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它似蜜

作者:它似蜜  录入:05-22

  暖风从头顶的百叶孔吹拂而下,烘着他的头发,某种程度上,也让他感觉到一点安心。

  陆汀终于成功地扭过脖子,让自己把目光摆正,落在那个吧台上,然后他看见,吧台前的五张高脚凳空无一人。

  啤酒杯也是空的。

  在他发呆的时候,邓莫迟喝完酒,自己走掉了。

  陆汀简直要大叫,他觉得自己蠢到了家,同时忽然之间,非常想哭。

他无法理解邓莫迟的漠视。

难道是真的,没有看见自己?在座位上留了张整钱,往店外跑的时候,他看到落地窗外的蓝色,真是万幸,邓莫迟还没有走远,只是骑在门外一辆飞行摩托上,正在启动。

那摩托是公共租赁的款式,也许邓莫迟早就租了,但广场边禁止停放,他就停在附近,这样走的时候还能顺便喝点东西。

  然而不幸的是,当陆汀挤过几个堵在门口的醉汉,跑出门去,那辆摩托已经腾空,以现在的速度,陆汀心知它不出多久就会飞出自己视线之外。

他开始大吼,喊邓莫迟的名字,但雨声伴着雷声,灌得满耳朵都是,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破音喊出来的是什么。

接着他又快步在地面上追着那个高悬的影子,挑准一辆同样方向的飞车,估摸了一下高度,干脆扒住那车侧面的踏板,晃晃悠悠地把身体吊起来。

  在车主人从舷窗探出脑袋,连声狠骂的时候,陆汀已经滑到车头,换了一辆更高的,当作悬空的支撑。

  就这样陆汀追着邓莫迟的摩托一路向前,升得越来越高,丢了碍事的那包雨衣,他这会儿倒是走了运,总能碰上比较合适的飞车,至少在他的身体极限以内,可以差不多扒稳,并避免被擦过的邻车撞倒。

最终他的手套都泡软了,无法再起到加大摩擦的效果,但也到达接近屋顶的高度,陆汀扑上一扇打开的窗户,在它散架之前爬上屋檐,又跑上屋顶。

  这片建筑都不高,建得空隙很小,平顶连成一片很适合奔跑。

尽管耽搁了一段时间,邓莫迟离得更远了,但他就在基本平齐的高度移动,陆汀有信心追得近一些。

  追上了又怎样?邓莫迟就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吗?  陆汀没空去想这个问题。

  他跑过了两个屋顶,也不知自己靠近了几米,意识到自己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如果邓莫迟朝另一侧拐弯,又如果,邓莫迟继续往上,或者突然下降……  随后,真的,邓莫迟大概是开到了地方,朝下方俯冲。

陆汀看见他被风顶起的衣角,跑到屋顶最左侧,陆汀不得不停步了,他站在这二十层高的边缘,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落下许多飞车和摩托射出的交错灯柱,经过许多鲜艳的霓虹牌,消失在灰暗模糊的小巷中。

  他从未觉得,邓莫迟与自己所在的世界剥离得这样彻底,好像这是一去不返,而他完全手足无措。

他该找到屋顶的矮门,钻进去,顺着建筑的阶梯一路向下吗?那么当他重回雨中,邓莫迟必然早已不知踪影。

那他该节省时间,该跳下去?那他会死啊。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何等愚蠢。

作为一个专业刑警,要追踪一个自己认识的、迫切想要找到的人,又为何落到如此田地。

陆汀忽觉相比几个月之前,那个从逃离相亲跳下高厦的幼稚的自己,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更烂。

  至少那时的他早有准备,带着牢固的钩锁,轻轻松松跳下去,还能得意扬扬地跟放不下心打电话过来的舒锐扯皮。

  陆汀盯着地面发愣许久,决定不去死。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因为他就算死,也不能一个人在那脏兮兮的地上摔得稀烂,他绝不会甘心。

但他终于大哭起来,是嚎啕,这些天来无所顾忌的唯一一次,在这无人注意的地界,连Lucy都不会安慰他,唯有闪电的鞭子接连抽打,天地忽明忽暗,好像曝光过度的胶片,动不动就煞白一片。

