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明天早上就走了。”裴逸说,“您不用忙。”
“……” 裴之讯回头,“就走啊?再待待吧?”
“多吃几顿饭呗。”徐绮裳坐在桌边看着。
“哦,嗯,我再看看,有空就多待一天。”
“就待一晚上啊?那更得把这些螃蟹都给你剥了……”裴之讯戴花镜继续操作。
老裴先生年纪并不老,五十出头,结实精神得很。只不过每天趴电脑屏幕前十个小时,专注于文稿和剧本创作,作为纯脑力工作者平时也不爱活动交际,眼睛近视散光又老花,还有“电脑肘”和肩周炎,各种小毛病俱全。
“瞧见了吧,咱爸都没给我剥过蟹黄!”裴二爷又为自己打抱不平,“我勒个去吖,那两只大螃蟹都在哥的碗里?我碗里只有蛋?”
“我喂你啊?”裴逸摸一下他弟的后脖窝:“乖乖吃你的蛋吧。”
徐绮裳自个儿都乐了,她盛面的勺子也太偏心了,就完全不认为需要给琰琰盛蟹黄。她瞟了小猴子一眼,瞎嘚嘚什么,不懂事?
裴逸不吭声迅速干掉一大碗蟹黄面,又很捧场地吃了第二碗,特意站在厨房里说:“谢谢爸爸,您辛苦了。”
裴之讯欣慰一笑,心里或者都觉着,你这孩子这些年乐意喊我“爸爸”,是我的荣幸。
我们全家都很荣幸。你就是我们最重大的责任。
有些含蓄又刻意的关照和爱护,让裴逸每至此刻都感到拘谨和愧疚,认为自己并不值得爸妈如此重视。
或者就是骨子里难掩彷徨与自卑,以及自我堕落放逐天涯的情绪,所以他从前不爱回家,学校放假也不在家待着,很不懂事。
越不常回来,就越是亏欠,而且越欠越多,搞得现在都没脸回来。
他的相貌身材,跟裴家一家三口没有一丝沾边儿的基因。敏感话题比如“我亲爸亲妈是谁”,他只在十四岁时候问过一次,没问出答案。从此往后,双方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
裴逸赶紧把从国外出公差倒腾回来的各种礼物,从一堆购物袋里掏出来,给他爸妈和弟弟。尤其是孝敬徐绮裳女士的名牌包包、钱夹、丝巾和化妆品,让徐绮裳赞不绝口,把大儿子从头到脚狠夸了一遍。
随即让他们家二爷又像吃了柠檬一样,啃着碗边儿唠叨:“徐女士,罗马、威尼斯我也去了,我也都给您买了!就这几个牌子都一模一样,您好像忘夸我了?”
徐绮裳冷眼笑了裴琰一声:你,当妈的就不用夸了吧?你还能不回家喊妈是怎么的?
裴逸拿过桌上一块黄色餐巾,手很巧地就折出一朵“黄玫瑰”,递给老妈,笑嘻嘻地吻了徐女士的脸,说“刚跟洋鬼子学的贴面礼。”
他又抚摸他弟那颗帅气的光头,弯腰在裴琰头顶上,也亲了一口带响儿的。
他每次回家,来去都非常低调,趁夜色进家门,趁天蒙蒙亮时就离开,邻居都没见过他人影,以为他们家就一个儿子。
进来和出去都不走正门,基本就是翻墙,走屋子后面的窗户。
夜深,楼下卧房。
“我眼镜呢?哪去了……”裴之迅一转身,端起茶杯一不当心就在白色床单上洒下一片茶渍。
徐绮裳:“没老呢,手就哆嗦?以后床单衣服就该让你们爷儿俩负责收拾。”
裴之迅靠在床头揉太阳穴,关掉台灯掩盖心事重重,也像小孩儿作弊似的悄悄一指天花板,楼上。
徐绮裳悄声:“怎么的?”
裴之迅也压低声音:“你别管我怎么听说的,但是有个信儿,他爸爸,好像出事了。”
徐绮裳挺直了腰板在床上:“怎么啦?……内谁人没事吧?”
“不是,没有。”裴之迅赶忙摆手,“人还好的,不是他本人出事有危险……我还是怕,小裴有危险,担心人家孩子啊。”
楼上,裴组长强行挤上他弟的床。他摸到床头毛绒绒的狮子宝宝,顿时笑出声:“真幼稚!”
