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啊。
哭还不听劝,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也听不见,唯一停下的原因只有可能是我自己哭累了。
放个屁都能把自己吓哭。
我小学的时候特别好吓唬,但一上课就烦躁,哭得特别凶。
老师没办法,只得把学校洗手间里的水龙头打开。我就站在水龙头那儿用手指接水,感受水流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滑……
这个动作能反复循环一上午。
这么多想讲的话,在他嘴里最终化为一个字概括:“……啊。”
路见星愣了一下,快把嘴皮咬破了。
怎么这样呢!被盛夜行那样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就又不会讲话了。
“没事,”盛夜行心中钝痛,抬起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认真道:“不着急,以后慢慢说。”
从寺庙景区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盛夜行载着路见星绕开下班高峰期会堵成浆糊的大路,抄近道找了家吃炒菜的小餐馆,说过节得好好儿吃一顿。
他本来想带路见星去试试市里不少出名的美食店,但考虑到路见星对周围陌生人影响的承受能力有限,只得先带来人少的地方用餐。
学校附近的那些餐馆,他们也吃腻了。
再说了,路见星还在长身体,总不能天天二两面打发,他又不太会说话,吃过的东西也少,难以表达自己对味觉上的意愿。
菜上得很快,炒肉、煲汤、凉拌菜、烧菜和蒸菜通通上桌摆盘,类型要什么有什么,算是新年伊始的一个好兆头。
路见星捉筷子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把筷子落在凉拌鲫鱼这道菜上。
他完全在惊异于鱼为什么也可以做凉的。
“没吃过凉拌菜?”看他好奇的表情,盛夜行才想起来不少自闭症患者都是肠胃不太好,赶紧叫老板多加了碗开水来温温。
见对方吃得眉开眼笑,盛夜行又紧张道:“烧豆腐没吃过?”
路见星“嗯”了一声。
“黄瓜?”
路见星摇头。
很多东西不是父母不给吃,是他不敢吃,也不接受自己最喜欢的土豆被取代地位。以前那会儿他一吃没吃过的蔬菜就闹,闹完就吐,有一回吐得差点儿栽进厕所里去。
“茄子?”
“豆腐?”
“西兰花?”
“宽粉条?”
路见星全否了,没继续搭理他,低头拿勺子去扒饭。
都没吃过。
因为说话做事只能选一件,路见星吃着吃着就把筷子停下来,朝盛夜行指哪个菜好吃。盛夜行说你能不能试试边吃边夸,同时做两件事儿试试,结果路见星一开口就条件反射地停筷,气自己气得不行,手再一抖,豆腐全夹了个漏。
这顿晚饭最后是路见星买的单。
到结账的时候,他从衣兜里拿了张一百的钞票叠好放到老板手里。
他说话的声音大得小店面儿里吃饭的人都听得见:“十七!”
老板被他大嗓门儿吓得动作一顿,手指飞快地在计算器上点来点去,诧异道:“还真是找你十七块……怎么做到的?算得比我还快。”
她根本就没打菜单发票,也没有报总共多少钱,眼前这小孩儿上来就甩一百块钱,把要找多少钱说出来了。
路见星在看菜单时就记了价格,吃饭期间一直在心中算来算去,为了最终鼓起勇气去找老板买单。
其实他并不想多说一个字,但他认为这顿饭就是得他来买。
他想说感谢,却不知道怎么说。
晚上九点半,两个人一路瞎晃着回了市二附近。
张妈在微信群发消息说今晚查寝不挨个儿查了,改为抽查,谁抽着谁倒霉,班群里一阵跳跃欢呼,总觉得那些个倒霉蛋绝对不是自己。
此消息一出,七班男生小群又炸开了花,顾群山直接甩坐标,说爹妈新给买的双屏电脑到了,让兄弟们过来打游戏。
还特意圈了盛夜行,说好久没聚聚了。
盛夜行无语,难道不是天天都见面吗?
盛夜行领着路见星进门时,出租屋里烟雾缭绕。
见两个人同路,顾群山惊得眼球快掉出来:“我操,节假日你俩都做康复训练呢?”
屋里就四五个男生,面前摆了啤酒瓶,全围成圈坐在台式电脑前观战,一看见盛夜行进屋,都站起身来。
“对,累一天了。”
盛夜行面无表情地套上鞋套,把路见星往身后带一下,皱眉道:“屋里的人都掐烟,不然我带他走了。”
“这烟也不呛啊。”
“我咳嗽。”
“别别别,大哥……”顾群山一拍大腿,喊展飞:“展飞,快关门儿上锁,绝对不留一个逃兵!”
