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六说完,兀自沉默半晌,这才抬头道:“穆兄,你莫不是说……冯英义?”
穆清彦点头。
陈十六张口结舌:“这……若穆兄所言是真,那、这冯英义也太会装了!”
简直腹黑的可以啊!
表面上是个随时会咽气的病秧子,冯家养的闲人,被摆弄的连亲事都成不了,不知多少人暗中笑话。而实际上呢,这人却暗中轮流光顾富户家宅,对冯家也没手软,且是反复盗取。所有人都在恼恨这“侠盗”,谁知道此人正是冯家几乎足不出户的病秧子。
陈十六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道:“对了,冯英义的母亲,据说病重,快不行了。穆兄,你看冯家的事会不会跟他母亲的病情有关?”
“病得很重?”
“据说冯家请了丰州城几位有名的大夫,都是摇着头出来的,有大夫露出口风,说那位太太只剩熬日子了。”
穆清彦点点头:“若说冯老爷做足表面功夫可以迷惑外人,却迷惑不了冯英义母子,他们母子定是恨极了冯老爷。只是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他们不敢以卵击石,尤其是以前冯英义尚且年幼,又背着病秧子的名声,随时可能‘病死’。如今她病入膏肓,冯英义借茶监之手对付冯老爷,也是招好棋。”
“那、他跟邱宝珠……”陈十六想起这件事,依旧不可思议。
那两人的起缘纠葛穆清彦也不清楚,现在也不重要了。
陈十六默默的吃菜,好一会儿又追问:“穆兄,真是他?没弄错?”
这和预想中的“侠盗”不太一样。
“只是猜测,想要确认,你自己去查。”人选都给出来了,真要去追查,不过是顺藤摸瓜。
陈十六想了想,摇头:“算了,他也不容易。”
真要查起来,难保不传扬开,到时候冯英义单单“侠盗”之举,就得进牢房,弄不好就会死在牢里。
话题就此停止。
下午,陈十六又出去了,要打听冯家之事的后续。
穆清彦也等来了一个好消息:方二平还在丰州城。
方二平就是刘大胖的徒弟,也是最小的一个徒弟。
方二平到底是受了当初之事的影响,现今没有继续做厨子,而是经营着一家纸货铺子。这买卖晦气,铺子在斜街角,有些陈旧,门两边摆放着纸扎的童男童女,进门就是纸轿纸马,举目望去,四处挂满了金银元宝铜钱等物。
方二平年过三十,略胖,正坐在铺子里叠元宝。
见店外来了客人,方二平忙起身招呼:“几位,需要点什么?”
穆清彦开门见山:“方二平,我想问十年前黄家村的事。”
第180章 179
方二平先是一愣,紧接着有些气恼,却又顾忌着几人身份,压着怒气道:“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何苦还来逼问。再者说了,那日我并没有去黄家村,是我两个师兄跟去的,黄家村的事我一无所知。你们走吧!”
“你去过。”闻寂雪冷声说道。
方二平本要否认,可一看到对方的双眼,心下一个瑟缩,满脸苦笑:“我就是去传句话。那天我师傅去黄家村做席面,临时有人来寻,也是想请师傅做宴席。我师傅在周边颇有名声,那户人家讲究,定要请我师傅去,又怕跟别人家撞在同一天,要先跟我师傅说定才安心。为此,我只能跑一趟黄家村,把这事儿说了。我在黄家村统共没待一盏茶的功夫,说完话就赶回去给人答复,又把需要的东西嘱咐好。”
穆清彦对这些倒是不在意,只问他:“听说你师父的蘑菇汤乃是一绝。”
方二平勉强扯个笑,叹了口气:“是啊,不瞒你们说,那时我师傅是真风光啊,很多人家做宴席都想请他。不止村里镇上,还有县城里酒楼请他掌勺呢。他嫌不自在,没去。我师傅红烧肉做得好,但最擅长的还是炖汤,蘑菇汤就是一个。我们这边山多,各种野菜蘑菇也多,那天去黄家村,黄家人还特意说要蘑菇汤,说那位官爷喜欢蘑菇汤,又说对方离家多年,要让对方好好儿尝尝家乡的味道。”
“你可知道蘑菇汤是如何做的?具体步骤用料是怎样的?”穆清彦又问。
“若说蘑菇汤,其实很简单,就是蘑菇切丝,嫩竹笋切丝,猪瘦肉切丝,放入锅内熬汤。蘑菇和竹笋用鸡油粗略翻炒,只放了盐。不过,我师傅还留着一手,他每回熬蘑菇汤还会放一样东西,也不知是什么调配的,白色粉末,也不像芡粉。我们还问过,我师傅说是独家秘方。”提起曾经的往事,方二平很是怅然,原本他可以做个不错的厨子。
穆清彦尤记得回溯的画面,当时刘大胖搅动汤锅,往里面添加了两次东西。参照方二平所言,第一次是盐,第二次应该就是所谓的秘方。
熬汤时用盐有限,除非是类似砒霜这样的剧毒,才有可能少量而大范围的毒倒那么多人。不过,当时死伤的人都显露出食物中毒的症状,最大可能就是毒蘑菇,他本身也是偏向这个判断,鉴于大量出现毒蘑菇的可能性不大,所以第二次添加的秘方有问题的可能更大。
思及此,他继续问道:“你详细说一说,那个秘方是怎样的?”
