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爷,我可算你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这么扭曲了。”
顾兆哽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你爸不知道吗?他就这么看着你妈扎你?”
“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嘛。”
陆含谦道:“一开始被吓着了,不敢跟我爸讲,后来长大点,知道告状了,我爸就回来揍了她一顿。之后就没扎了。”
听着陆含谦这么个漫不经心,不以为意的语气,顾兆简直咋舌。
“......这也太心狠了吧。”
他道:“哪儿像亲妈啊,快比后妈还阴险了。幸好你爸还行,能给你撑撑腰。”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含谦懒洋洋道:“他都搞得我差点问我学妹叫小妈了,就是个老畜牲。”
顾兆哈哈大笑,忍俊不禁:“不过你们父子俩审美观念还是比较相似的。我见过那小学妹,你不觉得她长得像林律吗?”
“尤其是那个眼睛,真是和林律神似啊!”
一提到林言,陆含谦突然就不吭声了。
他想起来早上的那个吻,和昨天晚上林言打他耳光时的眼神。
感到了一丝丝不妙的顾兆:“......”
“......我堂妹叫我了。”
在求生欲的促使下,顾兆小心翼翼准备溜之大吉道:“我就先挂了陆少爷......”
“他说他希望我去死。”
陆含谦突然说。
“......”
陆含谦仰头,靠在驾驶位的椅背上,深深吸入口气:
“因为我强迫他,给我咬了一次。”
“......我操。”
顾兆脱口而出,差点没把手机吓得摔出去:“你傻逼了啊陆含谦!”
“他看不起我。他恨我。”
陆含谦静静地,喉头微微滚动,一字一句说:“顾兆,我都可以接受——但是凭什么那个小护士能被他喜欢?”
陆含谦声音沙哑,缓缓说:“论家底,长相,学识......我哪一样不比那个小护士强——那他凭什么喜欢那小护士,他妈就不能喜欢喜欢我?”
“......”
陆含谦合着眼,像想平息片刻一般顿了顿。
“.....他可以不喜欢我,但是怎么能去喜欢一个都比不上我的人?”
“——我他妈不同意!”
顾兆听着话筒里的呼吸声,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是好,苦恼地从兜里摸出支烟。
他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干笑了一声:“不是,陆少爷,你和林律不是纯洁的肉体关系吗......就别惦记人家林律的心了吧......”
陆含谦不吭声。
“要我说,你就别逼他了。”
沉默中,顾兆斟酌半晌,还是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再劝他一次:“......含谦,你会逼死林律的。”
“上几回我见他,就见他手心里全是疤,那是他自己划的吧?”
顾兆抓了把头发,有些发愁的样子:“我带阿意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对自我身体进行伤害,是过度压抑,精神无法得到放松的表现之一。”
“而过度抑郁,还会有自杀的倾向.......你看林律都把自己划拉成那样了,真的挺危险的了。”
“自杀?”
陆含谦闻言一顿,突然笑了,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得了吧。林言会自杀?”
他有些轻浮与不以为意地道:“不会的——他只会想让我去死而已。”
可不是么,像林言那样孤冷寡淡的人,怎么可能会自杀。
陆含谦想,老子从认识他第一天开始,他就冷得跟柄小刀子似的,谁靠近就扎谁。
那么个锋利傲然的劲儿,这世上都再找不出第二个。
“但气久不也伤身么?”
顾兆仍接着劝:“你看林律身体也不好,老那么瘦......”
“不,你不了解他,顾兆。”
然而陆含谦出声,打断道,道:“你真的不了解他,林言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虽然脸色总是苍白的,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但林言身上,就是有一股坚不可摧,什么都无法让他屈服的劲儿。
陆含谦想,他见过很多比林言强壮有力的人,但他们都没有这具消瘦单薄的身体勇敢无畏。
林言的脊背是永远挺得笔直的。仿佛无坚不摧,无惧一切风暴骤雨。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感觉。
刚看上林言那会儿,陆含谦经常去看林言的出庭辩护。
二十三岁,身单力薄羽翼不丰的一个小律师,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独自站上法庭。
他的委托人什么样的都有:被老师体罚致残的学生,深陷医闹纠纷的大夫,被家暴的妻子,遭到性I骚扰的职业新人......