“我们这叫恩——爱。”裴琰将自己裹进舒服的被窝,微闭了眼,齉着鼻子,拉住哥哥的手腕。
平时很厉害嚣张的一人,然而在哥哥面前,在自己最信任的亲人面前,裴二少爷的生理年龄立减十八岁,就跟八岁小孩似的。
“诶,庄先生要是知道今晚我把你‘睡’了,会不会吃醋收拾你?会不会干死你啊?”裴逸凑过头,双眼眯成猫样儿。
“嗯……有可能……他就是属狮子的……”裴琰迷迷糊糊地说。
“那我现在打电话告诉他我正在睡你!”裴逸去摸手机,就是想给老弟和弟夫送个人情,帮小两口添点情趣——一定要往死里干啊。
这是从哪捡回家的宝贝哥哥?!裴琰炸毛了把裴组长拖回被窝。床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随后是止不住的狂笑,抽风般的笑……
“哥再待一天?”裴琰睡过去之前嘟囔了一句,“你想去哪玩儿,我带你去。”
庄啸去外地电视台录综艺了,随后就要进组拍戏三个月。裴二爷最近都赋闲在家,没男人陪,烟花寂寞冷,冷得见着哥都想出轨。
“爸妈特别惦记你,又不敢说他们惦记你,怕打扰你工作。”裴琰像在梦呓,好像已经睡着了。
“嗯。”裴逸抚摸老弟的脑门,“好,我再待一天。”
……
燕城天气愈发转暖,快速路中间纵排着矮株玫瑰,簇拥出一片一片艳云似的花朵……
陈副处难得晚间出来应酬,受邀到嘉煌公司的名流俱乐部,章老板的地盘,跟老熟人喝一杯。
绛紫的绸缎衬衫,黑裤黑鞋,大晚上还戴墨镜掩饰身份,陈焕的车被引导着进入地库,专人引领着从后门电梯上楼。
建筑的内部曲折深奥,每一个房间皆房门紧闭,墙壁隔音,完全不知里边都在搞什么动静,准没好事儿。陈焕打量着这一派花花世界纸醉金迷的产物,这一定是他章总招待各路老板娱乐消遣的好地方。走廊里时不时冒出来一两位俊俏的服务生,对陈副处暧昧一笑。
陈焕刚踏进房门,昏暗的视线下突然冒出两名身穿背带镂空皮革短裤的年轻男人,娘了个西皮的还全都裸着光滑的大腿,好像还踩着六寸高跟鞋,一拥而上抱住了他……
陈副处饶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也很少见识娱乐圈里这一套歪门邪道!火热的男性身躯蛇缠上来,不由分说不容反抗,就把他拖上转角沙发。
这一脸急不可待想要集体交配的模样,上下其手就要解他衣服,还拽过陈处的手塞进自己裤子……
陈焕挣脱那俩男妖精,把人甩到地上,惊跳闪开八丈远。
搞什么名堂?
房间内摄像头和闪光灯一齐闪烁,敞胸露怀的私密照片和小视频都拍下来了。
房门打开,章绍池面无表情地踱步进来,对两名男服务生点头:“去前台领个红包。”
俩男生谢过老板的慷慨,很有眼色麻溜儿出去了,合上房门。
陈焕愕然,一下子反应过来:“章总你要干什么?你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章绍池唇边一动,“录点小视频,资料存我这里,陈副处您不用担心。”
“你太过分了吧?”
“不算过分。”章绍池冷笑,“您单身很久了,偶尔出来解决生理需要,来点男欢男爱的情趣,这是人之常情,理解您的苦衷。”
“你,章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我们小裴,三天两头地就……”陈焕差点脱口而出了老子三天两头听你们俩的猫片儿。
“好,我和你们裴组长两情相悦同床共枕的好事儿你尽管也拿出来昭告天下。”章绍池蛮横地说,“他十八岁就是老子的人了,才分开几年你们怎么就敢欺负他了?”
谁欺负小裴了?陈焕气得语塞,果然生意场上没有好货色。
照片视频都可以剪辑加工再经过后期PS,做出需要的场面,不就是解闷玩儿个三劈么?……章总往沙发上一坐,横翘起一只脚,轻抖脚腕,一双眼很没善意,透出老谋深算的冷漠和狡黠。他那点儿善良都留着给自家爱人了,对待外人就这样。
这是直白露骨的威胁,被人恶搞了。“你真无聊。”陈焕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转身想走。
“别走,陈副处。”章绍池沉声道,“心平气和谈谈吧。”
“你想要什么?”
“别误会,不会让你难做。我就想要一句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
章绍池转身拔掉房间四角的摄像头,掐掉一切监控,让两人接下来的会谈完全私密。
他在昏暗房间里视线慑人:“我为你们六处在境外搜集情报也冒了很大风险,我没取分文报酬,老子不在乎钱。我的爱人现在有危险,你们却保护不了他,还不能我亲自出马保护他?”
“章总。”陈焕回将了一军,“当初谈好的,你和徐绮跃在公司上触犯法律条例,按理说也够罚没资产甚至坐牢了……这一部分考量,不算是我们支付给你的‘报酬’?”
