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亚琛不吭声,他总是在这种时候扮演个合格的聆听者。只是他目光灼热,烧着在夜风里的宴喜臣,那火不肯停歇。
“刚才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是意志者,这个空间究竟为什么会存在。表世界,蒙蔽所有的痛苦和悲剧,大概是太痛苦,太懊悔,太恨了吧。想着——如果这个世界永远没有痛苦,悲伤,悔恨,那些心情,该会多好。但是烁哥的表世界不是这样啊,悲剧发生的前夕,我现在仿佛都能闻到空气中的金属味了。”
杜亚琛没说什么,他轻轻地捏着宴喜臣的脖颈。这是他的心魔,只能他自己走出。
“我也不会再逃了。”
天色青黑,一行人整装待发。宴喜臣抻着张破旧的老地图,给杜亚琛指路。这次不像之前的任务有接应人,他们只收到了地点通知。宴喜臣在脑海里有大致方向,但这么多年,他对基辅的印象也淡了些,并不能完全确认行车路线。
旧地图不像现代GPS方便,宴喜臣揉着眼睛,觉得自己快瞎了。段明逸和杜亚琛争着,眼见就要吵起来。罗森在前面开车,不动如山,就是眉毛皱得紧,黑眼圈也重。他们的状态都不太好。
而更令人不安的,是随着周遭景致变化,所有人心中越来越糟糕的第六感。破败的大厦,断裂的钢筋,腐坏的荒凉的围墙,生锈的金属大钟罩,以及越来越多疯长的植物。这不是基辅原有的样子,他们都知道。前几天他们刚经过基辅最繁华的地段,宴喜臣还记得记忆中火车站的样子。但是现在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完全就像另一个被抛弃的城市。
浓雾,越来越浓的雾,他们像在一口蒸锅里,快要看不清四面八方的景致。罗森调转车头沿原路返回,却返现他们竟找不到来时的路。
“这地方太邪乎了。”段明逸把地图抖落得哗啦响,却对不上他们究竟在哪。
不论往哪个方向开,都是破败的景象,越来越腐烂的城市,一个被遗弃的地狱。眼前的路被遮住,城市的建筑只有到跟前时才能看到一座座庞然大物。
“我们这是鬼打墙了吗?”罗森也纳闷。
宴喜臣在他身边身体僵硬起来,段明逸没有察觉到宴喜臣的异常。而罗森自从发现他们进入这样的场景后,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的车速越来越快,从五十码到一百码,在这片灰色的钢筋泥土中横冲直撞。
“罗森加全速冲刺。”
杜亚琛话一出,罗森就将油门踩到底,车子瞬间飞驰起来。宴喜臣心跳极快,盯住远处空气中的某一点,就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随时要从远处跳出来。
忽然间,车子像终于冲破云层的飞机,猛地从那片混沌中冲出,视线瞬间开阔,大地重变清晰。一瞬间,给人豁然开朗的错觉。
巨大的橙黄色的光铺天盖地,像一口熔炉将他们笼罩。所有人的脸被乍现的颜色打亮,如同映照着堂堂火光。
他们远处的城市,仿佛大火燎原。
“我……操?”段明逸怔怔地看着前方。
五所巨大的,仿佛火山般的反应炉燃烧着,高耸入云,如同五座正在燃烧的火山。它们完全不是现实中的样子,巍峨,巨大,笼罩着整个城市。又像恶号的魔鬼,对每一个脚下的人类威慑恐吓着,要他们匍匐。空气中是浓重的金属气息,每一寸空气都在发光,带着温度,席卷着放射尘埃。
宴喜臣却颤抖起来:“基辅的悲剧……”
杜亚琛眼底的深色都被反应炉照亮,他伸手捞住宴喜臣的,牢牢攥住他。
“1993年的基辅悲剧,核电站泄漏后的……我曾搜查过,但从未亲身经历。”
一百次搜查或听说,都不如一次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令人震动。他们正通过该隐的眼睛,重新经历历史上的这一刻。
在昏黄发亮的空气里,所有人的脊背都阵阵发凉。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下最近HBO新出的《切尔诺贝利》,基辅的部分原型取材参考于这场世界上最大的核爆炸污染(架空的部分也很多)。像文中写得十四天恶化的情况算轻的,在反应炉附近的人基本是当场死亡。核污染波及周遭多个地区,政府当年在第一瞬间试图隐瞒真相,甚至封锁切尔诺贝利。切尔诺贝利后来沦为禁区,到现在还有巨量的辐射,有兴趣的童鞋可以去查查。顺便也推荐一本《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是对许多经历过这些事的人的采访,很震撼。