他哭哑的嗓音被惊雷盖过,眼泪还没来得及挂上腮边,就被暴雨冲散。

  那天陆汀回到毕宿五时,才不过八点出头,他拎着一个防水袋,里面是几条烟。

他洗完澡后在卧室抽,每种都尝了一根,才发觉同样的尼古丁,味道居然真的存在区别。

Lucy忍了一会儿,提醒他说吸烟有害健康,他就二话不说地把卧室的管家系统关掉。

  谁知道才抽了几支,陆汀又觉得寂寞,爬到飞船上层的菜地去侍弄植物。

未采摘的玫瑰花已经败了,但新的一茬儿又冒了头,陆汀深深蹲下,掐掉抢营养的老叶子,却一不小心弄伤了嫩芽。

  他手臂肌肉发酸,十分僵硬,想必是因为不顾一切地在飞车上表演特技,扒了太久,导致乳酸分泌过剩,给自己泡麦片的时候都能被牛奶烫到。

但他又不想干躺在床上失眠一夜,溜达到靶场,连着打穿了四张靶纸,他发觉自己只有在射击的时候手是稳的了。

  还行,再怎样也不会失业,他这样不着调地调侃自己,最终还是回到卧室。

十点过后,灯光会自动变暗,那团红宝石星系显露出来,如往常般在床前悬浮,只是组成它的错误代码不会再更新了。

它的大致形状挑不出错,但有些细节,终究是没有被填补完整。

  老大,邓莫迟,陆汀靠在床头默默地想,你从前是怎么说的?“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

”我还能复述出你当时的语气呢。

你想做的事,我有很多猜想,我不是不能懂你,这片M83星系,它也确实美,你把它送给我,是我一辈子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开心的事。

  但为什么现在看到它我会这样难过,又无法把它关闭。

为什么我会觉得,它处于我的探测器永远无法抵达的维度,它是宇宙的伤口。

  进入睡眠之前,陆汀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现在的状况也没那么糟糕,他已经消化好了,并不是他犯了什么错,他也拼尽全力做了自己所能做的,完全不必把自己打进深渊,任何问题都从那么卑微的角度反思。

  况且好事似乎并不算少,从面向全球的播报里他得知邓莫迟还活着,从铺天盖地的人群中他看到邓莫迟不但活着还活得挺好,没有缺胳膊少腿,有心情喝酒,有钱租摩托,似乎也是有家可归的样子。

  再这样下去,无非就是不见面。

  就像几个小时前他在房顶上自讨没趣,人哭得再凶,一场暴雨不也浇得老老实实吗?  第二天,12月13日,陆汀就心平气和地上班去了,他没有在邓莫迟最后消失的那片街区寻找,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以后必然还会过去,但现在万万不能,人处在崩溃边缘还是需要自救一下的。

  12月15日,到了邓莫迟的生日——至少他登记的是这样。

陆汀给他的虚拟地址发过去一封邮件,其实打了三页,后来删减到了七行,简单讲了一些前天晚上去欣古医院看望R179的见闻,也祝他24岁生日快乐,说,希望你能收到。

  12月29日,总统先生结束最后一场巡讲,同日宣布,第十九批火星移民的出发时间已经确定,2100年1月11日,新世纪的第一批探路者,有关神秘人N的讨论也渐渐消磨在相关宣传和补助之中。

  陆汀的生活依然忙碌充实,除了每天带着烟盒之外变化不多,和舒锐见过几面,和姐姐吃了几顿饭,有时在毕宿五独自待着,会没来由地发呆,但晃晃脑袋就会好。

  12月31日,陆汀的休息日,他是一个人度过的,说自己发了烧,没有去参加家族的跨年晚宴。

夜渐渐黑下去,他在毕宿五顶层的观光舱喝果汁,看着窗外靡丽的光和朦胧的雾,心知这一年就要过去,这一个世纪就要过去,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不真实。

  这个隆重的节点在他身上碾过,又能留下些什么?年龄还是十八,还是没到自己声称的“虚岁”,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年轻,但往后的日子,他却没欲望马上去构想。

陆汀盘腿坐下,毛毯下的地暖倒让他通身舒畅,产生想要坐上一夜的冲动,渐渐感觉到久违的放松,直到眼前流动的光线骤然停止,消失,世界变成黑色。

  最初的几秒,陆汀以为自己突然瞎了。

但他看到前挡风玻璃上的光屏还在亮,听到Lucy提醒,电厂的远程供电突然中断,毕宿五即将完全依靠白天储存的太阳能,进入节能模式,请求他的许可。

  “好,保留基本功能就行。

”陆汀站起来说。

  “卧室里的星系投影也给我留着。

”他又道。

  “您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人工智能竟开始吟诗了,这或许要归功于邓莫迟当时的改造。

