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郗成偏过头,神色仍是淡淡的,“因为我以前就被关在那边,差一点就死在里面。”
上次他和易淮来这边只是沿着新港的漫步道走了一圈,再外面远远地看了一眼这里,并没有进到里面来,比起故地重游更像是一次失败到极致的约会。
这次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盛天码头被温志诚连着盛江的所有权一同打包送给了他,他不再需要顶着他人的身份做一些违心的事情,旧日种种随着前行的步伐烟消云散。
“那天也下了雨。”
想起那时光景,聂郗成忽然说道,惹得另一个人侧目,“是吗?”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我接到温正霆的电话去医院,路上突然下起大雨,到医院的时候我险些以为自己会被淹死。”
不知是不是巧合,聂元盛死的那天和他被姚毅和罗弈的人从这里带出来的那天都下了这么大的雨,使得他在之后无数个日夜里连回想都带上了潮湿的水汽。
“海滨城市容易受台风影响,下雨再正常不过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聂郗成留意到他湿透的半边身子,和他找了个地方躲雨,“其实除了温家,我还有一个仇人。”
那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起这个,“你不去找他吗?你应该是很有仇必报的性格。”
聂郗成低下头,“找不到了,因为他已经死了,跟死人计较是这世上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徐老刀死在了东南亚那边的内乱中,至于背后有没有温正霆的推手已再难以追查,所以哪怕他满腔仇恨,都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的残酷。
聂郗成不打算跟他说太多这些事,“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那人看向灰扑扑的天空,眉宇间的阴霾稍微消散了一些,“挑个好日子把妈妈的骨灰迁出来,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和我血缘上的生父合葬,但我知道她绝不愿意死了都和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在一起。”
“我说的是你的事情,你如果想要离开荣城,我会帮你解决新身份的问题。”
对于聂郗成的追问,他抿起嘴唇,“我的话再说吧,我不像你,我也不知道我做完这些以后要怎么过今后的日子。”
“你……抱歉。”
聂郗成看了眼手机,发来消息的是他派到易淮身边的小梁。
难道是易淮出什么事了?怀着这样的疑问他划开屏幕,信息只有很简单的四个字,带来的震撼却不亚于投下了一枚原子弹。
——罗弈死了。
第五十九章 残月(四)
罗弈死了。
聂郗成盯着屏幕,费力想要分辨出这几个字背后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含义,但无论他怎么想这句话都再没有其它的解释。
会不会是小梁在跟他开玩笑?不,不可能,小梁从好多年前就跟着他,是他最信得过的那批心腹,不可能会在这种大事上跟他开玩笑——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派小梁跟在易淮身边保证他的安危。
即便这样他还是觉得整件事都很荒谬,荒谬到他难以有分毫真实感。
那个永远看起来游刃有余的男人怎么会死呢?他怎么能够就这样死掉呢?
聂郗成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很久以前的往事。
那是那个男孩子来到他家的第一个生日,聂元盛和江雪悄悄给他准备了盛大的仪式,就为了让他能够看起来稍微快乐一点。
到了吹蜡烛许愿的环节,那个总显得局促不安的男孩子被催促着站起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我的愿望是……妈妈能够回来。”
蜡烛明亮的光火倒映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还很年少的他一时看得有些愣住。
原来这个人也能有这样的神情吗?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吗?他会为了我露出这样的神情吗?
随着一次次的失望,他越来越少在那个男孩子眼里看到这样的光彩,直到某次他们偷听到聂元盛和人的谈话,那光彩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是无尽的悲伤和一夜又一夜的噩梦。
这个男孩子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他被彻底地抛弃在了这个世界,他能够倚靠的人只剩下自己了。
不论那时的自己有多么希望,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的支柱,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法彻底填平那个巨大的空洞。
——我想要跟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那你找到了吗?
——嗯,我找到了。
昨天夜里,他再度见到了这久违的光彩,从十几岁到现在,累积下来的执念终于有了一个寄托。
任何活着人都离不开感情的给予,易淮缺的那些感情中,爱情是他能够给予的,而剩下的关于亲情的那部分必须由罗弈来给予,除此之外谁都不可以。
所以罗弈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死会带来什么?