第56章 基辅的悲鸣(2)
四个人沉默不语地看着巨大如火山的燃烧炉。杜亚琛最先从车上下来,抱着轻机枪在周围走了一圈。的确是老店面和老街区,不是伪造的记忆,就是梦里的真实。这是一座死城,千疮百孔,黑色与沙黄色的死气从城市的裂缝中往外冒。宴喜臣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失魂落魄的时间点上,他黑色的瞳孔涣散开来。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强行要他扭转方向,紧接着对上一双深棕色的海洋。
宴喜臣瞳仁微微聚焦。
“我们得继续走,我们要找到他,现在已经很接近了。”
杜亚琛转身跳上车,主动掌舵,宴喜臣平和下来,与罗森坐在后面,观察车外的情形。
他们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中前行,越来越毛骨悚然,灰色的烟雾中时不时藏着影子。像小孩的影子,飞快地蹿过去,又消失不见。偶尔余光瞥到有人在楼上,目光转过去时,又是空荡荡的窗口。这像一座鬼城。
“妈的,我怎么感觉到处都是人。”段明逸幽幽的一句话,宴喜臣和罗森都惊出鸡皮疙瘩。
这不是段明逸的错觉,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看似空荡荡的,正在被毁灭的城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看着他们。
他们发现他们的车还是像鬼打墙一般,来回在几个街区里打转。杜亚琛调转方向,向着巨大高耸入云的反应炉行驶,却发现不论他们如何加速减速,反应炉和他们之间的距离都没有缩小。燃烧着的反应炉仿佛一堵墙,跟他们保持着不变永恒的距离,他们永远都到不了。
再次看到同样的路牌后,杜亚琛将车停在路边,熄火。
“做好准备,全员下车。”
所有人浑身的枪带上都备满装备,手中拎着枪。杜亚琛放慢速度,走在最后面,擦肩而过时给宴喜臣一个眼神,宴喜臣警觉起来,明白他眼中的意思,加快脚步,走到最前头。那些灰扑扑的建筑突然都变得无比熟悉,苏联式的密密麻麻的建筑风格,规律,统一,道路宽阔,电车轨迹破败。他记得街口的邮局,还有对面的裁缝店,无处不在的酒吧,闪烁的霓虹已经变成破烂灯管。
宴喜臣出了一身的汗,这条路,就是当年他离开基辅时方烁来送他的路。
宴喜臣转头,他甚至能看到遥远处,乌克兰建立起的高墙,像一层薄弱的外围,却将这地方完完整整封锁在一起。那是在核电站泄漏之后,整个基辅被隔离,建起高墙,然后成为一座无人问津的鬼城。曾经的繁华,以及流通在这个城市中,人们蓬勃不熄的欲望,都变成他们脚下的一撮泥。
扫射的枪火是忽然开始的,从宴喜臣后方。
他立刻回头,段明逸端起冲锋枪冲着右侧建筑上方疯狂扫射,然后奔跑起来,从一层窗户蹿入建筑:“有人!”
“段明逸!”罗森吼,他也立刻动身打算帮忙,但忽然间,他目光忽然触及另一侧的建筑。杜亚琛这回速度快,跟随他的目光直指目标,那里却空空如也,但罗森就如同另一个段明逸,端着枪疾奔起来。
“罗森!”
“乌鸦!我看到他了!”罗森已经跑到二十米开外,低吼声隐约传来。
“操!”连宴喜臣都爆粗口,“我他妈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要小心,这个空间不属于你的掌控。明逸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罗森这么被引开。”
宴喜臣心思玲珑,杜亚琛不说也懂得:“知道。”
“接下来,不要离开我身边。”
“知——”宴喜臣一抬头,愣住了。
杜亚琛感觉到不对劲,立马回头,可跟刚才一样,宴喜臣愣愣望着的方向什么都没有。他盯住高层天台,那里只有白云。在宴喜臣眼中,却是那个年轻的方烁,正像他梦中一样,晃荡着腿坐在那里,垂眸看着他们。
“方烁”冲他招了招手,然后从顶楼边沿翻身离开。
“我看到他了,方烁。”宴喜臣抱起枪,虽不像刚才罗森和段明逸急切,但也快步迈出去。
“我他妈跟你刚说完的话你当耳边风?”杜亚琛少有地发了脾气,一展臂将宴喜臣拎回来,他视线冰冷环视四周,“不对劲儿。你们全都被目标引诱了,我们互相看不到彼此的目标。”
“你刚才没看到他?”宴喜臣皱眉。
杜亚琛点头,拎着宴喜臣往刚才段明逸钻进去的建筑走去:“你看到的方烁应该是假的。走,先把明逸弄回来!”
