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阅微笑了笑,揉揉他的头,“没事,夏深只是累了而已,明早就好了。”他抱起薛白送到隔壁,用湿巾给薛白擦干净,临走前甚至亲了亲他的额头,“晚安。”
薛白抱着枕头,懵逼道:“大佬晚安。
沈阅微关了灯,给门下了禁制,从外打不开,这才放心回到戚夏深的房间。
薛白面对紧闭的房门,无意识咬着自己的尾巴——夏哥为什么那么急着让鲛族入住?他明明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
他无意识在床上翻了几圈,不小心咬疼了自己,在尖锐的疼痛里,薛白电光火石地想起他们离开前,夏哥把云沥交给了周陆带,他们两个也跟着过去了,他偶然听见的夏哥和周陆的谈话。
弄花巷十九号的深院花园里栽了一株多年的赤薇。他那天爬在树上等着抓鸟,特意让沈阅微给他下了个遮掩气息的法术,而大佬倚在树后面看书。八月初正值赤薇的花期,花叶繁茂,周陆和戚夏深从花园的圆门进来的时候居然没察觉到他。
周陆落后戚夏深半步,正说着话:“先生是想留云沥的亲族在灵轮中吗?”
戚夏深道:“我有这个想法,不过云沥是很可爱,但他的亲族未必。云沥被丢弃在盈海,虽然不知道前情,但他亲族的品性还是要多考察。”
周陆道:“我却是建议您直接接纳云沥的亲族。”
戚夏深疑惑。
周陆道:“鲛族没落,如今四海有点规模的族群就那么几个,踪迹难寻基本找不到。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内陆的小型鲛群。”
戚夏深道:“嗯……一定要鲛群入住吗?四海这么空,先填一些其他的妖怪不可以吗?”
周陆笑道:“鲛人大多性格温顺爱好和平,不易于其他妖怪起冲突,这是一个优点。还有另一点,鲛族能影响到族群栖居的一整片水域,使水质更好,有助于生灵繁衍,后续再进入其他的妖怪,还能帮忙维护水域的秩序。”
戚夏深静静听着,周陆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重点。
果然,周陆慢慢道:“水生万物,灵轮的命脉自却舟山起,于四海终。而灵轮内多半都是海洋,如果海洋的生息能尽快调养起来……我想对灵主的身体,是很好的。”
戚夏深顿住脚步,若有所思,“如果云沥的亲族恰恰是那少部分呢?”
周陆道:“鲛人只有水里的能耐,要是敢放肆,倒也很好解决。”他犹豫了片刻,慢慢道:“而且云沥那孩子血统纯正……即便……”贵精不贵多,养熟了云沥,顶得上一群血脉驳杂的鲛人,只要留下云沥的亲族,让云沥在灵轮内长大,以后他自然会把灵轮当做自己的家。
戚夏深回头看了他一眼。
周陆敏锐地察觉到剩下的一句话,戚先生肯定不爱听也绝对不会同意,干脆利索地闭了嘴。
两人渐渐走远。
半天没敢喘大气的薛白从花枝间冒出头,赤薇花瓣鲜红,树下的沈阅微还拿着书,落下来几朵恰好夹在白纸黑字间,他半天没翻过一页。
“大佬?”薛白试探着问。
沈阅微拈起花,鲜红的一朵,他轻轻叹了口气:“小孩子要不懂事了。”
薛白总觉得奇怪,不懂事?是指谁不懂事?说周陆还是说夏哥?
而现在,薛白趴在宾馆的床上,回想起夏哥今天的异常,突然明白了沈阅微说的是谁。
隔壁房间
戚夏深已经醒了,脸色白得像纸,靠在枕头上皱眉隐忍着,嘴唇青白。他整个人都快虚脱了,身上不疼,但就是使不出力气。有心喝口水,却挪不出伸手的力气,头晕目眩,看桌子上的水壶都有两个重影。
活像脑袋上挨过一板砖,重度脑震荡。
沈阅微环过戚夏深的身体,戚夏深现在浑身都没力气,只能顺着沈阅微的力道歪在他怀里,沈阅微拧干毛巾擦他额头上的汗,“还难受吗?”
这位大佬整洁无双,全身上下都浸着“风雅”两个字,而戚夏深一身汗,自己都嫌弃,实在不想跟他挨着,艰难歪了下头,“还行……”他急喘了两口气,“我自己来。”
“你有力气?”沈阅微笑了一声,低头给他擦了手和脸,戚夏深感觉清爽多了。
他什么都不问,戚夏深反而越来越心虚,低着眼睛不敢看他,专心致志就着沈阅微的手喝水,好像沈阅微手里那杯不是白开水而是什么琼浆玉露。
沈阅微含笑道:“怎么不看我?在灵轮一口气扫完四海厌气的时候,不是很厉害?”