章总:“所以你们就明目张胆地捡个大便宜挟制我利用我,还威胁我?”
陈处:“你这趟出公差,还是我们报销后勤装备以及差旅费。不然你现在上了执行名单连高铁飞机都坐不了,你还以为可以随意出境? ”
呵?
章绍池是有备而来,事到如今绝不蒙在鼓里任人宰割。
“老子都他妈差点被人暗算没命,我没权力知道真相吗?”他因郁怒而眼睑微红,“从那艘船上开始,我为你们的情报需要,以谈生意为名暗中监视尼奥扬科夫斯基,怎么就那样巧合,你们裴组长也上船执行任务?然后在那波利,又碰面了,结果我和他差点儿陷在水牢里出不来被那个叫冷枭的害死!最后您陈处长轻飘飘地通知我,不好意思啊出差错了,冷组长也是咱们自己人?”
“你们隐瞒多少事,谁在做局想害我和裴组长?”
章绍池在暗夜里如一尊青灰色的石塑,脾气和脸色都相当顽固。假若不能刨根问底刨出实情,他今晚一定指挥一群男妖精把陈副处扒光了群劈,然后就把小视频做成大字报,买营销号送上明早的热搜头条。
……
第58章 王牌特工┃名字倒桩,是同一人确凿无疑。
事实上, 章总这次“那波利-卡塞塔”之行, 本来就是以外围“密干”身份,和江老板以及海湾国家的萨利赫王子生意往来, 刺探情报。所以, 他和裴组长再次狭路相逢, 双方都不是偶然驾到。
章绍池在生意场浸淫多年,各国特情战线上, 这样的外围绝不鲜见。
陈焕坐在沙发上, 狂喝自带的矿泉水,有些事原本也该要和盘托出了:“我们从大约两年前就开始查他……六处很高级别的探员, 脱离了我们的控制范畴, 在境外有所谋划, 而且手下似乎有严密组织。”
“是江瀚。”章绍池直言不讳,“他也是你们六处的高层?”
陈焕点头。
“还有您陈副处和连处长都使唤不动的、无法制约的人?这种难弄的下属,还能在六处存在,早就该打掉!”
章绍池这就是集团老板的思路:老子手底下倘若有这号人, 我要么制住他, 制不住就早点捏死他, 不然当初就不要招纳这样无法辖制的厉害人物放在自己麾下,岂不是睡不安枕?
陈焕苦笑摇头,章总您也把事情想太简单了,你以为这是你们家公司你一人说了算,还打掉?
一栋庞大的情报机构运转多年,内里派系众多, 矛盾层出不穷,水很深的。更何况江老板这样身份,在海外谋算多年,无论作为罗马司高层,或是西西里岛大亨,都不是他们六处隔着大洋能够随意驱使的小鱼小虾。
“他江瀚在与不在、归谁管辖制约,都不是我说了算啊。”陈焕从茶几上抓了一根烟,都忘记了该有的警惕,在外面绝不能抽别人的,好在章总这里没有?1" 与敌同眠0 ">首页33 页, 霸嗷酢薄?br /> 章绍池一指点着额角:“他是怎样的人?”
两人同坐一条沙发,口型配合耳语,即便有窃听监控也窃不到声。
“六处原来在世界情报战线的这块江湖上,握有三张王牌,这是几乎公开的秘密,章总也听说过?……对,然而大约六年前一场大规模行动,中途出现差错,对我们造成致命打击,三个小组几乎全军覆没,牺牲和重伤好几名我们的人。
“我们搞情报的就怕信息数据出错,中了敌方圈套,或者就是战场意外,总之……”
陈焕的双眼遽然阴郁下去,沉浸到难捱的情绪里,踌躇哽咽。
章总凭经验判断陈处说的实话,这老家伙难得露出几分人味儿。
“然后?”他忙问。
“死得死,退得退,还有人流放天涯。”
六年前,这个时间点就相当微妙。恰恰因为这场变故,老人儿下岗,新人必须上位肩挑重大责任,小裴组长是在那年被提召并委以重任,开始执行一线任务……也就是说,裴逸无论主动或是被迫,都必须和男友分手,挥剑斩情。
陈焕面对章总,有意隐瞒一些细节,也是怕章总揍他吧!
总之,当时的六处处长兼亚太大区行动指挥楚珣,受伤之后逐渐退出一线。
其他活着回来没挂的人,自然就饱受质疑,被组织中止职务接受调查。这也是不得已为之,必须清理门户。
“当时的欧美大区行动总指挥,也是我们六处另一张王牌,人中龙凤一般的人物,经验丰富八面玲珑,非常厉害。这人就在接受调查之后,选择退出一切高层职务和行动以证清白,自己出走他乡,之后一直在南欧几国境内‘流放’,很久都不回来了。”
章总明白了,这位“王牌”就是江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