建筑内部黑黢黢的,一股腐烂发霉混合着尘土的味儿,一般人受不了,宴喜臣抬起袖子捂住。他依旧走在前头,杜亚琛走在他后头,目光警觉得像一匹守护领地的狼。
他们很快找到段明逸,尽管眼前的画面匪夷所思。段明逸抱着枪,正在跟面前的一个廊柱说话。他表情很冷静,看上去不疯癫,但正因如此,令人感到诡谲可怖。
“明逸!”宴喜臣叫。
段明逸回过头来,表情冷静。
对外界有反应,宴喜臣心想,他试着靠近他,段明逸却忽然抬起枪杆。杜亚琛眼疾手快,立马将宴喜臣按倒在地,那一梭梭子弹扫射在他们后方的黑暗处,那里空无一人。火光照亮段明逸的脸,他冷峻而危险。
宴喜臣忽然挣脱杜亚琛的怀抱,他蛇形疾奔,竟没有受丝毫伤,在接近段明逸身边的瞬间,猛地将他手中的枪格掉,抬手就是一耳光:“段明逸!”
段明逸掉了枪,目光有一瞬间茫然,随即醒过来:“燕子?我在这里干什么?”
宴喜臣和杜亚琛飞快对视一眼,知道这是个诡计。这个鬼城有能迷惑人心的力量。
“我看到爷爷了。他让我走,不要管他。后面忽然涌上来乌鸦的人……”段明逸知道自己刚才魔怔了,后怕地起了一身冷汗,他不敢表露,只快步随二人往刚才罗森消失的地方赶去。
他们都猜到,罗森看到的乌鸦,必定和段明逸一样,是假的。因为他们任何一个刚才都没看到乌鸦的身影。
宴喜臣往前走,心中有思量。如果这里看到的乌鸦是假的,那么罗森在鹰眼看到的那个乌鸦,又是真是假?这场幻觉,究竟是从他们冲破浓雾的那一刻开始的,还是从他们还在鹰眼基地时就开始了?
宴喜臣一身冷汗。
罗森蹿的建筑不大,他们很快找到人,因为金属碰撞的打斗声在空荡的破旧建筑中很明显。杜亚琛依旧走在最后,宴喜臣在前,随时警戒,段明逸脸色却不太好:“听!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声音确实不像一个人在打?”
宴喜臣微微顿步,侧耳去听,脸色也不大好。段明逸说的没错,那不是一个人打斗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是两个人。罗森没有开枪,说明他们是近身搏斗。
忽然,脚步声从楼上跃然而下,似乎跑到楼梯间,罗森喊了句什么也追了下去。
两个人的脚步声,两个人下楼的声音!
宴喜臣回头看杜亚琛,杜亚琛却已经端起枪,对准楼梯间的方向。他们都做好准备,从楼梯间冲下任何陌生人,就瞬间制服对方。
三秒钟内,罗森只身冲下来,脸上薄怒未消,看到三个枪口对准他,瞬间也拔枪。
四个人都茫然了。
“人呢?”罗森先问。
宴喜臣的脸色有点精彩:“你刚才和谁在打?”
“乌鸦!我怀疑他根本就是一路跟着我们来的!”
“我们确实听到你和他的打斗声,还有你们一起跑下来的声音。”杜亚琛将枪口指向地面,手又指了指楼上,“但下来的只有你一个。”
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刚才他们所有人都听见了,说明这不是幻听。乌鸦究竟存不存在,是不是幻觉,没人说得清楚。罗森说乌鸦在,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乌鸦在二层到地面这一转瞬的盲点距离里,消失了。
“这地方太他妈邪乎。”宴喜臣本来就瘆这类反自然力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率先回身出门,“我们得赶紧离开。从现在开始,不论你们看到什么,都不准擅自脱队。有可能是幻觉。”
“宴喜臣。”罗森声音从身后叫住他,“这他妈不是你的表世界吗?”
宴喜臣回头,杜亚琛看着罗森,没说话,段明逸上去就是一脚:“什么意思啊?说这个干吗?”
“你的表世界里,应该由你来控制一切,为什么还会出现这些?”
宴喜臣沉默地看他两秒:“这里不仅是我的表世界,也是方烁的。从进到表世界的这一刻起,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杜亚琛说真正的方烁可能在这里,但直到这一刻,我都不能百分百确定。如果有,我也无法解读他,他不是我的意志。走吧,想要找到最后的答案,我们只有往下走不可。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被其他事分散不注意力,也不可以互相怀疑。”
十分钟了,一行人在腐败的基辅走着。他们都放轻脚步,变得比刚才更机敏。大雾似乎已经散去,露出这个城市的全貌,钢筋水泥像这个城市躯体上被挑断的筋脉,裸露在外,人的痕迹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毛骨悚然的感觉从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