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迅特意重重地强调“全家”二字,当然包括他的俩宝贝儿子。
听筒里的声音,很委婉地提示他抬头:“你帮我瞧一眼,几点了?”
裴之迅抬头寻觅, 候车大厅东面,建筑装饰立柱上方就是大钟。
视线划过挂钟的同时他也愣住了,呼吸凝静。立柱侧面的阴影下,站着身穿候车站工作制服的男人。
一身黄不啦唧的工作服,半新不旧但掩不住气场。制服下面身材匀称,用工装帽和口罩遮面,裴之迅一眼就认出故人,立即哽咽……
两位父亲离着远远的,不走近对方,沉默对望。
裴之迅说:“你放心吧,孩子很好。”
厉寒江声音带笑:“拜托大哥,我很放心。”
裴之迅忙说:“明天他生日,孩子讲好要过来吃饭,我们已经安排给他庆祝生日。你……”
厉寒江点头:“你替我,祝他生日愉快。”
裴之迅:“他要带对象过来一起吃饭,就是他二舅舅,唉就是那位你知道的,章总!”
厉寒江:“呵,认识。”
此时此地似乎不太适宜让两位父亲把儿子谈对象这件事,拎出来聊八卦——不光明正大地聊还悄悄的。
裴之迅很要体面的,很固执地认为,这件人生大事要听从厉总的意见,他与徐女士夫妇绝对不宜在这种事上僭越父权自作主张……章绍池真要大驾光临寒舍,假若再提出一些不怀好意的非分无礼的要求……
姓章的非分之想也想了十多年了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我们接待还是不接待,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厉寒江很大方:“小辈自己的私事,我管不了,你们全家定夺吧。老裴,他是你儿子,不必问我。”
芝麻米粒儿大的一桩“小事”,厉总假若坚不同意,在北非沙漠里就冷不丁给一枪就把章绍池点了。在境外处以私刑,不留活口,都不会等到老裴有机会开口商量询问。
裴之迅不知说什么好:“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心尽力,照顾他。”
厉寒江又叮嘱道:“最近边境不平静,仇家兴风作浪,孩子又急脾气易冲动……尽量让他收住脚步,凡事冷静,无论知道什么,切勿出去冒险。”
裴之迅:“明白,都明白!”
厉寒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遥望对视的一对中年男士。互留嘱托,互道珍重。
人潮拥挤澎湃往事历历如烟,眼前视野高远,厉寒江没有面对裴之迅的方向,而是面墙而立,深深鞠躬,鞠了三次。
裴之迅抹了一下镜片后面的湿润,挥挥手:“走吧,快走吧。”
……
老裴去火车站溜达了一趟,一向精明强干的徐女士都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这种秘密接头似的私下见面。
徐绮裳给她捧为掌上明珠的大儿子,操办了一席家庭生日宴。露脸出席的就是自家至亲之人,但场面和程序一点都没含糊,绝不俭省,生怕对儿子怠慢不周。
据说是吩咐小猴子去找严总,租用了那位老总的一艘双层豪华游艇,出海摆宴。
游艇停在深水港湾,一夜灯火通明,像一座明亮的桥头堡,在暗蓝色水面上荡漾漂浮……
徐绮裳头三天就吃不下饭了,辗转反侧睡不安枕。
失眠了,半夜起来敷面膜,把翻身起夜的裴爹吓一跳,不睡觉大半夜的你鼓捣嘛玩意儿?
徐绮裳跟老裴说枕边话:“你说章绍池敢不敢来?我以前去他公司,还跟他吵过架。”
老裴:“他,嘛事有他不敢的?你还能打他?”
徐绮裳:“从前琰琰头一次介绍庄先生给咱们,约好的饭局庄啸就失约了,把咱俩放鸽子,你忘啦? ”
裴之迅也低声八卦:“庄先生当时是受到家事困扰,脸皮又薄,就不好意思见咱们!至于章总,做生意的大老板他什么场面没有见过?那号人,是牛鬼蛇神缠身诸事不顺都挡不住一脸煞气,什么时候会脸皮薄不敢出来见人的?”
当晚,传说中一脸煞气的贵客驾到。
章绍池来了,丝毫没有畏惧和怯场。
没带司机秘书之类,没敢前呼后拥地摆排场,他亲自驾车,带上拜访裴家父母的见面礼。
儿婿总有硬着头皮见丈母娘的一天,虽说双方二十年都是熟人,谁不认识谁这张脸啊?然而以这样身份,上桌吃顿“家宴”,把自己这张老脸送上门去,意味不言自明。
章绍池穿一身黑色正装,衬衫都是从衣柜里精挑细选的。从一大排长得都差不多的白衬衫里面,专门挑出一件量身定做、手工精致、最规矩气质的,且不带品牌。不能邋遢也不敢嘚瑟,这是生怕被徐娘娘看不顺眼挑他毛病。
码头上,水波倒映灯影。穿大花裤戴棒球帽的裴二少爷,迎候他们:“呦,哥,今儿帅啊?”