同行的人看他脸色不是太好,试探性地问了句,“发生什么了?”
他稳定心神,把喉咙间的苦涩硬是吞了下去,“没事。”
当他说“没事”的时候不一定是真的没事,更有可能是“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那人做了那么多年察言观色的工作,自然懂他的潜台词,不再多问,再度撑起雨伞,“我们回去吧。”
他们按照原路返回关押着温繁的那间仓库,守在外面的保镖简单汇报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在他们离开的这半个小时里,温繁居然挺了过来,还是不肯签那份资产转让协议,对此聂郗成稍微有点吃惊。
不过想想也并非不可理解,毕竟是温正霆亲手教出来的,要真的一无是处才让人唏嘘。
“告诉里面的人,注意点,别让温繁死了。”
聂郗成吩咐道,几个保镖齐齐应声。
温繁不能死,他死了只是一具腐烂的尸体,而他活着却能够给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人带来无尽的利益。
“签了字就拿去公证,公证没问题通知许琴那边过来接人,记住,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她如果敢耍赖就告诉她终止交易。”
想起许琴这个女人会有的一系列反应,聂郗成眼神更加森冷,“是她求着要跟我做这笔交易的,就算毁约我也不会损失什么。”
“是。”
交代完了正事,聂郗成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同那个人说,“我的人会送你回去,你想好了今后的事情就跟他说。”
“我知道,就不打扰你做正事了。”那人跟着其中一个保镖离开,走出两步突然回过头,“希望你们能一切都好。”
“谢谢你……”
港口外的公路上停着一列车队——下雨天航班停飞,走水路似乎也不那么安全,所以留给他们的选择其实不算太多。
“去隔壁市。”
与聂郗成上车同一时刻,本来渐渐转小的雨势又变大,短短几秒钟玻璃上就斑驳一片看不清前方道路。
那不安的预感如一阵经久不散的霾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
没有窗户的地下室,灯光惨白得有些瘆人,照得易淮就像个苍白的游魂。
房间里唯一家具就只有正中央的那把椅子,他冷冷地望着被捆在椅子上的女人,“他怎么样,你难道不该最清楚吗?”
在易淮的记忆中,莫心雅是个时刻眼高于顶、美得有些像假人的刻薄女人,和眼前这个头发散乱、浑身血污的疯婆子半点都对不上号。
一想到这是谁的血,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登时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他下意识皱紧眉头。
“你……”
看到他捂住胸口弯**子,莫心雅浑浊的眼珠转动两下,竟然恢复了一丝往日的清明。
“原来是你这个该死小杂种!”神智逐渐回笼的莫心雅认出来的人是谁,表情从先前的困惑渐渐转为了怨毒,“你怎么还敢出现?”
她的两片嘴唇开开合合,从中涌现出无数骇人的恶毒咒骂,要人难以相信这种话竟然出自豪门中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易淮对这普通人听了都会暴跳如雷的污言秽语充耳不闻。
他缓缓松开攥着胸口布料的手指,“如果诅咒我能让他活过来,那么你可以尽情辱骂我。”
平心而论,他的音量不大,甚至可以说险些要被莫心雅尖利的咒骂给淹没,但莫心雅活像一只被人捏住了喉咙的母鸡,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的眼神看似冷漠,实际上内里已经有些涣散,那清隽的侧脸在惨淡的灯光下透着难以言喻的萧索和黯淡,“莫阿姨,你在逃避事实吗?逃避你杀了他的事实……明明他的血还留在你身上,你怎么能够忘掉?”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手上那洗不掉的铁锈色,即刻尖叫起来,“我……我不是故意要开枪的,我不是故意要开枪的,不是我的错,我没想过要杀他!”
