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想也没想抬起手就疯狂地射击,同时身体往后退着。
那团黑色影子,在她的扫射中被打散成一片雾气。
接着她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按住了她的肩膀。
玫瑰下意识拔刀转身,身后的影子却比她更快地按在她眉头上。
那样的触感玫瑰一辈子都忘不了,湿润,腥臭,冰凉,像蠕动一样令人作呕。
“杀了你没意思,毕竟你是Aachen的人。”黑影笑了笑,“那么就赐你……恐惧。”
宴喜臣在副驾驶上忽然惊醒,大叫了一声。
“怎么了?”罗森的第一反应是抓枪。
宴喜臣摸了摸头上的汗,有些恍惚:“没事,我没事。做了噩梦。”
关于从表世界延续下来的那个关于审判的噩梦,自从来到混乱区后他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心理素质变强,现在却莫名又做了那个审判的噩梦。
他向窗外看去,没有黄昏落日,更没有什么拿镰刀的人,心安了不少。
随即他又想起,刚才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好像忽然就是去了知觉,很不正常。
“我睡了多久?”
“就一会儿,二十分钟吧。”罗森指了指前面的白色教堂,“马上就到,收整一下你自己。睡一觉也好,不然等下就没机会了。”
宴喜臣刚睡醒,人还有些恍惚,没太理解罗森的意思。他用力搓了搓脸颊,又拍了拍,好让自己从刚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
远远的,他看到了杜亚琛的身影。他一身武装,连战服,防弹衣和枪带都没来及卸下,看样子也像从某个地方刚赶来。
宴喜臣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车还没停稳他就打开车门跳下去。
杜亚琛也笑着迎上来,只是目光在扫到车里只有罗森一人时变得犀利起来:“玫瑰呢?路上出事了?”
“其实是因为我今天晚上出门想送个信。”宴喜臣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出了意外,遇到乌鸦了。”
“乌鸦?”杜亚琛看向罗森。
罗森三两句跟杜亚琛解释了情况,杜亚琛脸上凝重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拍了拍宴喜臣的肩:“好了,进去说。”
宴喜臣看上去有点紧张:“我们现在和哪个审判人见面?”
杜亚琛牵着他的手捏了下:“A区,B区,Z区还有C区的守望人。”
宴喜臣听到C区时愣了一下:“段爷爷?”
“对,他也在。不过现在不能和你说那么多,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你。放松,像平时一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会在你身边。”
杜亚琛带他走到教堂内部的巨大木门前,他凑上用拇指蹭了下宴喜臣的嘴角,垂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推开了那扇木门。
视野忽然就开阔起来,金色穹顶下,圆形的围场上分别坐了八个审查人,他们风尘仆仆,着装上却都十分讲究。穹顶中央开了一个小的圆形天洞,月光被塑造成一束神圣的照物,纯净地泄下,温柔地照射在大理石地面上。
圆形围场的另一侧有个像月牙形的桌椅,用胡桃木做成的,十分精致漂亮。杜亚琛带领宴喜臣走月牙桌前坐下,同时他自己也坐在了宴喜臣身边。
这个教堂的面积和空间都算不上大,可偏偏给人营造出一种空旷的神圣感来。
宴喜臣感到杜亚琛捏了捏他的脖子,用他一贯轻松的语气对他说:“别担心,我会照看你的。”
第26章 我拥有你,而你将拥有我
随着宴喜臣的落座,几位守望人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宴喜臣能感觉到那些视线的热度,这其中只有一道视线是最特别的。
他转过头,段云。
严格算起来宴喜臣离开C区时间也不算久,可再看到段云才发现,和老头子已经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
段云的目光中有试探,有关心,有担忧,总之都是好的。光他这一道目光,就让宴喜臣放松不少,足以忽略其他或探究或严厉的目光。
杜亚琛依旧坐在他身边,一句话都没说。他的目光却看似玩世不恭地环视四周,目光所过之处窸窸窣窣的交谈都停止了。
A区的主要守望人大家都叫他老江,杜亚琛在A区的酒吧里跟他提起过。
这还是宴喜臣第一次见老江。老江的头发梳得很规整,四十岁左右,五官和身型隐隐可见年轻时的凌厉。他此刻慈眉善目,最先发了话:“我们听过你的故事,今天找你来,是想多了解一些你的事。”
Z区和B区的四个守望人都坐在影子里,段云和一个看起来十分老实的男人坐在一起,宴喜臣想起段明逸和他提过的‘于先生’,想必段云身边坐的就是他了。
宴喜臣深吸一口气:“你们是来问关于该隐的事?”
