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铺了地毯地板也还是硌得人骨头疼,易淮又是被惊醒一次就再睡不着的体质,此时心里烦得厉害,张口就想说费川这个嘴上没门的弱智说的屁话你也信是不是傻,出口以前想想还是忍住了。
“我也不知道。”
“啊?”感觉自己没准说错话,她连忙补救,“我是说……这种事情怎么会……”怎么会不知道呢?
易淮将脸埋在枕头里没搭腔。
如果一个人的青春期是在对死的强烈恐惧中度过的,那么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这种事肯定得往后稍稍。
尹源。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还是陌生得厉害。聂郗成,还是这个好,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都和这个名字的主人有关,光是将这几个字抵在舌尖就令他的内心柔软安逸。
“你知道尹源这个人吗?”
温藜是温志诚的女儿,尹源和她是朋友……他知道自己有些魔障,可就是忍不住问每一个可能知情的人。
“你不知道的话就算了。”
问完他就后悔了,看她的样子,没准是被温志诚用不正当手段抓来的,怎么可能知道温家大小姐的朋友?
“温先生提过几次,我没听得太清楚,不过好像是这个名字……”她怯生生地说,“对不起。”
迟来了太久的恻隐之心让他想要安慰这女孩两句,“如果没有真的做错事就不要道歉了。”
“……是这样吗?”
至于究竟是不是,他有些苦恼地呼出一口气,最后还是选择说了真话,“其实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是不是我也不知道。”
那个时候他只有十三四岁,被那个人拍着脑袋说了这样一句话。
——如果你没做错事就道歉,那等你真的做错事又要和我说什么呢?
一定是因为几个钟头前发生的那件事,属于过去的回忆悄悄地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说这句话的人一定过得很幸福,至少不用像我这样。”她的语气里带着羡慕和向往。
幸福吗?幸福的人才考虑对错,而不幸的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将毯子拉上来一点,感受着枕头底下硬物的沉重质感,慢慢寻找睡意。
假如这样的幸福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就好了。
第五章 望月(五)
封闭的浴室中,热水哗啦啦地淋下。
站在水中的男人双目紧闭,仰着脸,湿漉漉的黑发被尽数捋到脑后,喉结微微耸动。他精壮的身体上留着许多陈旧的伤痕,有些一看就是钝器留下的,有些是烧伤,有些则是枪械留下的弹痕,最狰狞的那道从肩胛骨堪堪到臀部上方,斜跨整个背部,让人难以想象他过去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难。
差不多洗掉身上沾染的酒气和脂粉气,他拧上水龙头,拉开磨砂玻璃门,到浴室外边的盥洗室随手扯了块毛巾擦起湿漉漉的头发。
镜子上蒙着一层水雾,看不清任何东西,他抬起手,手掌擦过的一小块区域倒映着男人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这个人真的是他吗?他愣怔了一下,镜子里的男人与他露出相同的困惑表情,登时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已经过去了四年……不对,差不多快第五年,当初做手术的医生再三向他保证,只是在原有基础上非常细微的调整,让他看起来更接近资料上那个的男人,不至于太快穿帮,加上中间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就该习惯自己看到的一切。
甩了甩不再滴水的头发,他就开始穿衣服,先是衬衣,将纽扣一粒粒扣到喉咙口,再套上长裤。
他的床头摆着份厚厚的商务合同,上边写满了批注——自从知道他还有这份用途温志诚便顺理成章地将这些繁琐的公务丢给了他,反正再烂也烂不过温志诚本人。
本来他应该在睡前看看这份下周会议上要用的资料,但在此之前他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首先过去将房门反锁,将卧室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窃听装置和针孔摄像头以后从床头的抽屉里取了只全新未拆封的手机。像他这样的身份除了平时使用的手机,肯定还会带备用的在身上以防各种突发状况,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他将一张全新的电话卡装进手机,然后开机,熟练地拨了一串数字。
“……”
电话那边的人没出声。
“陈叔,是我。”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粗哑的呼吸一声声地传来。
知晓陈叔一贯谨慎,他继续说,“九月二十日,傍晚七点左右,永珠区旧港盛安码头二号仓库,你带着姚毅来接我,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没用的东西’,第二句话是……”
“不是今天。”兴许是烟酒过度的缘故,陈叔的声音嘶哑又苍老,像重物在水泥上摩擦发出的噪声。
“是我不对。”他将前后原委解释给陈叔听,“昨天一整天抽不开身,温志诚的女儿一直缠着我,我实在没办法给你打电话。”
“我一直在等你联络,生怕你又出事了……你晓不晓得,你爸爸出事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天没联络我,后来我才知道,知道……他走之前还跟我说:‘老陈,没事的。’没事个屁!真没事就不会在盒子里待着里!”陈叔忽然说不下去了,电话里只剩剧烈的喘气声。
聂元盛的死是他们所有人心里的一道伤,过了这么多年也还是碰一下就痛得厉害。
尹源,或者说聂郗成下意识地皱起眉,“对不起陈叔,让你担心了。”
“我是担心你吗?我是担心我聂三哥要绝后了!”
