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顺势道“人都不傻,关键时刻都知道找谁救命。所以孙大人,你之前所说就忽略了这关键一点,人、命、垂、危试问若是陆大夫为了男女之防,冷眼看着此妇人去死,是不是又会有人说他冷血无情还是说在你眼里,这贞操清白比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更为重要”
这个问题,不管是还是不是,都不好回答。
孙学士虽心中有所倾向,可是却依旧没有说出来。他不是女子,做不到像那老妇人一般决绝地说,如果是她,就去死的话来。
没有一个官员肯回答,因为家中都有妻女,姐妹和母亲。
但是杨一行没有放过他,他说“孙大人不可能不知道这妇人是什么情况,也不可能不知道陆大夫为了救命才动了这妇人的身体。可见在一切以礼仪为先的孙大人眼中,女子就该为了名节去死。也是,下官记起来了,最喜欢为各地贞洁烈妇请牌坊的不就是您吗”
孙学士脸上一红,眼中泛着恼意,他是一个翰林,一辈子待在里面,不仅仅是因为翰林清贵,更是因为为人执拗,被杨一行这么一说,他脖子一梗道“是又如何女子名节为重,孝悌为先,本就应该,三纲五常,男尊女卑,自古便是。”
“好”杨一行啪啪拍起手来。
他看着文官一列中的一位大臣说“秦大人,您可听好了。听说您家的孙女跟孙大人家的公子订了亲,那可得告诉您家那位小姐,嫁了人定要小心别遇到不幸,否则哪怕有人能够救命也得做好为了名节去死的准备。”
接着他又看向另一位大人,笑道“闽大人,您也一样,孙大人家的姑娘若是嫁进来,不小心糟了难,也别试着救她,哪怕救活了,也会为了名节去死的。或者若是她不得已失了礼,直接休了,孙大人也不会多发一言。”
秦大人和闽大人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孙学士更是白了一下。
周围各人,顷刻间有了心思,有人觉得不妥,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敬而远之。
都是有女儿的,疼爱的人家怎还会选这样的亲家。
杨一行心中冷冷一笑,他不管宋衡,只是为劳心劳力,竭尽所能救人的陆瑾不值。
他抬起头看向丹陛上的皇帝,深深一拜然后道“皇上,诸位都听过陆大夫的医术,可是真正亲眼所见的却没有。下官有幸,亲身经历过,就是这条腿,乃至这条命都是陆大夫给的。”他指了指自己曾经中箭的那条腿。
“臣在进入江州之时遭遇刺杀,这里中了一箭,箭枝没入腿中三寸,这条腿江州诸多大夫都说保不住,幸好英国公找来了陆大夫。那时箭枝戳破大腿内的血管,血管便是血脉,诸位可以看看你的手腕,青色的脉络便是其中一条,血便是从这些体内的血管里流出来的。话说回来那时,我的腿一旦拔箭里面血管乍然破裂便会流血不止,危急性命,几位大夫便提议锯腿止血,便是因为拔箭伤在皮肉之下无法止血,只能锯了腿让血管裸露出来再行止血。陆大夫的手法便是沿着箭枝用极锋利的小刀割破皮肉,露出箭枝戳破的血管,拔箭之后迅速用工具钳住两端血管,然后立刻用针线将血管缝合起来,像缝布袋一般让其流不出血为止,接着在一层一层地往上缝,直到缝合最表层的皮肉。”
杨一行事后是特地问过陆瑾,陆瑾也耐心为其解答过救治原理,所以记忆极深。
可在场的诸位大臣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手法,光听听便觉得皮下疼痛,踩不下脚去,难以置信有人居然能够这么做。
就是楚文帝也忍不住握了握拳头,太子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
他很难想象脾气挺好的陆大夫能这样的凶残,而他的舅舅晚上还搂着一起睡。
“若是没注意割错地方,或是没缝合好,岂不是就”这位大臣不敢说下去。
杨一行颔首道“可不是,陆大夫做这个手术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周围安安静静,连大气都不喘一下,那时候天气还不热,可他整个额头和背后都跟水里捞出来一样,可见全神贯注,不敢有一丝一毫分心。”
他忍不住叹了一声,“我那时候不过一条腿,这次火灾能让人昏迷不醒的更可能是胸,腹或是其他要命的地方。一个晚上多少伤患,怎能想想陆大夫需要耗费多少精神力气才能七八个时辰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做下来。试问那种疲惫煎熬的时刻,他还有精力去关心手下之人的花容月貌吗能分得清男女已是不容易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下官虽然与英国公关系不错,可是他如何,下官不关心,只是一想到这样心地善良,全力以赴的陆大夫被人如此误解,外加污蔑,下官便看不下去。”
