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逸没有冲动到自投罗网。对方现在一定在那些地方挖坑设伏,等待猎人。
北缅毒巢除去走Y省运输通道,另一路通常经由香港周转,再分发下线,流入内地南方城市,或者出口东亚其他国家。档案中,双方上一次大规模交手,香港扫毒局倾巢行动抓获大批马仔,可以追溯到八年之前。
档案里全部有迹可循,留下前情因果的许多痕迹,因此裴逸先取道香港,迂回路线调查线索。
这一路在飞机上,一张毛毯一双人。
他们在毯子下面放纵十指相扣,轻挠对方的手心,一路同在。
这家航空公司的头等舱吃得不错,以泛亚洲菜肴为卖点。裴逸瞅一眼菜单,掠过了鳗鱼寿司和韩式牛仔骨,锁定咖喱鸡块和椰香菠萝饭。
两盘飞机餐上桌,纯正东南亚口味。飞机餐再好吃也比不了自家男人做的家常便饭,但裴逸大口大口地扒饭,一扫而光,意味不言自明。
章绍池漠然着脸,点什么吃什么,但绝不点头应允。
裴逸拿过一张雪白的餐巾纸,用钢笔在上面速写了一头大象,推到章总面前。
俩人像特务在飞机舱内接头,一脸平静,视线不可及之处早已风起云涌。
章绍池拿过钢笔,在餐巾纸空白处,添上一个射箭的小人。
画工相当不赖,弓箭手biu biu射出锋利的小箭,啪,啪,啪……章绍池在大象身上插了好几支利箭。
裴逸赶忙点头:正是这样,我们就是要“干掉”横行克钦二十年的这头大象!
章总摇头:不行,大象凶猛,太危险了。
“哥……”裴逸眼珠一转,思索,“你以前做生意也常去东南亚?金三角?”
“我去金三角干什么?”章绍池皱眉,“我不做那种生意。”
“赌个玉,倒腾个檀香家具什么的?”裴逸打趣,“古董?象牙?黄金?”
章绍池避而不答:“对象牙、黄金都没兴趣,不经常去。”
章总在飞机上嚼着戒烟糖,随后又两次起话头,想听裴组长讲故事,这北缅大佬吴廷冒,究竟是怎样一位乱世枭雄?
其人是果敢村庄的华裔老兵贫困户出身,小时也曾经历战乱,颠沛流离,身上一张身份纸都没有,像一头流浪的野狗在边境做童工。
逆境中肯于吃苦,又精明勤快,这家伙后来倚仗在克钦和中国西南几省倒卖玉石皮料,赚到第一桶金,积累了原始财富。之后生意越做越大,据说2000年时,占据了密支那当地几乎一半玉石市场。
这是一出穷小子发家致富的传奇,只可惜为富者未必仁义,黑金诱惑欲海无边,常年在河边行走,一只脚难免踏入深潭,一发不可收……
“他为什么对陈副处下黑手?”章绍池问。
“有大仇。不止陈处,他跟我们六处的三代情报员都有过交锋,可以说三代世仇不共戴天。”裴逸蓦得认真严肃起来,“你听说过以前克钦的女匪提萨拉吗?”
媒体上肯定看到过新闻,但谁会特意记住,这些只有绝密档案才会提及的名字?
“女毒枭?”章总蹙眉,“也栽在你们手里了?”
“栽在我师父手里啦。”小孩儿显摆自己家长特别牛B的炫耀神色,暴露在裴逸发光的眼睛里,“我珣珣师父年轻时候,亲自出马办的情报,剿灭了提萨拉上千人的武装势力,把人赶往南边。当时,提萨拉侥幸逃掉一命,就是去投奔她的老情人吴廷冒,俩人婚外有一腿。
“我军神勇,十年扫毒行动,覆灭了边境武装势力。最后是在掸邦村寨的一次抓赃,大陆情报处、香港扫毒局以及缅甸警方联合行动,擒住那女人,还当场击毙她的毒贩儿子,一锅端了。
“那时陈老师刚刚坐镇情报部,办的第一件漂亮的大案,就是剿灭了提萨拉母子贩运毒品和内地童工的跨境团伙……
“提萨拉最后是在我们的法庭被处以极刑,为罪行付出了应有代价,这也无异于结下仇恨。她的儿子,是被我方的神枪手一梭子打碎半边脑袋,脑浆洒了一地。据说,那就是吴廷冒的亲儿子……这个仇从此结大了,恩恩怨怨,缠斗十年未消。”
原来是这样……章绍池心想,再狠毒的悍匪也有一丝顾家的人情味,老家伙的姘妇和儿子都丧命于你们特情六处,这真是一段世仇。
“我就觉得有一事蹊跷。”裴逸轻声耳语。
章绍池:“什么?”
裴逸:“好像不止一路人马,都在找我们清算旧账,都要拿陈老师开刀,怎么这样巧?”