“我不会出事的,至少在把那些人都送进地狱以前我不会再出事。”他一边讲电话一边往卧室连着的小阳台走,“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发泄了一通心里的焦急和怨愤,陈叔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找到了,他和他的人就这几天入境。我花了点时间才说服他……当初你爸爸决定退出的事情有点伤他的心,不过到底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他听完还是决定帮你一把。他让我转告你,不管成败他只帮你这一次,所以你一定不能失手。”
“这种事难道还能有第二次?失手的话我们每个人都逃不掉。”
绵延的星空下,聂郗成将左手缓缓捏成拳。为了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已经用上了所有能够动用的,失去了所有不能失去的,如果再失败的话,他还能够去见死去的人吗?
还能够见到他吗?肯定不能的吧。他还有什么脸去见他。
“我这边还不能暴露,所以肯定做不到处处安排妥当,那边就辛苦您调动了。”
陈叔没说好或者不好,“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等一下。”鬼使神差地,他叫住陈叔。
因为温志诚随时都有可能要见他,像这样的通讯自然是时间越短越好,但他就是忍不住。
“还有什么事吗,大少?”听出他有心事,陈叔没再恶声恶气地训斥他,“有话就快点讲,不要像个老婆子一样磨磨唧唧。”
“陈叔,我今天见到他了。”
“谁?”陈叔一时没反应过来,“温正霆?他没有……”
“不是他,是易淮。”
这个名字一出,饶是陈叔都沉默了,“……他居然还活着。你在哪看到他的?他还跟罗弈在一起?”
“他跟着罗弈来给温正霆祝寿。”
“他……他还好吗?”
“他长大了。”聂郗成低下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自觉露出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真奇怪,明明这么久没见了,可是他光是站在那里我的眼神就不自觉被他吸了过去。我看着他,就知道这个人是易淮,是那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也是我一刻都忘不了的那个人……”
电话那头的人一直沉默,像是在消化这个重磅消息。
不同于当年远走的聂郗成,陈叔留在荣城,曾不止一次打听过罗家的事情,每一次传话的人都让他不要抱太大希望。
——罗弈说过,一切有始有终,只有将叛徒的血脉彻底斩断才叫终结。
“还有呢?”
“他也认出我了。”
“不奇怪,他一直都是个很敏锐的孩子,又那么亲你,哪怕你现在的样子跟以前不太一样……”
聂郗成自嘲地摇头,“我宁可他不要这么敏锐。”
“后来呢?你跟他相认了吗?”
“没有。”
“你怀疑他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怎么可能。”聂郗成神色黯淡下来,“就算罗弈没有杀他,肯定也不会对他太好,我不希望他因为我的事再担风险。”
陈叔静静地听他说。知道当年那件事的人不多,所以有些话他不听就没有人会听了。
“我不想再把他扯进来了。那种事情一次就足够了。”
“我希望他幸福,偏偏这又是现在的我做不到的事情。你明白吗?如果我没有那么轻率……”他省略了那一段,“就算他现在活着也不足以抹消我欠他一条命的事实。”
“大少,你不要怪我说话直,既然罗弈这么多年都没有杀他,而且听你说他还能跟着罗弈出来见人,那么就代表罗弈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而你接下来要做的事要是败露了,在罗弈身边还能救他一命。要跟罗弈叫板,连温正霆都得好好考虑一番,你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的事吧,别分心分得找不着北。”
被这样劈头盖脸夹枪带棒地训了一通,聂郗成苦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维。
“下次再说。”
会在这个点叫他的只有温家人。他果断挂掉电话,将手机放进口袋——放卧室里才是真的不安全,一旦被其他人看到就全完了——打算待会找机会把包括手机在内所有的证据都销毁。
他先是解开衬衣纽扣再故意扣错两个,再进了趟浴室,将头发淋湿才去开门。
敲门的是温智诚身边的保镖,有些面善,但他也叫不出名字。
“尹助理,怎么这么久不开门?”
