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柳林渡口别样安宁。
一盏盏灯火,照映着粼粼河水,柳枝摇摆,闲适的渡船,岸上的房屋,四五成群的苦力汉子。短短数月,渡口比之相处又有了一番新变化。县令周宏最注民生,但对于税务大头的商贸也从不轻忽,自然渡口这边十分看重。如今商铺更多,人更多,商船自然也多了。
未到十五,但月色将圆,清辉皎洁。
院中挂起几盏大花灯,桌子直接摆在院子里,荤素对半的菜肴,汤品果点具备。另有一壶好酒,两只白瓷杯内已斟满了酒水。
“尝尝。”闻寂雪给他夹了一块鸭肉。
摆在正中的一盘菜色便是今日的主角儿,桂花鸭。桂花鸭并非是添加了桂花做的鸭子,而是因选用中秋前后桂花盛开时节制作的盐水鸭,这种盐水鸭色味最佳,所以有了“桂花鸭”的名字。
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滋味儿又香又鲜,着实做得很地道。
“江婶子的手艺的确好。”穆清彦自然吃过正宗的桂花鸭,因着各人烹制习惯不同,略有细微小差别,但不影响它的美味。
“今日有个叫六婆的找过你,遇到同村,又把人送回去了。”闻寂雪提了一句。
“嗯,我听说了。”他一回来素娘就说了这件事。
他把六婆的事情讲了。
闻寂雪品着酒,神色不动:“听上去没什么不对。不过,‘和县’这个地方,我记得金家老五去了和县。你若是真在意,可以写信托对方问一问。”
“他不是才去?几年的案子他能知道?”
闻寂雪嗤笑:“金家老五是个内心精明的,你能信他早先没准备?他肯放弃金家,虽令人意外,但必然早就筹谋了后路。再者,他在当地,要查事情容易得多。”
穆清彦倒没反驳这些话,不过……
“我们跟他仅仅是一点交集,没什么交情。”
“一来一往不就有了交情。”
穆清彦忍不住狐疑的打量他。
闻寂雪见他疑问,笑道:“你不觉得可以跟金家老五交个朋友么?”
“随你。”穆清彦承认金家老五是个人物,但有能耐的人多了,没见闻寂雪多在意。要说金家老五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唯有性向。
想到这一点,穆清彦端起酒杯,掩藏了嘴角的笑。
闻寂雪就坐在对面,哪怕酒杯遮住了嘴角的笑,却掩藏不住那双眼睛里的光彩流转。闻寂雪也不避讳,就这么直直看着他,脸上也带着笑。
灼灼的目光恍若带着高温般烫人。
穆清彦忍不住垂下眼,但转而又情不自禁去看。
谁让对面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呢。
闻寂雪眼中光芒更盛,执壶斟酒。
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穆清彦也没能免俗,不知不觉就喝得多了。好在最后想起上回醉酒的囧事,要了一碗醒酒汤,又沏了浓茶,跟闻寂雪聊些各地风闻,月色太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毫无意外,第二天醒过来,穆清彦躺在床上。
他下意识的看看身下,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衣裳之类。实际上,他很怀疑上回是闻寂雪故意的恶作剧,不去询问,只是不想被抓住打趣。
扭头望着窗外日光,想到闻寂雪这个人,心底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八月是个繁忙的季节,至少对穆家而言是繁忙又喜悦的。
中秋过后,十八这天赵家又请了媒人上门,这次两家说合成了,商定九月十八小定。
八月二十二,穆家给青娥正式下聘礼。
又隔了四天,葛小姐出嫁,十里红妆。
穆清彦早先接了喜帖,这天自然要去吃喜酒。
葛家是嫁女儿,送了送嫁酒,并不宴客,今日热闹的是孙家。孙家虽说穷困了,但再穷的人家在大喜之日也要好生操办,更遑论娶葛家小姐。再者,葛大福松口让女儿嫁出去,那么在其他方便肯定有条件,好在孙茂哲不是一味固执清傲的性子,跟老娘沟通后,两家的亲事还算谈的比较融洽。
后来穆清彦才知道,葛大福提出的要求有两个,一是要求孙茂哲承诺,哪怕日后富贵了,也不准纳妾蓄婢。二是要求孙家承诺,女儿的第二个儿子过继给葛家为嗣。
葛大福对女儿是真疼,但也不能看着葛家绝后。
这种事,在某些人看来是财从天降,但对某些人而言无法接受。
孙家母子一开始也不情愿,舍不得孩子是一个,再者也会被人嚼舌根。孙母不怕受穷,她更看重儿子,孙茂哲书又读的好,将来未必不能有更大的前程。到底是孙茂哲先想通,又劝说老娘,加上两家本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这才有了圆满结果。
穆清彦跟孙茂哲只几面之缘,备了贺礼,去吃了杯喜酒算是尽了礼数。
三日后葛家摆回门宴,葛大福派人来请,也请了穆林,兄弟俩就一起去。
葛大福大摆宴席,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络绎不绝。
穆林跟蔡捕头儿等人一席,穆清彦则被聚茗茶楼的老板郑明拉着同席。
“真是不凑巧,陈少爷回京城去了,若不然必不会错过今日的喜宴。”郑明跟他因着陈十六的缘故,算是很熟悉,落座后就给他介绍同桌的人。
葛大福是商人,交往的自然都是商人。
“这位是刘记生药铺的大掌柜。”
穆清彦一听,不由得打量那位刘掌柜。
五十许的年纪,丝绸圆领袍,发顶一根碧玉簪子,面色白净,颌下垂下浓密的胡须,言语和气。因是开生药铺,身上萦绕着药味。
彼此寒暄过,趁着无人注意,低声问郑明:“郑老爷跟刘掌柜可熟悉?”