戚夏深:“……”这个语气好像有点危险。
他情不自禁咬住杯沿,硬邦邦的杯子口感并不好,戚夏深咬得牙疼,他吸了口气壮胆,悄悄抬头看了沈阅微一眼。
沈阅微偏头,望着他长眉微挑。
戚夏深理屈词穷无话可说,低头沉思片刻,吭嗤吭嗤抬起手搭在沈阅微手背上。
沈阅微好笑:这是干什么?撒娇?
戚夏深见他不为所动,积极拿出了小时候哄亲妈的那一套——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捏着沈阅微的指尖,露出一个带点讨好意味的笑容
第42章 好夏哥
戚夏深这个人, 看上去四五不着六,实际上是个少有的大丈夫, 具体表现在他比谁都能屈能伸而且十分地识时务。
比如说现在,虽然他压根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但这不耽误他痛快地认错。
“我错了。”
他还没搞懂沈阅微为什么生气。毕竟在他的想法里, 他不过是稍微透支了一下心力彻底拔出厌气的同时顺便激发四海的生气,好让鲛人能安心入住,省得今晚过后在四海溜了一圈发现异常, 明天早上再反悔。
只能怪鲛人出现的太巧。
四海里的厌气基本已经除净, 仅剩下的那点两三天内就可以清除,他本想来想徐徐图之, 可偏偏这个时候碰上了云沥的亲族, 他不得不提前处理厌气。
合情合理, 根本怪不到他身上啊。
不过爆发的后遗症还是挺严重的就是了, 都快赶上他第一次心里透支的痛苦了。
戚夏深头重脚轻, 虚得厉害, 不看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可能像是出去了鬼混了好几天。他琢磨了几秒,觉得自己现在虽然脸色不好, 但还能算个病美人, 耍个美人计应该还是够的。
夏哥总是对自己的脸有种谜一样的自信。
当然了,他有那个资本自信。这么一张脸当然是俊美的, 只不过这种美不是玉雕金錾的珠光宝气, 反而更像是供奉的兵器,锋利又精巧, 那种俊美甚至是咄咄逼人的。
于是他就将下巴放在沈阅微手上,顶着这张“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脸,很无辜地看着沈阅微。
你还要骂我吗?还要训我吗?
他靠得那么近,沈阅微非但没往后退,反而向前近了一点,“那你错在哪儿了呢?”
你不按常理出牌啊!这个时候不该被美色所惑,忘掉自己想说的话吗?
戚夏深被沈阅微身上的香气冲了个头晕目眩,赶紧挪开脸,悻悻地想:他要是知道沈阅微为什么生气,他也用不着卖萌了。
沈阅微心平气和地跟他讲理:“你看,你不觉得自己有错,虽然道歉,但也只是想糊弄过去。那我是不是有理由更生气?”
戚夏深迟疑着点头,沈阅微给他挖了个坑,可他现在不得不跳。沈阅微不是薛白,不好哄。他要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回头圆不过来,那不是更招沈阅微生气?
“可你总得告诉我犯了你哪里的忌讳吧,”戚夏深讨价还价,“你不能让我猜,误会就是猜出来的。”
这是句人话。
沈阅微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摇头道:“我就是说了,你也不会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他又一次错过了这个人二十多年,无从推测他到底是怎么养成现在的个性。但他能猜到戚夏深在母亲去世后,大约是无人管束的状态里长大的。
一个人撑得久了,就自以为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什么都敢往身上揽。即便他后来有一个薛白陪伴,可薛白太小了,以至于要躲在戚夏深后面才能安稳。于是又从独行者成为保护者,连像孩子那样躲起来发泄的权力都被剥夺。而他,因为早先修为散得只剩一两成,所以理所当然地被戚夏深划进了“需要保护”这个圈子里。
这种情况下塑造出的性格,不会觉得自己以身犯险有哪里错。
戚夏深皱眉,“那这不是死局,我怎么……”
剩下的话断了片,沈阅微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心脏的跳动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戚夏深掌心。
戚夏深闭了嘴,手掌下就是另一个人的体温,他抿着唇,小心翼翼抬起眼睛看着沈阅微。
“灵轮是我半身,而你作为灵轮的主人……”沈阅微轻轻叹息,“主宰了我一半的感知。”
戚夏深抽了口凉气,“……什么意思?”
沈阅微淡然道:“你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会由灵轮反馈在我身上。”
心力透支的痛苦戚夏深已经习惯了,他以前用不好心力,回回摊上大的妖怪,都会透支一遍,这次只是尤其严重而已。但沈阅微没尝过这种滋味!