章绍池:“是啊,你们陈处像个靶子,闻羽背后的人要狙他,毒贩子想炸死他,他得罪多少冤家?”
陈焕作为情报科三朝元老,经手案件数不过来,知道的秘密太多,自然就成了敌人的眼中钉。凭这一点,裴组长永远对陈老师心怀敬重,不能让对手就得逞了。
裴逸轻声道:“情报数据全部指向北缅、东南亚方向,这是巧合?不,我一定去那里看一看。”
更多的话他讲不出来了,心乱如麻。
那个人跟父亲究竟有多深的关系?
我身上流淌的每一滴血,是否都是纯良无辜?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和那块隐藏着黑暗泥沼的丛林,就没有丝毫关系……
他在章总都没察觉的时候,悄悄地,再一次地,联络那位真神不露相的前辈。
……
第87章 机缘巧合┃放心,珍重。
老旧街区的小巷, 一处普通的二层楼。一层是茶餐厅和西饼屋, 二层有住家,窗户不时冒出烟火味道。
寸土寸金的港岛, 许多人一辈子兢兢业业, 待到告老退休, 也只住得起这样的地方,每天穿梭于陋巷, 与街坊结伴, 吃顿早茶。
刚从早茶店回来,衣着寻常面目沧桑的一位大伯, 在自家的参茸药材店门口, 把卷帘门打开, 在顾客稀零的街边,沏一壶茶。
大伯一回头,衣着考究、身型挺拔的男士挡住了头顶阳光。
这位老板个儿比较高,北方身材有两分优越感, 难得屈尊客气地点头:“是某街12号的锦荣药材铺吗?”
章绍池这样儿, 很像一位要去隔壁街花旗银行办理融资贷款的老板, 走错门了吧,和这条巷子的氛围格格不入。
大伯木木然地点头:“啊,老板,你买参?”
章老板身后的年轻男士,拉高帽檐,露出脸。裴逸礼貌地颔首:“是原任毒品调查科情报组的廖警官?阿Sir, 您好。”
大伯微愣了。
眼角余光迅速扫过街道两侧,低声咕哝:“我卖鹿茸人参的……你们,找错了吧?”
这家不起眼的铺子,数年前甚至换过招牌,涂掉牌匾上“廖记”二字,隐姓埋名。
你们,找错了吧。
……
裴组长在港岛盘桓数日,就是寻访当年扫毒行动的警员和江湖线人。
他当然没找错门,接下来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在楼上廖伯的鸽子笼房间里唠嗑。大约还是裴组长长得帅又能言善辩,廖伯端详他许久,逐渐敞开戒备。
“你们,当真是内地的陈Sir的同事?”廖伯依然谨慎,压低声,“他怎样啦?”
“吴廷冒下手暗算他,车里装了炸弹,陈老师现在仍然危重住院。”裴逸遗憾道。
那双充满沧桑与忧虑的眼,黯下去,血肉之躯谁会完全无惧?廖伯叹息:“唉,替我问候他,希望他能逃过大劫。”
裴逸问:“您当年也参与了两地联合行动?”
廖伯点头:“我在情报科与你们的陈Sir联络对接,和他比较熟悉……后来,身上嵌了几块弹片,不中用啦,再不告老退休恐怕将来尸骨都不全。”
裴逸:“后来怎样?”
廖伯嵌着旧伤的臂膀微抖:“东南亚的毒巢多年未能连根拔除,屡次卷土重来,也曾经下过黑手,报复我们警队,非常残忍……”
恐惧的余火压抑在眼底,荣耀的勋章也只能悄悄压在箱底,都不敢挂在墙上。朴素的陋巷,斜映的阳光下,洒着一段热血的余晖。
裴逸心间一痛:“究竟发生了什么?”
廖伯:“我们调查科的高级警督,也不幸遇害。”
裴逸惊愕。一地碎金色洒落在地板上。
档案卷宗大约是为保护警方亲友家眷,记录案件都用曲笔,刻意隐去详细的职位、姓名,也没有放照片。
他喃喃地:“太疯狂了。”
“毒王吴廷冒有个私生子,被我们那次的联合行动毙掉了嘛,这事你们知道?”廖伯回忆,“击毙小毒枭的警员,就是……”
“我们知道。”章绍池忙问,“是谁击毙那小子?”