第133章 大笔的银钱
郑明对穆清彦问起刘掌柜存了几分狐疑,但还是没问。
“有点交情,不是很熟。”毕竟郑明是聚茗茶楼的老板,交集广泛,消息灵通。
“刘掌柜叫做刘守信,他们家的生药铺也在正南大街,不过,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铺子,位于街尾,又小又破旧,刘守信更是一天到晚愁眉苦脸,还曾放出风声要把铺子兑出去。最近几年,时来运转,他们家生意铺子生意好了起来,如今铺子扩展,生意也做得大。”
“刘守信为人行事如何?”穆清彦问。
“脾气温和的老好人,除了在茶楼里喝茶听书,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他有个好儿子,早早儿就在铺子里帮衬41" 农门神断0 ">首页43 页, ,外出采购药材都是他儿子去。他儿子今年二十七八,叫刘焕。”
“二弟!”穆林突然过来:“衙门里有事,我跟蔡捕头儿要过去,一会儿吃完席你自己走。”
“什么事这样急?”穆清彦微微皱眉,心里已有所猜测。
穆林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有人报官,说是在官道旁的树林里发现了两具尸体。”
果然是出了人命案。
“我知道了,大哥你去忙吧。”
*
穆林等人喜酒吃了一半,却不敢丝毫耽搁,在蔡捕头儿的带领下快速回衙。
“县尉大人。”
在衙门外,县尉卢东田早已骑在马上,身边带着个随从。捕快们可不敢轻视这人,不仅是因卢东田的缘故,更因这人身手不凡,尤擅勘破案件。
当下一行十来个人骑上快马出城。
穆林在卢东田手底下有一段时间了,知道这位县尉不擅长嘴上那一套,行动力很强。包括蔡捕头儿等人在内,一直摸不准卢县尉的底细,因此凡事不敢出纰漏。
之前传话的衙差说的并不具体,只说官道旁的树林发现尸体,但官道很长,有往南,有往北,尚不知具体地点。
随着快马疾驰,穆林认出是去光岷县方向的官道,几乎跑到快接近两地交界的地方才逐渐停下来。八月底的天气已经逐渐降温,可这么一路奔跑下来,个个一身的大汗。
穆林随手抹了一把汗,跟着下马。
“大人,报案的是当地的猎户,尸体是在林子里的木屋发现的。那木屋是猎户们修建来歇脚的,谁知昨晚准备去宿夜,却发现里面有两个死人。”说话的是附近村子的里正。
既然是猎户的木屋,自然不会离官道太近。
在里正的带路下,一行人步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一座小木屋。小木屋有些陈旧,但各处完好,足以挡风遮雨。
木屋的门开着,外面站着两个村民,正是报案的猎户,是父子俩。
木屋空间有限,卢东田带着随从,穆林跟着蔡捕头儿,其他人都候在外面。
木屋里陈设简单,靠边是一张木板床,很宽大,挤一挤可以躺下两三个人。此外,修砌有一口简单的土灶,当然,灶口上是没有铁锅的,倒是留有一口敞口的陶罐儿,烧些热水或煮点热汤还是可以的。最后便是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所有东西都是林子里砍的木头做的,较为粗糙,但对于林中小屋来说,已足够了。
两个死者,一个仰面躺在床上,一个趴扶在地上。
两个都是男子,年龄在二十来岁,穿着陈旧的布衣,光脚套着草鞋,可以看到明显厚重的茧子,脚趾上还有崩裂过的的旧伤。二人皮肤粗糙,肤色黑黄,显然是长期暴晒在太阳底下,加上手脚上的茧子,倒像是苦力。
卢东田身边的随从动手勘察尸体。