多让人惊讶,邓莫迟是爱读诗的人。

  陆汀叫道:“闭嘴!”  安静再次充塞空气。

陆汀隐约听到周围大厦传来的嘈杂混乱,他关停毕宿五的轨道移动,因为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出意外,一头撞上些什么——这世界真是一片漆黑,那些大厦、霓虹、高空的街桥和灯盏全都在一瞬间熄灭,看得再远也捉不到半丝光线。

陆汀试图联系警局,却发觉任何一个线路都无法接通,好像通信站也由于停电而暂停了工作。

  他的毕宿五由于追求节能而幸免于难,陆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那些跨年晚宴上的家伙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停电范围又有多大?  都城?南美洲?  还会是……全球吗?  在他思索这个问题时,视线又被白光占领了。

还是上次那样的广告牌,黑底白字,全都显示同一个词组:MISSING PEOPLE,MISSING SHUTTLES。

  遗失的人,遗失的航天飞船。

  也还是上次那样,遍及世界的回声:“嗨,又见面了。

这是第二组关键词。

”  陆汀浑身一个激灵,差点把玻璃杯捏碎。

  只听邓莫迟又道:“你们的反应我看见了,不满意。

这次停电会持续一天,三天过后,再来一天,如此循环,等我说完这些,屏幕和转播台也会停止工作。

维修并不是难事,不过我的程序还会定期开始它的攻击,电厂、高压线、每一个电器。

在我公布第三组关键词之前能否破解,你们当然可以尝试。

或者有另一个选择,让总统站出来,单独,和我见面。

”  “那就不需要再追捕了,”邓莫迟似乎笑了一下,轻轻一声,在全世界的屏息凝神中,仍然难以分辨,“我会自己送上门去。

”  第46章  一个能把所有专家名流显贵耍得团团转的聪明人,究竟为什么会主动被捕?陆汀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以什么逻辑,达成了什么共识,他都不该拱手相让自己的自由。

但是邓莫迟就是那么明晃晃地站了出来,在撒克逊河下游如同史前巨兽的荒芜群山中,独自一人面对上空形成包围圈的数十架武装直升机,被戴上手铐和嘴套,接着被押上其中一架。

  这在陆汀看来就是被捕。

  是真正的,“自己送上门去”。

  当时陆汀也在那峡谷上空盘旋,一架无关紧要的僚机,挤着他和他的几个同事。

在他被安排值守的高度,需要调高目镜的放大倍数才能把邓莫迟看清。

那个微小的成像点被放大成一个人,只见尘土飞扬之中,那人宽大的高领毛衣被气流卷起衣摆,螺旋桨的阴影投下去,割裂他身上的黑与白。

  蟹壳色的钢制嘴套是针对患有精神病罪犯的特殊装置,类似于电影里汉尼拔所用的款式,看起来很凶,就像它做出来,就是专门要用在食人魔和野兽身上……它遮住了所有表情。

只留下那双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前方,那扇直升机半开的舱门,还有门边的枪眼。

  邓莫迟被两排机枪夹在中间,没有反抗。

  陆汀听见耳麦里总指挥处传来“嫌犯已安全收容”的通报,重复了三遍。

他的冷汗已经浸透几乎不透气的警用衬衫。

  这是停电后的第二个日头。

  邓莫迟,不,确切地说是“神秘人N”,被暂时关押在中央拘留所,根本不归陆汀管辖。

然而相关信息他还是能够打听到不少,譬如N对被捕首日进行的一切测试无动于衷,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脑电波和视网膜检测显示出的数据也不在寻常人的区间之内,对此他更是没有解释,没有表态,可谓油盐不进。

  又譬如,一天的牢狱生活之后,N口中“隔三天一次”的停电如期而至。

上次维修中紧急研发的防护程序几乎没有起到效果,因为病毒在对电网进行二次攻击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自我升级,针对的正是维修时投放的防火墙,或许可以猜测,再有三天过后,实行攻击的将会是针对二次维修升级完毕的第三代病毒。

  对此N仍然没有发表感言的意思,他只是简单地说,总统不来见面,那停电就会持续。

  这话传到陆汀耳中已变得极富挑衅意味,一对无数,那个“一”越是从容,那些“无数”就越发觉得被嘲弄、被冒犯,甚至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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