戚夏深脸色彻底变了,“你疼不疼?难受吗?过来躺着!”
他第一次透支心力,缩在床上从晚上躺到第二天黄昏才攒出爬起来的力气。铺天盖地的疲惫感毯子一样死死裹着他,他不敢睡,因为没人叫他,他怕一闭上眼睛就睁不开了。于是他强迫自己睁着眼睛,从黑夜等到天光破云又等到日暮星垂。
那种滋味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可现在沈阅微说,这种感觉也加诸在了他身上?
所以这个人就这么忍着,一路将他抱回宾馆还安置了薛白?
“躺好。”
戚夏深按着沈阅微,但他现在没力气,不仅没压得住沈阅微,反而被沈阅微攥住双手不容分说地按在床上。
戚夏深:“……”
夏哥震惊地想:活祖宗啊,他怎么跟个弱受似的?
沈阅微道:“所以,就算夏哥不爱惜自己,也请怜爱怜爱我吧。”
对付戚夏深这种毛病,短期内是不要指望他能改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他拴个累赘,让他心生牵挂,他做事才能有所顾忌。
一句话落入耳中,简直像是倒了满罐子的酸甜苦辣在心里。因为担心他不爱惜自己,所以干脆把自己跟他绑在一起。
戚夏深一时间没吭声,半晌,默默点头。
沈阅微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手,戚夏深缓过劲,身上就没那么冷了。现在到底是盛夏,室内温度也高。
戚夏深仰着头,目光跟着沈阅微转来转去。
沈阅微打开空调,“好多了?去洗个澡吧。”
戚夏深身上还是酸疼,但好歹有了走动的力气。他撑起身体,手摸到枕边一叠柔软的衣物,这才发现沈阅微帮他把睡衣拿出来了。
戚夏深抱着睡衣默默进了浴室,他洗完澡出来,发现沈阅微不在。于是拖着步子,双眼放空坐在床边不想动。
那天他在云华面前方言说要追沈阅微,实际上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追,加上后面几天忙得焦头烂额,除了日常嘴贱撩拨两句以外,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不过他那点心思自认表现得很明显了,就差一份海枯石烂的剖白。
虽然怎么追是个问题,但最令他头疼的还是沈阅微的态度。沈阅微这么有分寸的人,难道掌握不好相处的界限?他分明知道自己的心思还默许自己的亲近,相处中似乎过界又还掌握着分寸。
真的是等自己去追他?
戚夏深叹了口气:比大姑娘的心思难猜不说,还跟大姑娘一样矜持。真头疼。
“怎么也不擦头发。”
沈阅微一回来就见戚夏深抱着枕头发愁,任由头发湿哒哒的滴着水。
戚夏深一回头就被柔软的毛巾兜头罩住,耳边听见沈阅微问他:“愣愣的在想什么?”
戚夏深慢半拍地撩了一下:“我想你啊。”
擦头发的手一顿,沈阅微轻轻笑了一声,从桌上拿了刚买回来的常温奶茶递给他。
“人对另一个人观感受很多方面影响,”沈阅微慢慢道,“浅显如身材容貌,略深点如言谈举止。而且人类是非常富有的生物,恩情、亲情、友情……庞大的社会给予他们感情复杂的权力。但就是太丰富了,有时候可能混淆不清。”
戚夏深愣住了。
这话乍听起来没头没尾,仿佛只是沈阅微信手拈起来的一个话题。实则轻却准地掐住了他们之前的暧昧不明。
恩情……沈阅微是说他误将这样东西当作是萌芽的喜欢了?
“这世上所有生灵都相似的一点,无论爱与不爱,付出得多了就必然难以割舍。牵挂也能算在感情里,自然又能在上面添上一笔。”
戚夏深闻言默然——他对灵轮的投入确实超过界限,而对沈阅微……这个人日日都在他身边,他每每关心薛白的时候,都会再自然不过地分一半给沈阅微,时间一久,这份羁绊已经不能用喜欢来衡量。
戚夏深的短发很快就干得差不多,沈阅微放下毛巾,轻飘飘丢下一个炸/弹道:“剥去容貌、恩情和牵挂,我在你心目中,又是什么模样呢?”
戚夏深连着吸了好几口凉气,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砸蒙了。他慌乱地发现沈阅微所有的话都准确地捏住了他这份感情的弱点。
沈阅微在他心中的地位完全可以和薛白相论,他当然“爱”沈阅微,非常在意爱重。可这份爱里,多少是恩情多少是亲情多少是牵挂?甚至有多少是爱美之心?
剥掉这些,属于爱情的那部分还剩多少?
这简直是送命题。他说真话不行,撒谎也不行。
戚夏深几次张嘴,最终还是默默咽下了那些混乱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