“你们是什么人?”方二平以前遇到不少好事之人追问,但除了官府,哪怕是城里老爷公子们询问,他都找借口推脱了。那件事他实在不愿多提。
闻寂雪冷哼:“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方二平禁不住后退两步,明明对方就是口头威胁,他却觉得好似有刀架在了脖子上。这个人太可怕了,简直、简直……他无法形容,却不敢不顺从,毕竟他这样的小人物,哪有底气跟人对抗。
“我说、我说。”方二平没怎么思索,说道:“我师傅那个秘方,装在白瓷罐子里,巴掌大,每回熬汤都用木勺舀三勺。白色的粉末,间或有点黄色小颗粒掺杂,闻着有点儿香,像是什么香草的味道,我也说不上来。我估摸着,是用几样香料调配研磨制成的,那种白色的粉末,是蘑菇粉。”
“蘑菇粉?”
“就是蘑菇晒干后研磨的粉。蘑菇的味道很好认,大概是为了增加汤的浓度,但里面添加的其他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穆清彦却是笑了:“蘑菇粉,你师父可真是奇思妙想。”
方二平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陪笑。
穆清彦又沉思了一会儿,没再问什么。
一路回到客栈,他才叹口气,说道:“我猜着是秘方被调换了,并不是黄家村采的蘑菇有毒,而是秘方里的蘑菇粉都是毒蘑菇所研磨成的。如此一来,刘大胖毫不知情,在汤锅内添加了很多的毒蘑菇粉。”
毒蘑菇即使晒干后依旧有毒,若对方是存心下毒,必然选取毒性很大的毒蘑菇。熬汤、饮酒,都能使蘑菇中的毒素最大程度的发挥。
“谁会做这件事?”闻寂雪面前放着一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都是雪定岳的亲兵心腹等人。
穆清彦知道他着急。
尽管黄家村先是被官府查过,又被闻寂雪查过,皆无所得,可当穆清彦来查,闻寂雪还是抱有几分希望。眼下依旧毫无进展,他多少也觉失望。
“想要找出调换秘方的人,确实很难,但可以推测一下。此人必然对黄立极为熟悉,所以他知道黄立家乡的情况,也知道黄立喜食蘑菇。这种喜好虽说是小事,但没人会留心,黄立也绝不会特意跟人说起,必然是亲近之人日常生活中知道的。
再一个,他要下手,自然要来这里,因为是调换刘大胖的秘方,所以要掌握好时间。刘大胖是个厨子,今天给这家做席,明天又在另一家,若要保证调换的东西刚好用在黄家村,只能在来黄家村的前一晚或直接在黄家村动手。我觉得他不会选择黄家村,不管是他亲来,或是派人前来,都是外乡人,太显眼。既然他时机拿捏的如此精准,想来是知晓黄立要回乡,先一步过来准备。黄立依旧在边关军中,边关并无战事,他要回乡探亲,只需跟上封申请,不通过朝廷。那么这个提前知道消息的人,也在军中。”
闻寂雪眼神一亮:“若说仍在军中,范围就小得多了。”
早前有言,雪家事后,雪家军被打散。后来无战事,基层士兵都是征役而来,战事停歇,便让满役的人归家,自然还有新人扩充。如此一来,熟悉黄立的人自然极少,对照名单一圈,只十余人而已。
穆清彦笑道:“不是还有两人么,去查下一个。”
若下一个依旧似黄立之死查不准,那么就再圈一次名单,到时候两份参照,可疑之人总会浮出水面。
次日收拾行囊,从丰州出发,前往蒲台镇。
蒲台镇是军镇,距离丰州七八日车程。此地安置驻军,乃是因此处自古是交通要塞,兵家必争之地,且当地山中有大小数座金矿,府城异常繁华,商贸昌盛,朝廷极为重视。
八年前屠兴武在蒲台镇军中任参将,冬日进山打猎,不慎跌落深沟,随从找到他时,人已经冻死了。
参将乃是正三品,官职不低,更何况屠兴武乃是勋贵之后。出事后,朝廷派了钦差来查案,但最终结果没变。原本摔落深沟,不会死,毕竟当时大雪铺地,有个缓冲,顶多摔断腿,然而那个深沟却被猎人做成陷阱,下面埋了不少尖木桩,屠兴武运气不好,不仅马直接刺破颈动脉死了,他自己也戳破了大腿和胸腔。尽管避过了要害部位,但失血过多,天气严寒,随从离得太远,错过了施救时机,最终在绝望中冻死了。