Z区的守望人颔首:“明人不说暗话,Aachen应该跟你说过,我们不久会对巴西利卡大剧院进行一次排查,到时候也许会有好消息。在那之前,我们希望了解到更多关于该隐的事。”
Aachen,宴喜臣愣了下神。这是杜亚琛在黑水佣兵时的名号,他已好多年没有听人叫过。这熟悉的发音在舌尖上一滚,往事像滚滚惊雷在脑后炸。
杜亚琛很敏锐,他捏着宴喜臣的手笑了下。他什么都没说,但宴喜臣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他知道,他体会。
“我明白了。”宴喜臣冲守望人们点头。
他沉默了半分钟,这半分钟里所有守望人都很默契地没说话。就连杜亚琛也没发出半点声音,把全部时间都留给宴喜臣。
半分钟的沉默后,宴喜臣开始娓娓道来。
关于该隐,宴喜臣今天重新整理了思路,以至于发现一个很可怕的猜想。这个猜想,他还没来得及跟杜亚琛说。但是根据杜亚琛的精明和聪慧,宴喜臣相信杜亚琛心里也不是没有这种猜想的。
宴喜臣将他在该隐骸骨爆破点看到的血腥景象跟守望人们重新说了一遍。现在他已经能逃离自己内心的恐惧,减少被情绪的控制。可即使是这样,杜亚琛也能感觉到他握着的手心已经濡湿,他在强行克制与忍耐。
心疼吗?怎么能说不。但杜亚琛知道宴喜臣有些话必须要讲,所以他没有打断。
回报杜亚琛的尊重,宴喜臣连贯地叙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闭嘴之后守望人们脸色各异,轻易不敢发表见解,宴喜臣在一片安静中又补充道:“昨天我恢复了很大一部分记忆,关于我在鹰眼当佣兵之后的记忆。我很确定该隐是我认识的某个人,可每当我试图去回想他事,记忆就像被一块黑斑挡住,看不清事实。”
他没有说谎,甚至当他每次试着去回忆这个人时,意识就会慢慢陷入混沌。这很像是某种身体保护机制,就像那些选择性失忆的人,因为想要刻意回避某段记忆,所以大脑会逃避部分发生过的事,造成回忆混乱。这也意味着,很有可能该隐堵他来说,是潜意识中很像逃避的某个人。
“真相。”A区的守望人老江说道,“你缺失的记忆,很可能是某种真相。”
问话还在进行着,有些问题杜亚琛比他更清楚,也就替他答了。宴喜臣这才知道,杜亚琛远在今天之前就告诉了守望人他们的关系,也难怪几人见到他们俩这样亲密的姿势坐在一起,也没有露出奇异的表情来。他们陆陆续续回答了许多关于当初的事,有一些宴喜臣记不真切,不过大部分关乎杜亚琛的却想起得很清楚。
“根据我们之前的推算,只能算推算,里世界的形成时间能精确在1992-1993之间,基辅的核泄漏属于世界级大事件。”
话题终于接近了宴喜臣所猜测的那个真相,他挺直了脊背。
“先生们,我知道你们都很敏锐,我猜你们已经有些想法了。”杜亚琛的眼眸在月光下泛着冷棕色的光,“1993年——宴喜臣记忆中的基辅悲剧——他看到的核辐射惨死的人——该隐。”
整个教堂中的温度像骤降好几度。
半天段云才低沉地开口,他问的是宴喜臣:“孩子,这是你想说的吗?”
“我当时不顾一切想要回基辅见一个人。我想不起来他是谁,我想要救他。”宴喜臣低着头,墨水般的影从发间泄流在脸庞,他的声音也是嘶哑的,“我持续不断地做着同一个噩梦,噩梦里的死神以遗忘的罪名审判我。”
杜亚琛静静地看着他,鼓励他。
“不,那不是死神,是该隐对我的审判。我当初不顾一切想要去救的人是该隐,但我没能救他,我也没能回基辅!所以在他骸骨的爆炸点时,我才会看到那一幕——那个腐烂的,腥臭的房间里躺着的人是他。那从来不是什么幻觉,那是我在他临死前的记忆!”