杨一行情真意切,说得让人动容,很多眼中不屑的大臣渐渐地深思起来。
再次看向孙学士,杨一行眼露愤愤又鄙夷道,“与陆大夫一道,下官别的没学会,人命关天四个字却是铭记于心。所以所以下官不敢苟同孙大人之言,什么女子名节重于性命。若是我妻遇到这件事,别说为了救命脱了衣裳,就是让我将全身的血换给她我也愿意。男尊女卑,可不是为了体现男子高贵来的,而是让我等担起妻儿老小养家的重责为了那疏于行事的所谓名节,抛弃情深义重的妻子,这样的人算什么男人,还还是读书人,真是耻以为伍”
说完,杨一行对着丹陛再次深深一掬,看也不看孙学士一眼,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再一次大殿之中落针可闻,也再一次见证了杨大人的战斗力。
孙学士这次垂着头,身体微抖,却没敢再如此理直气壮地弹劾宋衡。
他此刻能感觉到周围同僚的视线落在身上,心中忐忑而焦虑,因为杨一行之言,即将成为儿女亲家的秦家和闽家,怕是要有变故了。
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滋味他是体会到了。
没人附和孙学士的话,让楚文帝松了一口气,他看了应公公一眼,便听到应公公高声宣布“退朝”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120章 言刀可杀人
杨大人一退朝便立刻出了宫门,直奔英国公府而去。
后头有一位大人正想寻他说话, 便连片衣角都没摸到。
“田大人若是有要事, 不妨去英国公府寻杨大人吧。”一位官员提醒道。
田大人笑着摇了摇头, “不急, 不急。”
杨大人刚踏进国公府, 就冲向宋衡的院子。
一见到人便骂道“好你个宋衡,自己倒霉也就算了,还连累小陆大夫。幸好今天我在, 没让那孙老头得逞,不然小陆大夫可就真麻烦了”
宋衡今日在家“养病”,是以连军营都没去。
听到杨一行噼里啪啦一串, 抓住了关键字,于是放下手中的公务,还破天荒地给他倒了一杯茶,问道“阿瑾怎么了”
杨一行一口闷下, 然后将朝堂上孙学士的弹劾说了, 接着又洋洋得意地讲到自己的功劳, 如何绝地反击将他说得闭上嘴巴,最后下巴一抬,道“怎么样,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
宋衡点点头, “的确, 杨大人大义, 宋某铭记在心, 只是不知道你要在下如何答谢”
杨一行清了清嗓子道“我做好事不求回报,你让我在你府上住个十天半月就行。”
宋衡打眼看他,然后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杨一行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相信,“你府里这么大,到处都是空屋子,随便给我一间不就好了”
“我不留不相干的男女。”他笑了笑,接着说,“避嫌。”
“咱俩什么交情,避鬼的嫌”杨一行不满道,不过想到陆瑾已经跟这混蛋好上了,似乎是得远一些,于是退而求其次问,“那外头的房子呢”
宋衡揉了揉眉心,“你先说说,好好的家里不住,为何住外面”
说起这个,杨一行挠了挠头道“还不是我娘,说再找不到媳妇就要我娶家中的表妹。”
“那就娶呗。”
杨一行闻言立刻摇头,“那不行,你知道我表妹长什么样的吗两个我都没她粗壮”
“娶妻娶贤。”宋衡笑道。
杨一行哼哼,“贤不贤不知道,家里放着镇宅倒是真的,给你你要”
“我已经有阿瑾了。”
就欺负他孤家寡人,杨一行很想回去扎这小人,见宋衡油盐不进,他起身掸了掸衣袖道“行吧,你不肯没事,我去找小陆大夫,让他收留我,人民医院应该是有床的吧,随便给我一张就行,没事的时候我还能给他打下手。”
别的不好使,搬出陆瑾宋大人就妥协了,“让福伯给你找个院子,离我们远一些。”
杨一行给了他一张“早该如此”的表情。
“对了,孙大学士你打算怎么办”
宋衡反问道“朝堂之事不是已经了了吗,还能怎么办”
杨一行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得了吧,你这心黑手黑的家伙,孙老头动了你家阿瑾,你会这么简简单单地放过他,少糊弄人。”
宋衡轻轻地笑了一声,没否认。
杨一行道“我说,今天他已经被我气得够呛,两门亲事也许也要黄了,你悠着点,别太过了,毕竟年纪大,皇上都不好降罪的。”