想起什么,她的眼中猛地迸射出憎恶的光,“是莫政雅,是莫政雅告诉我,那把枪里面没有子弹,谁知道,谁知道那把枪……我只想给他一个教训,他太过分了,我是他妈妈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没想过要杀他……”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听到易淮这样说,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渴盼地盯着他,眼神直勾勾的,就盼着他能把从罪孽的海洋中拉出来。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把她钉死在了原地,“但是有什么区别吗?你杀了他,这个结果不会改变。”
罗弈算到了莫政雅不怀好意的暗算,算到了那所谓的联姻本来就是一场陷阱,他唯独没有算到的是这个被他叫做母亲的女人是真的敢对他扣下扳机。
莫心雅不住地摇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想过要杀他。”
看着手上刺目的颜色,她挣扎着想要逃开不去看,但手脚都被捆在椅子上,这样扭动只会让身体失去重心。
椅子倒在地上,发出的巨响连外面的何坤都惊动了,探头进来看看屋内的状况。
知道何坤在担心什么的易淮头也不回,“我不会杀了她的,你放心。”
摔倒在地板上的莫心雅疼得身子不住抽搐,嘴里却还在不住地重复那几句话。
“他知道你跟莫政雅密谋了什么,但是他想把你带出来。”易淮蹲下来,扯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和自己对视,“你是他的母亲,哪怕你从未给过他关爱,从未履行过一个母亲的义务,他还是在意你的死活,所以他想把你从莫家那个泥沼里拉出来。”
压倒性的力量差距让莫心雅终于害怕起来。
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惶恐……就是这双眼睛,易淮忽然意识到,她真的是罗弈的母亲,他居然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罗弈的影子。
“罗冠英是他的一切,你的爸爸和兄弟害得他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肯无私爱他的人,他想报复莫家,除了你,就算今后你再也不会原谅他,他还是不希望你跟那群人一起陪葬。”
她越是害怕,他心里的某个地方就越是畅快,“你怎么值得,像你这样的女人怎么值得?”
“我……”莫心雅还想说自己不是有意的,可两人视线相接的一刹那,她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
这个她从没正眼看过的、前夫的私生子让她感到恐惧。
他是真的会杀了她。
“莫阿姨,我不是罗弈,我跟你没有血缘,我不会像他那样对你那么仁慈。”
不顾她恐慌的叫喊,他一把将她连着椅子一起拽起来,顺便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裳。
他凑近了将她散乱头发别到耳后,姿态亲昵,说出的话却残忍到了极点,“你不能死,你还不能死,在那些人下地狱以前你不能死,你要亲眼看着他们所有人的下场。”
第六十章 残月(五)
等易淮他们从邬逸春的别墅出来已经是深夜了,安静的花园偶尔传开一两声窸窸窣窣的虫鸣,庭院灯昏黄的灯光下,细小的浮尘上下纷飞。
正门行车道上停着几辆黑色宝马,几个黑衣保镖本来站在路边抽烟,看到目标出现,目光霎时集中到了何坤身边的易淮身上。
为首那个文质彬彬、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走到易淮跟前,恭敬地弯下腰,“易先生,请原谅我们来晚了,我们现在就送您回去。”
易淮看着面前的一整列车队和严阵以待的保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人是他在罗弈身边见过的熟面孔,以往就算见面也不过点头之交,像这样直接的对话反倒是第一次。
“现在已经很晚了,您难道还有其它事情要做吗?”这金丝眼镜看他一动不动,目光中多了一分探究性的兴味。
易淮瞥他一眼,再开口神色已和往常无异,“费川还好吗?”
就算知道了那份遗嘱的存在,他还是不觉得自己能够随意差遣罗弈的亲信,既然这样,这是谁的手笔就一目了然了,毕竟在罗家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他而是费川。
这戴眼镜的男人替他拉开车门,顺便给了他一个极其职业化的标准微笑,“医生说接下来好好静养就没有问题。”
“是吗?这样我就放心了。”
易淮俯身坐进了车里,没多会这金丝眼镜也跟着坐了进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何坤等人被从他的身边完全隔离开,连简单交代几句的空间都没有。
车子在路上行驶的一个多小时里,易淮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偶尔和这金丝眼镜说上两句话。
“昨天晚上你在现场吗?”
金丝眼镜转过头,冰冷礼貌的外壳出现了一丝裂痕,露出当中的迟疑来,“我在。这件事是我们的失责,我没想到那女人会……”
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都和昨天晚上的事情有关系,他们听从罗弈的安排,让他和莫心雅单独坐在了后排,所以没能在事发的一瞬间做出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