隐百年的老人重出江湖,一一跟过去做了了断。
也即是帮他们清理这边可能招惹的仇家。
雪怀眼眶有点发热,不敢叫外婆看见,也心知事态危机,所以叫上云错一起,即刻动身前往冬洲。
如果慕容金川确定了山庄里没有雪怀那个暗藏的敌人,那么剩下的多半就是云错,或者雪宗身边惹上的麻烦了。
如同上次一样,他们两人乘青鸟夜行,抵达冬洲时正是深夜。
寒冷的天边垂挂着零星的星子,细雪飘散,人一说话就化掉了,跟着雾气一起变得湿哒哒的。
宅邸寂静,还带着几分清冷——雪怀在自己家门口站定,仰头看着府邸大门的标牌:一个苍遒有力的“雪”字,正是他母亲在他出生那一年写就的。
那一年,雪宗开设深花台,生意红火,也终于能给妻儿一个安定温暖的家。他们四处挑选,择定了五六处宜居的地方,最后把决定权交到刚刚满月的雪怀手里。
他们在纸上分别写了这几处地方的方位,而后都叠成纸团,让雪怀凭空选。还是个奶豆丁的雪怀小胖手胡乱一抓,就抓到了这里,从此是他们上十年的居所。
此刻回忆浮上心头,很奇怪的,雪怀在那一刹那仿佛望见了他不可能知道的景象:一个凄清荒芜的别院,人去楼空,像他上辈子最后伶仃无依的坟前。
众叛亲离、亲人沉疴,他有一半执念尚且留存人世,故而坟前有一朵半红半白的花。
但是下一刻,他的这种微茫的幻觉就消失了,云错从他身后走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将他严严实实地揽入了怀中。
云错仿佛能感知他情绪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雪怀哥,走吧。”
*
整个雪家竟然没有人了。
侍女、护院清走,庭前积压着灰尘与厚雪,无人清扫。
雪怀踏出一步,踩断了一根枯枝,咔嚓的清脆响声居然成了整个庭院中最响亮的声音,仿佛能惊动鬼魂似的。
房里的灯突然亮了。
雪怀精神一振,往那边看去,抬眼却是老翁伛偻着提着灯,推开门往外走,问道:“外边是谁啊?”
他看到雪怀的那一刹那愣住了,紧跟着是有些惊喜、又有些复杂的表情:“少主,你居然回来了!”
连云错都忍不住蹙眉发问:“这里怎么了?雪伯父呢?”
他环顾了寂寥的庭院一圈,默不作声地把雪怀往怀里揽得更紧了些。
老翁叹了口气:“这说来话长,少主,坐下来说吧。”
他这话一出,雪怀也就明白,雪宗恐怕是不在府邸中,甚至也可能不在冬洲了。
他单刀直入地问:“我爹他去了哪里?”
老翁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腿:“七日前,老爷出门办货,半道上遇到了劫匪,一条腿被打断了,对方用的还是带着诅咒的刀兵,轻易不能好全的那种。”
“老爷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先封锁消息养伤,怕是有人盯上了深花台。我们开始以为老爷只是想静养,结果他连深花台也关闭了,用四个麒麟兽镇着,之前还没做完的单子也都退了。”老翁的声音里带着深重的疲惫,像是谈起这件事,至今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一样,“后来是家里,老爷说您和夫人都不在了,家里留着这么多人也没意思,干脆都要遣散,连我都要遣散。”
他们此刻都站在庭院外。
雪怀垂眼看着眼前的石桌,看着细小的雪花伸展出来的针绒,觉得说话有些艰难,“他是说,我和我娘……”
“除了您和慕容夫人,老爷还能提谁呢?”老翁这时候却像个长辈一样,看着雪怀的眼神中带上了浓浓的悲哀——是悲哀,而不是失望,或许还夹杂着那么一丝惘然。
因为他也曾站在雪怀那一边,并不理解雪宗的所作所为——这个雪家家主行事的神鬼莫测,终于有一天让亲近的人见识了一番。
“连我也要遣返,可是我是从雪家太爷爷那一辈做起来的,我离了雪家,还能去哪里呢,啊?可是老爷连个话都没留,我被赶走之后又偷偷跑了回来,可是老爷人已经走了,连深花台都锁了起来。我让人找遍了整个冬洲,都不见踪影。”
雪怀有些不敢置信:“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翁低声说:“因为老爷给您送过一封信,您当时没有回复,老爷等了几天之后就对我们说,‘我们的小怀长大啦,知道分辨是非了,我这个爹当得不称职,他不愿回来时正常的’,以后都不许任何人提这件事了。走之前留了口信,什么都没说,只说别去找您,也别去找他。”
那一刹那,寒气入体,冻结了五脏六腑。
雪怀有些吃力地吐字道:“我跟他回了……信。”
回了吗?
回了,他隔了一个月才看见那封信,如果说是因为云错的错——他没有及时告诉他,可那仅仅只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雪宗还没走。
是他自己硬生生拖了又一个月,因为不知道怎么下笔,所以干脆就没有下笔,其实心里还是想着,希望家里的这个老东西能够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点悔恨吧?
他真的回了信,四天前送出的,现在正躺在老翁手心。
回得这么晚,又有什么用呢?
老翁颤颤巍巍地说:“这封信,少爷,你寄过来的,因为是给老爷的,我就没看,一直好好留着。”
雪怀努力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您,麻烦您再告诉我一遍,我爹他腿被人打伤的事情,那件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
这一瞬间,他心里冒出一个声音,祈祷一样地希望它不是,可是又隐约知道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