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楚珣扬起软绵绵的一巴掌,扇在范高脸上,“调集你们A、B组全员,出发吧,保你们组长平安回来……不然就都别回来了。”
范小花委屈地捂住半边脸,吸了吸鼻子,揉揉脸,半晌才缓过味。
他兴奋地狂敲两位同事:“集合行动啦,快快快,你们知道我刚才被哪位领导抓包了?天哪是楚处长!天哪他还抽了我的脸一巴掌,他的手手软得呦,指甲盖从我脸上划过去,我个男的骨头都酥了哎呦妈啊,我还要不要洗脸呢……”
……
酒店的天台外面,夜风吹开半山腰的浓绿,皮肤罩上彻骨的一层凉意。
厉寒江知道这一步有些冒险,但一战击毙毒王手下两名血债累累的杀手,冒险值了。
他在狙击镜的视野里,下意识回放桑琨倒下瞬间的慢镜头……不对,脖子上也有弹孔?
他瞄的是头颅,但对手的太阳穴与脖颈同时中枪。
桑琨的颈动脉被洞穿时,血水好像从身体里汩汩地泵出来,溅了大厅的整面墙壁,甚至溅到裴逸脸上,血污污的。
没有事先商量,临战如此默契。
什么人能与他据守在同一条战壕里,面对目标竟然如此默契?
厉寒江只怔了一秒钟。
他突然松腰下落,从树顶滑坠至树冠中间,极力隐蔽到繁密的枝叶后面。
调转枪口,眯眼在十字准星里搜寻另一个方向,隐蔽在更深的密林间的另一名枪手。
你是谁?
你出来。
谁甚至能够躲在他的背后,让他丝毫都没有察觉。暗夜里一双闪烁寒光的鹰眼,毫不犹豫地击毙了杀手桑琨,不惜暴露位置只为掩护陷入遭遇战的裴组长?
阵风突然掠过山梁,席卷梢头轻盈的叶片,惊醒林间沉睡的鸟儿。
月光下,每一根极细的叶脉都闪出银缎似的光泽。枝桠轻幽幽地被风吹开了,视野里分开一道光线,连同云雾般的黑色长直发,一下子散开在风中。
风起,云涌,叶散。
树冠后面现身的人面容消瘦清白,肤色带一层冷调寒光,容貌惊人。
枝头夜宿的鸟,都迷恋得静默不动了,黑豆似的眼目不转睛,凝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都忘记振开翅膀飞走……
带着余温与硝烟味道的枪口,在树林间清晰地相拒。
厉寒江面色冷峻,瞳孔一下子针缩,这就是千钧一发时刻,下意识的决断。
互相都看清楚对方的脸和身形轮廓,数年未见依然与印象中的那个人严丝合缝地对应,绝对不是冒充的。
裴逸大步跑上天台,轻敲耳机:“你现在在哪?哪里会合?”
频道内突然一片死寂,让人生出不祥预感。
裴逸:“……爸爸?”
这声“爸爸”轻飘飘的,不太自然,但他非常担心且谨慎,一片阴影扩大。
他完全不清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究竟发生什么?属于每人内心的感情纠葛,如同陈年的暗疮,附骨之疽,暗无天日却长年累月烧灼着心,最终化作烈日下燎原的火,无法释怀。
耳畔突然爆出的枪响让裴逸心惊胆颤,“啊——”得叫了一声。不,不!
一切就发生在一呼一吸之间,厉寒江是注定不可能开这一枪,十字准星已经瞄准了头颅、眉心,视线勾勒出对方肩膀的轮廓。
脑海中一道橘色的火球炸开了久远的沉痛的回忆,车辆掀翻,直升机撞向悬崖。
“不!……你抓住我,别放手……雷组长,你抓住我……”烈风吹至面孔狰狞,厉寒江那时眼眶爆红,生死一线看到的就是一双决绝的眼,和划过的利刃寒光。
“不!……啊——”
厉寒江的眼里,有一层淡淡的血光被湿气晕开了。
他对面的人,咫尺天涯,以侧身姿势斜拒树干,枪管很巧妙也有些艰难地架在一道横杈上,单手对他瞄准……
搭住扳机的食指纹丝未动,厉寒江没有开枪。他这一枪原本可以再次命中。
回应他的却是一颗子弹,穿越丛林呼啸而至,“噗”得吃进肩膀肌肉,一枪将他轰下了树冠。
频道内“呃”得一声,很轻微的吃痛,大约因为不想吓着不相干的小裴,没有太多声响。
“啊?!”裴逸从三层楼高的天台一跃而下,踉跄地爬起来飞奔。
他疯狂地奔向事发地,明知这样可能会将自己也暴露在枪口之下。
皎白的月光洒在林间,现出一条窄道,只能进不能退了。
鞋底踩上层层叠叠的落叶堆积,如同逆流而上,记忆中这条月光长河,银光潋滟,回家的路。
黑衣长发的身影同时跃下树梢,如鬼魅一般,在灌木草甸上方穿行,身轻如燕。用过的狙击枪就抛在树上不要了,也够浪费的。
黑衣人手里却还拎着另一支稍短的枪,尚带余温。刚才是用这支枪击中厉寒江。
月下人影憧憧,你追我赶。
黑衣人弯腰时,长发倏得垂落,发梢撩过被他击伤的人,一脸愧疚:“师哥?让你疼了,真对不住。”
厉寒江艰难地留话:“你,雷魄,你疯了吗……小裴,他有危险……你混蛋。”
黑衣人是一脸无动于衷的冷漠和自信:“师哥,我不会让宝贝出事。”
厉寒江喘息着骂了一句:“他掉一块皮,我,饶不了你,我弄死你。”
黑衣人又惊又怕似的抖了一下,被吓到的样子:“你可千万别饶了我!”