若说屠兴武真是这个死法,着实倒霉到家。
当年不少人谈论此事,多是笑话。
这次去蒲台镇,陈十六并未同行,而是暂且停留在丰州,等待冯家之事完结,先回凤临。后面的行程也着实不适合陈十六同行,一旦知晓他们查屠兴武,陈十六很容易猜测到内情。
作为世家子弟,当年雪家之事怎会不知道?便是陈十六那时年纪幼小,长大后家中也会给他提及,那么,对于作证的三人之一,屠兴武的名字,陈十六定然也知道。
正是因此,穆清彦才跟陈十六说分道行事。
陈十六只当闻寂雪不愿他打搅。
抵达蒲台镇,穆清彦和闻寂雪直奔东阳山而去。
东阳山离镇子有些距离,山高林密,野物众多,适合打猎。屠兴武乃是武将,自持骑射功夫不错,加上冬日里唯有深山能见好猎物,这才在某日闲着无趣,带着两个随从就进了山。
进山之后,他发现了一只火狐狸,觉得那皮毛漂亮,紧追不舍,把两个随从远远抛在身后,不知不觉到了密林深处,被火狐狸引到那深沟处,摔了下去。
狐狸的确狡猾,有时会引诱猎人,只是,这屠兴武真那样倒霉?
如今是初夏,山林植被茂盛,树荫浓密。一行人走得小心,花费了一个时辰才寻到屠兴武出事的那条深沟。如今没有大雪铺盖,往下一瞧,的确很深,足有丈许,宽有三四尺,这条深沟横在林中,延伸不知多长。朝沟底看,下面还残留着木桩,应该是几年前的,都腐烂了,并没有补新的。
估计当初屠兴武在此出事,常在山中行走的猎人也倒了霉。
人总是喜欢迁怒的。
将周围看了一遍,穆清彦道:“我试试。”
闻寂雪皱眉:“你确定?”
穆清彦点头:“八年前的事,我小心控制,还算有把握。”
这倒不是谎话。
他的确不喜欢接五年以上的旧案,那是觉得太耗费精力,而不是不能做到。他前世尝试过的极限是十五年,回溯一次,需要间隔一月调养精神。如今他当然不打算尝试十五年极限,便是在黄家村,他也严格控制了时间,只是最后贪心了一点才导致昏厥。
距离黄家村那次,已有半个月,精神调养的不错。
而且,屠兴武死在八年前,他只看三五分钟。
第181章 意外死亡
“量力而为。”闻寂雪站在他身侧,留心护持。
穆清彦点头,异能运转——
当时间倒回八年前,入眼是一片黑白交织的世界,从模糊的轮廓可以辨认,黑色是树木枯藤,白色是地上铺盖的大雪。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倒是画面比在黄家村回溯时略清晰两分,好比现在,他能看到有人骑马快速奔来,尽管看不清长相,但可以模糊辨认出衣裳穿着,尤其是一件黑色大氅十分显眼。
那人一边策马前行,一边举起弓箭。
在其前方,白色雪地上一团红影灵活的闪避奔逃,应当就是那只火狐狸。
火狐狸奔逃的方向,正是朝着那条深沟,但见它轻轻一跃,轻巧的越了过去。那深沟被做过伪装,铺了枯草细枝,如今又覆盖了落雪,乍看与周遭无甚区别。别说对林中地形不熟,便是常来的猎人,一个不留心也很容易踩中。但若是猎人设下陷阱,往往会在周遭做个标记,既是提醒自己也是提醒其他猎户,一是为安全,二是表明此陷阱有主。
屠兴武哪里懂这些,况且眼下满心是火狐狸,偏又运道不佳,马蹄正好踩中深沟上的浮雪,顿时连人带马摔了下去。
便是听不见声音,却也能想象当时马的惨叫嘶鸣。
冬日林中寂静,屠兴武是带了两个随从的,难道听不见么?
穆清彦估算着时间,那两名随从寻过来时,应是两刻钟之后。看似时间不长,可足够屠兴武失血过多,在昏厥中咽气。天气寒冷的确会减缓血液流速,却也会快速带走身体温度和生机。
屠兴武的确是追逐猎物火狐狸不慎跌入陷阱,不大可能是人为谋害,毕竟狐狸这种猎物哪里能控制?
穆清彦不及细想,收回异能,脑中阵阵刺痛,精神耗损的狠了。所幸他心下谨慎,没敢回溯太久,未伤及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