但无一例外,站在那对面被告席的,总是对于原告而言,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上层阶级。
对方的亲友出席阵势浩大,座位几乎全部坐满。
而林言这边只有零零星星一两个,连凑数都说不上。
每一场辩护,都是一场毫无胜算的绝境。
但林言总是不退不缩地站在那里,一个人往那儿一站,就有股纵你千军万马,能奈我何的气势。
任来者气势汹汹,他半步不退。思维缜密迅速,步步为营,神情坚韧而沉静,直到将对方质问得哑口无言。
曾有检察官私下里说,林言是他见过真正担得起才辩无双的人。
少年成名,不世之材。
那个时候,陆含谦就坐在观看席的人群里,远远地看着他。
看他时而微微蹙起的眉;看他安抚委托人时,柔软温和的眸子;看他时而冷冽地蔑视对方的漂亮的眼睛.....
那样神采飞扬的少年人,肆意热血,意气风发。
简直好看的令人挪不开眼。
陆含谦见过无数次娱乐圈的颁奖典礼,每一个出席者都是浓妆艳抹,光束加身。
可他从未见过一个像林言这样的。
明明穿着最常见的雪白衬衫,却一走进法庭,就如同变得会发光了一般。
当他为自己的信仰辩驳时,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陆含谦只能看得见他,他就是死守这世间道德与正义底线的,最后一个骑士。
“我只言尽于此了。”
顾兆道:“含谦,总之你得知道,人命是很脆弱的。”
陆含谦刚准备答话,结果就听顾兆接着真诚道:“不是谁都跟你一样耐造。被后妈似的娘从小扎到大,这还能扛得住。”
“......”
“林律这个职业,本来见到的社会阴暗面,就比普通人多一些。”
顾兆说:“你要是再逼他,让他觉得这个世上一点儿美好都没有了,真的有可能出问题的。”
“行了行了,知道了。”
陆含谦有些烦躁,指间的香烟几近燃尽,又被他一下子随手按在车身上。
他抬手挂了电话,脑子里不知怎么,反复回想的就是顾兆的那句话。
——生命,是很脆弱的。
这句话让陆含谦微怔。
人死如灯灭,生命就像初冬的一场薄雪。
待春来雪化,是真的空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半分痕迹也没有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陆含谦似乎一直没想过林言可能也会生病,会死这个问题。
所以才总是没完没了地折腾他。
此刻突然意识到,他感到了一种混杂着茫然,心虚,隐约地担忧,和不知所措的复杂心情。
良久后,陆含谦骂了声“操”,一踩油门,驶车扬长而去。
***
林言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客厅里只开了盏壁灯,昏暗晦涩。
乍然看过去,林言的轮廓都有些模糊,有一半身体笼在阴影下。
陆含谦看不清他的神色,沉默地在玄关处换鞋。
林言眼帘低垂,同样一言不发,目光却落在茶几上的一柄水果刀上。
他的手指死死抓着沙发边缘,为了强行维持镇定,骨节几乎用力到了青白的地步。
......是他么?
那个他找了这么久,害得他失去了家,失去了一切的祸首。
他所有痛苦的开端......
那个活该立刻死去的罪人。
林言眼睫剧烈颤抖,平静的外表下,其实指甲都快要扣的断裂。
“吃饭了么,我给你带了四季饺子。”
然而,沉默的气氛里,陆含谦突然主动开了口。
他朝林言走过来,手里提了袋打包盒。
林言不会做饭,只会煎鸡蛋和煮鸡蛋。偶尔鸡蛋不配合,还会在水壶里炸成彩带。
被陆含谦的脚步惊动,林言猛然收回目光,身体不由自主颤了一下。
不......不可以。
事情还有很多没有弄清楚的地方......
老律师说现场没有发现他人推搡的痕迹,可是母亲怎么可能会自己跳楼?
那个时候林言才四岁,若非有人逼迫,她绝不可能抛弃年幼的孩子选择死亡。
是谁逼迫了她,是陆含谦的父亲,还是他那个善妒的陆太太?
“哎,怎么了?”
陆含谦看着林言奇怪的脸色,笑了声。
“还生气呢?”