“床上这名死者,看他双手双脚的姿势,有挣扎痕迹。指甲内没有发现血迹或皮屑,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他的口鼻处有瘀伤,面部有细微出血点,眼睛内也有出血点。”死者嘴巴大张,随从其口中捻出一根白色丝线:“初步判断,死者应该是在睡梦中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没有明显中毒迹象,但死者正值壮年,挣扎反应却不强烈,可能受了药物影响,例如蒙汗药、迷香之类。”
随之又蹲下身查看另一人。
这个死者很明显受了伤,身下一小片泥土被染红,已然干涸变黑。
将死者翻过来,其胸口一团血渍,掀开衣服,明显看出上口在心脏位置。
“看上口的大小和形状,凶器应该是匕首,很锋利。行凶之人动手果决,一击毙命。”说完又扫视了地面,尽管是泥土地面,但长期踩踏,土层已经夯实,凶犯也没有沾到血迹,所以看不出脚印。
卢东田一面听着,一面观察木屋。
“凶手应该是一个人,他或许是先用了迷药,趁二人昏睡潜入进来,试图把两人捂死。但是在第一个死者挣扎时,惊动了第二个人,那人想逃,却因为迷药的缘故,行动不利索,被凶手一下刺中了胸口。
这二人不是猎户,甚至不是附近村民,哪怕是从官道赶路的行人,也不会深入林子来宿夜。那么,他们出现在这里就很可疑。”
蔡捕头儿接过话:“他们很可能是跟人约好的要在此处见面,谁知等来的却是夺命杀手。二人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亦或者是被销毁了。看样子,倒像是灭口。”
穆林也道:“也可能是盗窃团伙之类,分赃不均引起的?”顿了顿,目光落在死者的脚上:“这两人脚上穿着草鞋,不是稻草、麦秆、苞米秸,这种草倒是没见过,草鞋的样式也和当地的不同。”
草鞋受众很广,不仅农人会穿,例如樵夫、轿夫、和尚道士、江湖游侠,乃至富家公子都可能穿。但南北各地草鞋的用料和编织有所不同。
卢东田点头,很满意穆林观察的细致:“没错,这不是凤临当地的草鞋,而是北方的蒲草便编织的草鞋,叫做蒲鞋。这二人是外来人口,很大可能是游民乞丐之流。”
蔡捕头皱眉:“早些年朝廷打击游民,凤临县周边早就不见游民踪影。”
游民便是没有土地,没有家,四处游走的一些人。当年南边闹荒,百姓流离失所,有像穆家赵家这样接受朝廷安顿的,也有干脆四处闯荡,或是做做短工,或是乞讨,或是所谓的闯江湖,居无定所,活一日是一日。
游民是不稳定的团体,他们各地游走,引发各种安全隐患,又不事生产,因此朝廷采取了强制措施。如今凤临县可以见到乞丐,但那种一伙儿一伙儿的游民是见不着了。
“人过留影,雁过留声。拿上画像,四处查访。”卢东田下令。
捕快们不清楚,但卢东田是知道,例如这种游民的死亡案,可不是那么简单。
穆林这一忙碌就是大半个月,直到穆婉和赵河小定的日子,案情进展依旧不大。
穆清彦这边,收到了和县金立林的回信。
尽管他突然去信很是突兀,但金立林还是尽心帮他打听了。
和县属于郧西府治下,当地山多林密,出产各种药材、玉石,往来商贾很多。以前山匪多,朝廷下了大力气围剿,附近镇子上又有驻军,逐渐安稳下来,偶尔有倒霉的,但成气候的山匪绝对没有。
几年前刘记生药铺遭劫的案情,金立林从衙门经手的人口中问了,大致跟之前所知没什么出入。不过,金立林倒是提了一件事,好似刘记的少东家刘焕在和县因花楼的姑娘跟人起了争执,若非身边带的伙计多,只怕难得脱身。
曾有人说,对方扬言要教训刘焕。
金立林还道,那些流窜的山匪多是打探好消息,知道那些人是肥羊,早早儿设点埋伏。甚至在县城里有耳目,若真有人给山匪传消息,有心要刘焕一行损失货物,也并非不可能。
另则,金立林还查到一件事,刘焕在和县置了外宅,养着从花楼里赎出的姑娘。那位姑娘可不简单,乃是楼里花魁娘子,据说赎身银子不少于五百两之数!那处宅子乃是两进,大小屋子二十来间,养着家仆奴婢十来个,且不提日常开销,单单宅子也得一百多两银子。
穆清彦看得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