宴喜臣浑身颤抖,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所有守望人寂静无声,空旷的教堂和穹顶下回荡着他颤抖的声音。
“但在那个噩梦中,我所重复的罪名不是‘背叛’,而是‘遗忘’。”
这场会面最终以老江拍案结束:“你辛苦了,先回去吧,之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坐在老江身边Z区的守望人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我们之前说过的提议……”
“不,不是今天。”老江看向旁边的人,他有些年老的脸上显出坚决的神情,“我们还有时间。”
宴喜臣已经冷静下来,也自然听到两个守望人的对话。
他想问,但守望人们离开的很快,似乎是老江的授意,又似乎受杜亚琛目光的压迫。
唯独有个人依旧坐在原地,没有挪动。他摘下眼镜,对杜亚琛说道:“可以单独给我们一些时间吗?”
杜亚琛询问地看着宴喜臣,顺便抬手,用力摸了两下他的眉骨,像是安慰。他这才缓缓退出去,为两人关好了巨大的木门。
其实不过离开了几个人,可让小教堂的现场立马显得空旷孤寂起来。
段云站起身,穿过大理石的圆形中场,坐在宴喜臣身旁:“最近过得怎么样?”
“很好,明逸也很好,常常念叨你。我们去混乱区没多久就分开了,我常常有给您写信,您收到了吗?”宴喜臣已经抑制住了,可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看段云。他有点像是小孩子背着大人偷偷地流泪,突然就被大人发现了的那种羞赧,“还有,方烁他最近怎么样?”
他不喜欢看,段云就不看他,仰头看着宛如圣光从圆顶洞泄下的月光:“收到了,但是你从来不写住址,也一直没能给你回信。至于方烁,在你们离开的头一个月他就走了,给我留了张纸条,说要去A区找点事做。我本来跟老江打了个招呼,老江却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宴喜臣听段云说话,就好像感觉到段明逸对爷爷的那种依赖。段云身上的确有种更像家人,而不是守望人的亲和感。即使他是个垂垂老矣之人,还是个曾经在部队的老人,看向宴喜臣时却十足真诚,那是把他当家人来看的目光。
段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我抽一根,嘘,别跟那些老家伙讲。”
宴喜臣侧过头,身体往下滑,靠在段云的肩膀上,笑了。
“我喜欢月亮。”他呆呆地跟段云一起看着月亮,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
段云深深吸一口烟,缥缈的烟雾和月光顿时缠绕在一起:“是啊,人类迷恋月亮。”
两人静默片刻,段云摸了下宴喜臣的头:“不说这个了,关于杜亚琛的事,爷爷还要跟你道歉。”
宴喜臣心中一动,知道段云是在说隐瞒他杜亚琛身份的事。起先段云和杜亚琛见面,他就觉得这两人以前见过。段云对杜亚琛的态度更是奇怪。但鉴于段云自始至终都没说杜亚琛什么,所以宴喜臣也没做多余的怀疑。
“是他让您对我隐瞒他的身份?”
“对所有人。”段云更正道,“准确来说,除了玫瑰罗森和我们这些守望人,没几个人知道他就是‘老大’。”
“为什么?”
“因为这会减去很少麻烦。”段云笑笑,“不过我很惊讶,你们从前竟然就是相识的。开始我还担心他对你有什么坏的目的,毕竟你刚来的那一天玫瑰刺杀了你两次。”
宴喜臣也笑起来:“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宴喜臣在昏黄的月光下看段云苍老的面庞,心间不断涌出热流。
段云拍了拍宴喜臣放在他肩上的手:“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已经是你们年轻人的啦,以后的路,要加油。”
段云这样说着话,忽然就让宴喜臣感到他很寂寞。
宴喜臣想起那天他们从K区离开时,段明逸曾坐在石阶上谈起他对现实世界的段云的印象。他好像能清晨的雾霭中,老人坐在茶几前看报纸,桌上的早餐还冒着热气,他就那样坐着,等一通电话或者谁来敲门。
但是谁也没有来,也没有电话铃响起。
傍晚的时候,他也许坐在床边,看看自己年轻时候,和逝去的另一半的照片。又也许在凌晨时就着昏黄的等黄,独自同自己对弈,闲敲棋子落灯花。
可他终于是谁也没能再等到。
那道在倥偬中老的身影,就这样形影单只地日复一日过着。
直到有一天,段明逸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宴喜臣弯下腰,从背后抱了抱背对着他坐着的老人。
“爷爷,这次攻击结束之后,我就和段明逸回来找你。你烘焙的芝士蛋糕,真的很好吃。”
从屋子里出来时,宴喜臣回了一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