陆含谦拆开打包盒,一阵白腾腾的热气霎时扑了出来。
他一面低头撕着包装袋,一面顿了顿,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凑到林言耳朵边,小声说:
“要是你实在不高兴,我今晚也给你咬一回,怎么样?”
“......”
在陆总的语言世界里,这已经基本上是他表达道歉含义的极限了。
他这辈子说过最低头的话,就是“xxxx,怎么样?”
还全都是对林言说的。
只是林言从来没买过账。
他瞧着林言一言不发的样子,以为是被昨天吓狠了,还没缓过来。便不由自主凑上去,竭力摆出副和善,不经意的样子,问:
“今早几点醒的啊,我上班没吵着你吧?”
——没发现我想偷亲你吧?
然而林言静静的,脸色很白,几乎有点发青。
他垂着眼帘,一句话不答,不知道视线落在哪里。
陆含谦端详着他,觉得林言这样子有点奇异。
他还从来没见过林言这样。
既没有伶牙俐齿地呛他,都凑这么近了,也没有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冷冰冰说:“离我远点儿。”
简直沉默得有些诡异。
“......”
林言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陆含谦蹲在他面前,略带探究地静静看着林言。
半晌,见林言始终没有什么反应,陆含谦站了起来。
“饺子我放这儿了,你自己饿了就吃吧。”
他没什么语气地撂下这句话,独自回房间里去了。
陆含谦大概有些负气,他纡尊降贵地来和好,结果又吃了闭门羹。
他故意把关门的声音弄得很大,但林言根本没有注意到。
林言的思绪仍停留在老律师的话里——
“受害女士有很严重的精神问题。所以警察认为,她也许是失足落楼。”
怎么可能?
林言想,虽然年代久远,但在他的印象里,妈妈一直是漂亮的,温柔的。身上永远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的味道。
绝不像是有精神问题的样子。
林言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不爱睡午觉,她就抱着小林言在小洋楼的阳台上,晒着太阳哼童谣。
柔软温暖的怀抱,低缓清丽的声线,这些本该一直陪伴林言度过整个童年。
却突然在他四岁那年戛然而止。
她不可能在离家拍戏的短短三个月内就患上了精神疾病。
......即便是真的,那么在那三个月,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这些秘密,都已经被尘封进了旧时光的暗匣中。
而林言手上唯一的一把钥匙,只有陆含谦。
他低低地呼出口气,陷在沙发里,合上了眼。
与此同时,房间里——
“陆总,进展怎么样?”
陆含谦洗了澡,一面揉头发,一面滑亮手机。
他看了眼顾兆的微信,回:“没理我。”
早上陆含谦挂了顾兆电话之后,左思右想,心里总有个地方感觉不太踏实。
顾兆那句“人命是很脆弱的”,像戳中了他的死穴,令陆含谦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忍不住又驶车回去,跟顾兆一块儿咨询了心理医生。
“怎么没理你?”
“......”
陆含谦默了默,半晌,还是放下面子,实话实说地道:“一句话不说地没理我。”
“......那我明天把药先给你送过来?”
顾兆说:“但医生说了,心理问题还得具体看了再开药更好。这些只能暂且缓解焦虑抑郁。”
“行。”
陆含谦一边回微信,一边走到衣柜边儿,挨件找林言的衣服。
“你那东西靠谱吧?”他问,“要是林言出什么事,你这玩意儿不中用,顾兆,我弄死你啊。”
顾兆立马给他回了个“拇指”:“陆少爷,要是这玩意儿不中用,我脑袋踢下来给你当球踢。”
陆含谦痞笑了下,总算找到了林言熨好了准备换洗的风衣。
他小心翼翼把袖扣翻过去,将一个只有米粒大小,附带窃听功能的追踪器贴在了袖扣背面。
“......就是,那个啥,含谦,你这手段是不是有点极端啊?”
顾兆忍不住又说:“这要是让林律发现,你就死定了。”
“老子是为他好。”
然而陆含谦漫不经心道:“他什么都不跟我说的,万一哪天真想不开了,谁跑去救他啊。”
“......”
“行了,睡了。”
陆含谦贴好追踪器,又检查了一遍,挨个把林言每件衣服都弄上了,这才放心去睡觉。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林言就穿着那件风衣去见了赵宇。
他还记得赵宇短信上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