裴逸以前一直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猜测,八成是他师傅楚总家里那位,英明神勇的霍将军。
廖伯再次警惕打量他们,犹豫要不要讲出来:“击毙小毒枭的是我们调查科的警督,前线指挥,也是一位很厉害的神枪手,姓廖……是我、我在内地老家的同姓同宗。”
裴逸:“啊……”
这就是药材铺老伯退出一线隐姓埋名的原因吧。常年被巨大的阴影所困,生命都时刻受到威胁,毒巢阴魂不散,让所有人睡不安枕。
章总这时递出自己的手帕。廖伯埋头擦掉脸上湿润。
“对方扬言要报复参与行动的所有警员,三代灭族,你是知道境外大毒枭那些丧心病狂的手段……”廖伯心有余悸地解释,“廖警督遇害后那段时间,整个警队士气大受打击,之后才逐渐恢复元气。
“一开始街头巷尾的人传言,都说遇害现场很惨,被毒贩大卸八块。后来我们法医鉴定才发现不是。毒贩也故意制造恐吓,弄来一个意外死亡的夜店陪酒女的尸首,冒充遇害警察,闹得整个港岛闻毒色变、人心惶惶。”
裴逸小心地问:“那位警官叫什么名字?”
“你们陈Sir全都知情,他就是联合指挥官之一,他没有告诉你们?”廖伯略微纳罕,“廖盈洲警督。”
警方调查澄清之后,为安全之计仍然隐瞒廖警官的履历档案照片等等,媒体都回避提及。因此,沸沸扬扬的江湖八卦误传了多年,很多小老百姓还都误以为真。
裴组长和章总临走,给廖伯包了一个信封的钱,怕对方坚辞不受,就说这是拜托廖伯给遇害警督祭奠上供的“白包”。
章绍池弯腰低头,钻出药材铺半开半合的卷帘门,突然停步:用夜店陪酒女的尸首冒充?
章绍池纳罕:“廖警督是女的?”
裴逸回头说:“哥,你才听明白?可惜没机会瞻仰遗容照片。”
章总点了点自己太阳穴,脸皮很厚,才不会感到惭愧呢。
这就是平生一贯的大男子主义心态作祟,固有的性别模式也禁锢了很多俗人的视野。但凡听到“缉毒剿匪”“高级警督和“神枪手”这类词汇,下意识就脑拟出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轮廓,以为热血豪情的英雄形象当中不会有女性的席位。
……
临湾海边,裴家小楼。
老裴先生和徐女士这回是被儿子放了鸽子,急匆匆赶至燕城扑了空,儿子和儿婿全都飞了。精心筹划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家庭七日游泡汤了,还是没能留住裴组长疯狂追求真相的脚步。
原本以为这厉害的儿婿能够拴住儿子,把人留在家里。结果,还是儿子最厉害,把儿婿劫持一起跑掉。
裴二少爷嚷着“我哥呐,他怎么又出差了”,就被老爹强行拦在房间外。
裴之迅拉住他夫人的胳膊:“那孩子拿走了我的书和文稿,唉呀——”
书架顶端,最高处,用一大排《鲁迅全集》挡住位置,收藏了几册旧书和当年的采访手稿。
还都是当年钢笔手写的稿子,觉着是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一直舍不得处理掉。
裴之迅年轻时,也是一名三观端正的热血青年,作为官媒的社会纪实文学作者,实地深入,采访过南方城市以及港府的警队。具体而言,就是常年在一线出生入死的边境缉毒队伍。
纪实文学全部使用“张三李四”式的弱智化名,模糊每一位警员的身份,也绝对不敢放照片。
书中那些人的模样、履历、真实姓名,只有作者裴先生自己铭记在心,不敢忘记。时隔多年了,书中知遇相交的许多人,今天都已经变成了档案册上的一块墨迹,挚友亲人心中的一块奠碑。
“他不会知道了吧?”徐绮裳埋怨,“唉你这么不小心!”
裴之迅忧心忡忡满面自责:“陈老总据说伤势很重,楚总又常年卧病,我不知还能向谁求助……就怕这孩子热血冲动,脾气又急,一旦知道真相一定会冒险出境,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向他父亲交待?”
“我的宝贝伤心了怎么办?我们付出这么多年的心血,我多担心他啊。”徐绮裳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捂住嘴,眼妆融入泪水。
这两个月,剧院演出的工作都推掉了,原本妖魔神佛都不信的彪悍的徐女士,破天荒去到燕城,香火最盛的庙里,给各路菩萨烧香,念的全是儿子的平安。
……
入夜,禁毒局大楼,许多楼层和办公室依然彻夜运转,灯火通明。
近期东南亚马仔频繁渗透,毒巢顽抗反扑,让各地的扫毒机关都被迫进入加班加点的“007工作制”。高层刚刚散会,西装革履的几位督查,捧着文件夹,面容严峻……
走廊重新安静,灯下走过黑影。
两名制服阿Sir,刻意把檐帽压低,刷开了档案室的门禁,像两头敏捷的大猫,蹑手蹑脚一路搜捡……
“我们家老裴先生,从前写过几本南方禁毒大队血战东南亚的纪实报告,我也是最近刚刚有机会拜读。文笔和剧情相当不错,回头借给你看。”裴逸悄悄对身边人说,“书里写到其中一位,是个很有风采的女警,姓名和职位有所隐晦,但我总觉着,啧,就特像今天提到的廖警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