裴组长发型面容精致,一笑,时髦又有型:“比你还帅吧?”
“哎呦……”裴琰在码头上趿拉着夹脚拖鞋,瞟一眼身后那位,“哥,把你最钟爱的那根大金箍棒带来啦?真是定海神针啊,今晚终于不用担心你半夜爬到我床上自己绕圈儿运动了。”
裴琰随即就挨了一膝盖,捂着腚差点儿掉水里。
身后不远处的男人哼了一句:“再踢狠点儿。”
裴琰一脸浑样儿:“二舅舅,您以后可对我客气点儿,少骂我。”
章老板眼神倍儿轻蔑,笑而不语,就很有风度揽住裴组长的腰,贴面吻一下,当着裴琰的面。
苦行僧熬了多少年,终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毫无廉耻地秀了恩爱,让裴琰干瞪眼没话讲,只能对着他那温柔顺从大鸟依人的宝贝哥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章总把发型削到二十八岁小年轻的模样,下巴刮得洁净,庄重挺拔。
裴逸不停地偷偷打量,心里爱得要死要活。
他向他爸妈重新地、正式地介绍了他的伴侣,拖过章绍池的手腕拽到自己身后:“这是我未婚夫。”
这一句,顶章总自己说一千句。
他原本打了腹稿,准备在饭桌上先给准岳父大人灌酒,酒过三巡之后,眼红耳热之际,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最后开口求娶,结果一堆台词全部没有用上。
“唉,孩子大了,也三十了……随你高兴吧。”老裴在桌子底下用鞋头踢徐女士——别欲拒还迎了你就顺手推舟吧。
“谁三十啦?”裴逸一听就叫屈,“爸您糊涂了,我二十九。”
“虚岁就是三十了,不然我们为你操办?”老裴一摆手,“三十而立,成家就要懂事,两人互相照顾,以诚相待,用心扶持,不要耍孩子脾气。”
章绍池点头敬茶,一口应允,岳丈英明。
裴逸木木然地转过脸:你……
章绍池暗暗回瞪:甭看我,老子青春永驻永远都二十八岁,是你这小孩儿该长大了。
徐绮裳女士一脸无奈和认命,给自己和儿子都斟满酒杯,整个席间就搂着小裴的肩膀,不停地唠叨私房话:眼前大势所趋覆水难收,也不能让自家宝贝吃亏啊。章绍池这小子名下多少间公司、投资、古董奢侈品、还有房子,你动用职业便利查清楚了没有?让他转让股份,资产全部加你名字。
裴逸简直哭笑不得,捂住半边脸:“妈……我对他的房子股份没兴趣,我就对他这人特别有兴趣。”
“你看你大舅是什么东西?”徐女士揉揉儿子的头发,“男人就怕不老实、靠不住,尤其是有资本和能耐出去胡混的男人……妈妈照顾你这么多年,怕他接手了就不够用心照顾。”
裴逸说:“他敢。”
“还有他公司里养的那群妖精。”徐绮裳半笑半认真地指示,“年轻的,帅的,我看着都要动心了,不像话!让他把那些妖精都解约。”
“绝对的,可不要脸了。”裴琰叨着菜插嘴,“我都认识,有多少个小妖精缠着我二舅舅,回头我给您拉个黑名单。”
裴逸认真点头:“全部解约,不然我就去划花他们的脸。”
……
裴氏夫妇黯然神伤。多年来,全家人少有的同堂相聚言谈甚欢,关系终于破冰缓和,其乐融融,这场面和滋味却像是“送嫁”。
全家人回到裴家小洋楼过夜。
据说半夜里,裴大少爷的房间发生吱哑晃动,伴随二级地震的轻微震感,以为隔壁唐山又余震了呢。
第二天,生物钟作用下,依然醒得很早,但章总打算赖床不起。
平生头一次睡在爱人的“闺房”,一夜温存旖旎,裸身相拥,美妙的滋味难以描述。
想象少年时代的小裴,就睡在这张床上,一脸充满诱惑的纯真……穿越了漫长的思念再一脚踏回现实,怀中妙人儿正是平生所爱,睡容俊美,品尝到人间天堂至尊享受的章老板坚决舍不得起床。
徐女士好像当真叫住章绍池,进行“家长谈话”去了。两位就在后院露天茶座谈了很久,迎着?5" 与敌同眠0 ">首页47 页, 糠绯叮恢殉捣康拿痔竿酌挥校扇ǚ殖商傅蕉嗌倭耍?br /> 晨曦洒在枝头,书房写字台上铺满一层金色。
裴逸悄悄迈进老裴的书房,随手关门落锁,就是有备而来。二人眼神一对就什么都明白:怪不得裴组长专程回家吃这顿生日饭,无事不来。
裴逸恳求:“爸,您都告诉我吧。”
裴之迅摘掉眼镜擦拭,低头擦了很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照顾你这些年,看着你成材还这样优秀出色,没有辜负你父亲的嘱托。”
“爸我相信您,您做了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好人,从前任职做官都从来不赚不贪,还往外倒贴家底……”裴逸说,“把我托付给您的人,也是清白好人?”