超级黑客隔着屏幕神交的时侯,一番张牙舞爪,最擅长匿名恐吓,但凡见着厉总本人,立时就像小猫见了大猫,气势矮了不止一个量级。
眼神里射出三分敬畏,三分默契,另有三分无法言说的复杂与偏执。明明刚开完枪,立时就一脸愧悔万分、无地自容好像这种阴招不是自己干的,但一定死不悔改,下次还这么干。
……
裴逸一声都不敢吭,与林间的飞鸟和野鼠一路同行,穿越这条窄径,终于瞥见树下横卧的人。
“爸爸!”
“怎么了?”
裴逸在暗处极快地摸过受伤的人,手心没有摸到黏稠的液体,并没有大量血水迸射。只有肩膀上可以忽略的丁点血迹,但看起来没有意识了?
他一手抚摸父亲的胸膛,双手交叠掌压,用力按了数下;再用敏锐的两根手指探向厉寒江的鼻息。
林间,身后,脚步飘然而至,似妖似仙。
短筒猎枪拉枪拴的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间太明显了,像一把鼓槌敲上敏感的心房。
“……”
裴逸的手在半空停滞了,不必回头就足以察觉,枪口就在二十米开外,瞄准他身后。
裴逸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来接我的吗?我来赴约了,你带我走吧。”
枪火在暗夜里再次击发,毫不客气,“嘭”得射中裴逸后肩,让他一声不吭地俯身栽倒。
“师哥你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宝贝。你管不过来的事,我替你管了。那些人既然不能精心照料,不配为人师长!……就由我照料这一切,我把小裴带走了。”
……
那一夜惊心动魄,几股力量暗中博弈,都从四面八方赶至这块弹丸之地。尽管出于各自目的不能明言,所有人的目标就是裴组长。
黎明时分,当地警局终于集合队伍封山。
漫山遍野都是制服警员,以及痕迹检验专家,遍地搜寻翻检,地毯式搜山……
可惜来得也太晚了,完全不赶趟了。无论是开枪的,还是中枪受伤的,早就无影无踪,留给当地警局的就只剩两具凉透了的很难看的尸体。面部吃进大毫米的子弹,被轰得残破不堪、相貌难认。
比对系统里的A类通缉犯档案,很快确认这是东南亚毒巢的马仔桑琨和罗烈。
手上都是血债累累,如今做了别人的枪下冤魂,林间野鬼,曝尸异国他乡。纯属咎由自取,善恶有报。
当地警局悄悄联络了香港禁毒科,将这两名死于非命的杀手的照片资料都传过去,怀疑或许就是数年前报复扫毒行动、杀害港岛警督的凶犯。
“楚总,这些事澳门那边传过来的资料,还有现场找到的证物图片。”
进办公室递送文件的这位年轻秘书,是新调上来的生脸,知道自己的前任下场很惨,讲话都不敢大声喘气。文件刚递到楚珣手上,手立刻缩回去,规规矩矩摆在裤缝两边,立正。
楚珣仰靠在沙发上,笑了一下:“不怕,又不会斩你的手。”
一脸青涩的小秘书,恨不得翻着白眼儿后退着出去了。
脚后跟不慎就撞到了植物盆栽,就是陈副处原来养得,那一大株直通天花板的巴西木。嗷,这孩子差点儿一屁股跌坐在那盆花土里,给自己裤子施肥了……
不苟言笑的霍将军都绷不住笑了,暴露了面颊上的半颗酒窝。
楚珣一目十行看完那些报告,把文件合上了:“现场留下的痕迹,咱们厉总是在警察封山之前先行就离开了。从他藏身的位置角度判断,是他击毙了罗烈和桑琨。”
霍将军在小秘书关门滚走之后,立刻移坐到沙发上,伸开臂膀抱住楚珣。
从身后环抱,让楚珣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这样能坐得舒服一些吧?