他擦着头发,有些尴尬地说,“刚洗完澡,在穿衣服,差点被裤子绊一跤。”
这人狐疑地看了他,见他这模样不像是说谎,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温总让你过去一趟。”
第六章 望月(六)
距离酒会散场已经过去了好几个钟头,连时钟指针都悄然指向了数字12,但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才是夜生活的开始。
庄园南侧不少窗户都还亮着的,其中一扇就是属于温家大少爷温志诚。
温志诚正在书桌跟前装模作样地看一份写过批注的商务合同。
他是个看起来很平庸的中年人,继承了父母长相中不功不过的部分,也许年轻时与英俊两个字勉强沾边,但无情的岁月带走了他的头发和腰围,还给他斑秃和走形的身材,少数几次他和父亲温正霆、同父异母的弟弟温繁站在一起,活脱脱老中青三代人真实写照。
这份合同中英双语、一式两份,尹源前天交给他的时候说的是下周前一定要全部看一遍——英文版看不看得懂不说,至少得把中文版他勾出来的部分都看一遍。
他实在看得太不专心,好几次打完瞌睡捡起来继续看,连合同拿倒了都不知道。
“温总,人已经按您说的送过去了。”
正巧底下人过来汇报,温志诚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仿佛这是什么烫手山芋一般,站起来把他迎进屋,“没出什么问题吧
“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人算是温志诚的一个小心腹,不然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了。
听到人顺利送到了罗弈床上,他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些。
罗弈年纪比他小了整整一轮还有多,仗着爹死得早顺利爬到了他爹温正霆那个辈分,连他这个温家老大都要小心翼翼地巴结他。
不像是他这么大的时候女儿都上小学了,罗弈今年三十多了还单身——别人单身仅仅是不结婚,实际上什么都玩得开还没负担,他单身是连情妇都不找,简直过得像个苦行僧,唯一有迹可循的情史就是大学时期交过一个女朋友。
他送过去的这个姑娘就和罗弈的那位前女友足足有五六分像,可以说成败就在此一举。
“看来我们赌对了。”温志诚搓了搓手,眼里的兴奋之色都快要遮不住,“反正那边合同还没签,最后花落谁家还不是各凭本事。”
说到这个他就来气,前些时他那个便宜弟弟跟罗弈谈了笔生意——罗弈想要进军航运界自然绕不开作为这一行霸主龙头的温家人,便选择了温繁而不是他。
老头子偏心、不看好他,他一直都知道,尤其是在两个人的事业待遇上:温繁大学毕业回国以后直接进入总公司做事,继而自立门户,还有父亲的大力扶持,而他这么多年了还是在边缘转悠,现在更是被“发配边疆”,被赶到常年亏损倒闭边缘的盛江做事。
温志诚听留下来的老员工说过,盛江亏损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当初的盛江是荣城水上运输行业老大,跟德国那边最好的造船厂有长期生意往来,简直可以称得上赚钱机器。
但自从前任董事长意外亡故,被并入温氏旗下以后,温正霆重新调整了盛江的资源结构,将精英人才尽数调去了其它分公司,失去了主心骨的它便从此一蹶不振。
本来前几年盛江就该进入破产清算,但温正霆实在架不住结发妻子哭闹,将它转手丢给了长子,并扬言“盛江哪一年不再亏损,我就哪一年考虑重新立遗嘱”。温正霆的遗嘱很神秘,除了律师本人没人见过,据说对大儿子和妻子极度不友好,只留给了他们一些房产和死钱,公司股份等涉及温家产业根基的跟他们没有一丁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