杨大人还是太善良了些,宋衡没点头也没摇头,不过漫不经心地说“要是你不说话,我倒没什么,可阿瑾最终会是什么下场呢”
杨一行噎了一下,闭上嘴巴。
因为杨大人强大的战斗力,对宋衡的弹劾刚出了一点火花便已经熄灭。
连带着受宋衡庇护的陆瑾也安然无恙,毕竟若是连这样无私奉献,全力救人的大夫都要受到苛责,这未免太凉人心。
只是这个世界对女子太不宽容,叶梅香失了清白苟活于世似乎踩到了某些卫道士的痛脚,纷纷拿起手中纸笔,谴责此女厚颜无耻,败坏风气。
此乃不幸,可若能慷慨赴死成全大义,才是节妇烈妇所为。
叶梅香不仅没死,还不求丈夫婆婆宽恕,自请下堂,厚着脸面住在人民医院,简直令人唾弃,给世间女子做了最坏的榜样。
若是所有女子都像她这样做,伦理沦丧,礼乐崩坏。
家宅后院,市井之中,士林之间,朝堂之上皆在议论纷纷。
此刻,人们已经不关心救不救人这个问题,而是争论女子是否该为贞洁而亡
有人不赞同,觉得太苛责,有人推崇备至,认为世间风气就该如此。
男权社会,陆瑾至此才真正体会到女性的地位究竟有多低。
生命本该是人最基本最至高无上最无争议的权利,可这封建礼仪却强行将女子的这项权力套上前提,以此剥夺。
太可怕,也太可悲。
因为陆瑾发现裴家二少夫人说的没错,最为难女子的还是女人。
男人再怎么唾弃,也不会当面对一个女人唾骂侮辱。
可女人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跟文家老妇人交好的,有不少打着主持公道的名义直接到医院里找叶梅香的麻烦。
陆瑾不得不多派人手到医院里,甚至暂时将医院关闭。
叶梅香本就身体虚弱,此刻更是犹如枯叶一般摇摇欲坠,要不是陆家姐妹陪着她,鼓励她,在这样逼迫的情况下恐怕早就寻短见了。
可就是这样她依旧觉得暗无天日,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伤口恢复地更加缓慢,还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这个时候再让姐姐帮忙看伤口已是不行了,陆瑾得自己检查。
可是叶梅香不同意。
“陆大夫,算了吧,若再传出些风言风语来,我这破败之身没什么,连累您却不是我所愿的。”她的眼睛毫无神光,忽然扯出一个凄凉的笑容道“其实要不怕背负一个畏罪自尽之名,影响人民医院,其实死了也没什么”
这话听在陆瑾耳朵里,让他心中怒气上涌,“难道我费尽心力救活你,就是为了让你去死吗你知道当初有另外一个男人恳求让我救他妻子,只是因为排队没排上,耽误了时辰,便失去了机会,你这样做,让这对天人永隔的夫妻情何以堪”
叶梅香闻言愣住了。
“是吗我应当让给他们的,那位当丈夫的,如此急切,想必不会像文成那样吧”
“不知道,不过听三七说,他直接跪在地上请求我救他妻子,只是所有人都等着,不能为他特例。”
陆瑾听到这件事时,心里是不好受的,外科大夫就他一个人,根本来不及,只能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舍弃没有抓住机会的人。
“所以,你的命很珍贵知道吗”陆瑾说,“一人一生一条命,没了就真没了。流言蜚语固然可怕,可是你是为这些人活着的吗所有关心你的人都希望你坚强,你难道看不见”
“陆大夫”叶梅香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哽咽着说,“您人真好”
可是叶梅香心里有道坎,她过不去。
最后陆瑾没有强行地给叶梅香做检查,只是拜托了姐姐照顾她,就回到了国公府。
宋衡也在,不过宋杨有事情在禀告,所以陆瑾没有进去打搅,去了问凌轩,坐在书桌前,一个人慢慢地平息心中郁气。
这个时候他真的体会到了言刀杀人的可怕。
不过是个弱女子,只是想好好地活着,也这么难吗
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转世为男,否则凭他拿着手术刀,不论男女都救的行为,已经可以沉塘多次了吧
陆瑾此刻望着窗外真的有些迷茫。
宋衡示意宋杨将各地传来的消息收起来,又吩咐道“先抄誉一份给杨一行。”
宋杨领命,带着东西出去了。
不一会儿外头来报,说陆瑾回来了。
宋衡推门出去,发现老管家正等在外面,他手里托着茶盘,见到他就递过来说“陆公子似乎心情不好,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呢,大人,您去安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