每年昏迷的时月,比醒着的时间都长了。楚珣每次醒过来能够有所知觉,能够感受或春、或夏、或秋、或冬的季节变换,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无比珍惜。
楚珣露出一丝笑:“我师父一个顶我们两个,咱俩一起上都不是他对手。不用担心,他跑掉了。”
然而,也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最清楚,厉寒江恐怕都还评不上这支王牌之师最厉害的狙击手。
霍将军说:“现场还有另一人埋伏,持有两把枪。桑琨脖子上,洞穿颈动脉大出血的那一枪,是第二人打的,也精准命中。”
楚珣琢磨:“有意思的是,这人两把枪装得完全不同的东西。第一把是杀伤力恐怖的大毫米狙击弹头,直接炸开桑琨的脖子。另外一把枪是短筒猎枪,普通的麻醉弹头,动物园保安都有配备,狮虎园里两头猛兽打架都用得上,不会留后遗症。”
“他就是用麻醉弹,先击中你师父,又掳走小裴。”
“他甚至没戴手套,毫不掩饰他的身份,两把枪上全部采到新鲜的指纹……就是要让我们知道,他带走了小裴,而且绝对不会主动还回来。”
孤家寡人在外面流浪久了,年纪越大心灵愈发寂寞吧,果然寂寞使人变态。
绑架人家的孩子,就是要享受子孙环绕的天伦之乐,哪怕是想象中的虚幻的欢乐,怎么可能还回来?
枪托上的指纹,与系统里的身份信息,缓缓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叮——
屏幕显示,比对成功。
楚珣苍白的面容陷入凝重:“不要对外大张旗鼓,不必声张让总部那些老家伙掺合了,我们内部下发嫌疑人通缉令:‘褐岩行动’阵亡名单上,原来东欧A组000号我们尊敬的前辈雷魄组长一直还活着,藏身基地就在东南亚方向,疑似北缅山区,境外或仍有一批忠诚的追随者……我猜厉总一直都知情,他的搭档就没有死,他最忠诚不二的战斗伙伴是要回来血洗残局了,是要替他讨回公道,甚至光复失地、重整河山。”
白日见鬼。死人名字在圈了黑框的名单上浮出纸面,死而复生。
这里面有多少知情人,包括楚总,早就猜到,只是不愿讲出来。
“你知道雷组长他从前住过的房间,墙上有一幅画,题字《日照寒江》。”楚珣轻叹,“那画我都见过好多次啦。”
“小裴不会有事,他不会让咱们失望。”培养这么多年的爱徒不能白养了,楚珣口吻坚定,从容,“希望小裴不是被捉,而是他让捉的。”
一名训练有素的职业特工,“被捉”和“让捉”,一字之差,区别可大了。
小秘书端着监听设备,风风火火地又跑回来,怯生生地汇报:“楚总,有人敲A组频道。裴组长的信号早就消失了找不到,有人敲密码进来了。”
“谁敲?”
“他进来就喊我‘宝贝’,我应该回答‘我不是’吗,还是假装我是?我、我没敢搭话就下线了!”小秘书没有被男人调戏的经验,俊脸涨成通红,“好像是裴组长的对象,那位章Sir!”
……
第91章 贴身男仆┃家长们心目中的“国民儿子”。
裴逸醒过来时腰腿酸痛, 不太舒服。是姿势不对, 他腿都麻了。
被万蚁啃噬脚心似的一股酸麻,让他难受死了, 双手还都够不着, 没法给自己揉脚, 裴组长花了五分钟艰难地抖他的小腿肚。
周围一股腐败臭气,好像闷热天气里谁家冰箱坏了, 肉臭了。
卡车车厢一晃, 裴逸在大号麻袋里打挺,随即就被一只什么动物的蹄子戳到金贵的脸, 毛茸茸的……他终于知道是什么肉臭了。
凭借生物钟的感觉, 他估摸自己昏睡了六七个小时, 横跨大陆把他运到欧洲的时间也都够了。他睡得就像兽医院手术台上,一头被麻醉得不省人事的大猫。
眼戴黑布罩子,一双金属手套罩住双手,让他没有办法灵活地动弹手指, 无法打开手铐。
“你真厉害。”裴逸轻声点赞, 对方太了解他。
外面断断续续地有人抽烟和闲聊。操着粗鲁口音的当地人, 整理这一车臭气熏天的麻袋。“那几袋熊掌,搬出去!”“豹皮,两张!他们付钱了吗?!”
皮肤上高热的温度,以及四周专属与某些植被茂盛地区的湿润的腐气,已经让他明白身在何处。
这是政府军都无力辖制的边缘村镇。走私贩子使用这些交通工具,沿着崎岖山路, 在边境地带从事各种非法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