当然,裴之迅挺直了背,笃定且斩钉截铁:“你父亲是好人。”
裴逸:“那,我母亲呢?”
裴之迅语塞:“这我不太了解,没有见过本人……我只认识你父亲,你母亲应当早就不在人世。”
裴逸追问:“她叫什么,是做什么的?部门同行?”
老裴转过脸往桌上翻书:“我真的不清楚……这事你还是亲自询问你父亲。”
裴逸眼底闪过失望,“失望”甚至大过有可能的“悲伤”情绪。毕竟素昧平生,没有养育恩情就“早已不在人世”,他没有哀痛感,内心悲凉冷漠,就是单纯地索要真相。
他总之不是西西里老船王家的血脉,和富贵豪门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而他所能查实的档案记录,厉寒江只有那一次婚约,再无婚姻或子嗣。他就好像是一张大数据分析图上,很不合时宜也不合理地冒出来一个干扰因子……
裴逸自嘲:“我是私生子。”
裴之迅欲言又止:“你的父亲非常、非常爱护你。”
裴逸抬头,眼窝深如一汪湖水,突然水雾弥漫:“爱护我所以把我送人?您家也不缺儿子啊。”
裴之迅点头:“对,爱护你所以将你托付我们。”
“我当时看档案照片都没看出来。”少年时代伤疤很深,裴逸一脸漠然,“我长得都不像厉寒江,我也不像您一家子,谁也不像,不属于任何一个家。”
“不!你的相貌很像你父亲母亲……”裴之迅情绪激动,不慎已经说漏嘴,只能继续擦眼镜,快把镜片擦漏了。
老裴先生起身在书房走圈,只有十几平米的斗室,走了相当久,木地板磨平一层。最后搬了凳子,站上去往书架顶层掏……
估摸是经年累月藏太严实了,藏得自己都找不着。
裴逸豁得站起,急迫与茫然都写在脸上:“您找什么,我来,我替您拿?”
牛皮纸袋“吧嗒”掉在地上,砸在父子二人心口。裴逸急不可耐弯腰捡起,几张黑白照片掉落在手,是他自己的旧照片?
再仔细看了一眼,裴逸一步没站稳,肩膀就撞到书架。身后书橱剧烈地晃动,满地金色眼光,书脊和木料碰撞发出历久经年的回响。
黑白证件小照,以及两张燕城大学校园的老同学合影。
合影其中一人显然是年轻时的裴之迅,戴近视镜,笑容腼腆青涩一脸书生气质。而另一人,英俊潇洒青春勃发,笑起来眼挑桃花,挑出一股风流气度,不就是裴组长自己吗。
不,不。
黑白照片,青涩的容颜,陈醇的往事。这不可能是他自己,这个人不是他。
好像伸开手穿过一段情怀激荡的流金岁月,他终于用指尖触到这张温热的面孔,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太像了,他好像在懵懵懂懂地照镜子。蓦然发现一张与自己极为神似的面孔而这人又不是他,难以描述的诡异和心悸。
裴逸:“怎么会这样呢?”
裴之迅指着照片中的大帅哥:“这是你父亲大学毕业的时候。你是小娃娃的年纪还没那么像,后来越长就愈发相像,你和他年轻时简直就一个模子雕出来的。”
裴逸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他像个愚蠢又顽固自负的孩子,一直在这世间狭窄封闭的一块土地上兜兜转转,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冥冥中无数次埋怨未曾谋面的亲人,痛恨将他遗弃的亲生父母。
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活在一座孤岛,愤世嫉俗却又让自己很俗气地放荡,自始至终无法摆脱精神困扰,而这些负面情绪,影响到后续的许多人生抉择。比如临阵悔婚仓皇逃跑,这类糟糕的历史记录直接影响到他做人的信誉了。
源头或许就植根于,他强烈的卑微感与自我放逐情绪。
以为情人之间不可能求得真爱。
以为父母毫无怜惜地将他抛弃。
他的脑子被动过手脚。他身体里塞进许多零件。他已经忘记太多的人生悲欢,他活得像个上了机械发条就围着一块石磨不停原地转圈儿的愚蠢的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