展飞抬起下巴,叼着烟说:“烟灰缸在桌上。摁了摁了都摁了。”
“都摁了!”顾群山边说边跳,抢过展飞嘴里的烟屁股嘬一口,嬉皮笑脸地把外套拉链儿敞开散热,“老大你进屋,今晚我们就等你呢,没想到你把我路哥也带来了。”
一个男生从冰箱那边把一件啤酒抱出来放桌上,愁了,“群山,老大都来了,这件酒今晚够不够我们糟蹋的啊?”
“不够再叫外卖订,”顾群山没想那么多,直接抠开一瓶喝一口,对路见星说:“路哥喝酒不?”
“不喝。”
“喝。”
两个不同的回答同时响起,前面是盛夜行说的,后面是路见星说的。
展飞没忍住笑,“真能喝?”
“他胃不好,少灌点儿。”盛夜行说着抬起头,眼神往屋内扫一圈,那感觉完全不是少灌点儿,完全是谁灌他谁吃不了兜着走。
路见星没搭理盛夜行怎么说,找了个最边缘的空位盘腿坐下,剥了颗开心果就开始发呆。
“哎,我今天在隔壁学校瞅着个女生特别可爱,好想上去要微信啊。”在场的一个男生拍拍胸膛靠在沙发上,“你们找过谁要微信么?”
“要什么微信,没那个资格。”展飞喝啤酒是一杯接一杯不带停,“高攀不上。”
盛夜行咬碎了嘴里的冰块,笑笑没说话。
“穿着市二的衣服,能找谁搭讪?”顾群山接展飞的话,“很多人特别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也不怪谁。”
“你家干嘛的?”沙发上瘫着的男生问。
顾群山用牙咬开啤酒瓶盖,大声道:“挖煤的。”
男生:“……”
展飞这边正在给李定西打视频电话,手握不稳手机,只得拿个手机支架托着。
李定西发现自己一走,这群人就开始聚众拼酒,气得要死。
碍于在亲戚家,他只得开着微信视频在那边自己也拿了杯果汁,呐喊道:“让我们举杯邀明月,天涯……”
“天涯海角也没你的地儿,”盛夜行伸手去挡摄像头,“拿杯果汁就别出来丢人了。”
李定西“哎哎哎”几声还是不死心:“老大,你们说什么话题呢?”
“沉重的话题。”盛夜行说。
“到底说什么呢?”
“说什么时候把你踢出我们球队。”
“别,我都听见了。要我说,融合教育才是最好的。你看那些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的人,挺多都动不动想死啊觉得没活头了,那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我,”李定西越说越较真儿,“他们要是认识我,看我这么惨还活得这么积极向上,那可不得更加珍惜生命了吗……”
展飞摁键杀了顾群山一个狼人卫兵,嘴角一抽抽:“问题是……没人愿意让孩子跟我们玩儿。”
顾群山一巴掌拍沙发上,怒了,“哎我操,李定西搞演讲刺激到你了,你他妈杀我干嘛呀。”
“杀你好玩儿。”
展飞说完,把游戏手柄递给盛夜行,“老大,干他。”
盛夜行也笑,接过游戏手柄后喝了一口啤的,朗声道:“干什么干,你们这游戏太血腥。玩儿什么杀`人卫兵,没意思。血都喷到屏幕上了,手断了还不打马赛克,这像话吗?都别打了,都他妈坐过来看。”
他说着,觉得喝酒喝得热了,拉拉链儿脱下外套就甩在一旁沙发上。
“来,路见星。”
盛夜行端着键盘坐到一言不发的路见星身边去,吐息间略微有些酒气,“哥教你玩儿超级玛丽。”
第36章 抱
盛夜行刚贴着他坐下,屋内瞬间鸦雀无声,其他人都往他这儿看。
看什么看,没看过带未成年隔离不良信息的?
“得了吧哥,这叫‘超级马里奥’。”展飞扔了颗花生米在嘴里嚼起来,“你没碰过这游戏就别净化心灵了。”
盛夜行沉默了几秒,说:“有没有黄金矿工?”
“没有。”顾群山惊得掉下巴。
“……”盛夜行又咬碎一口冰块,说:“森林冰火人。”
顾群山:“真没有!”
盛夜行:“狂扁小朋友?”
“老大你饶了我吧……”顾群山又开了瓶啤酒和可乐兑在一起,“你这真的是大爱无疆,舍己为人。平时这种血腥战争游戏不是你最喜欢的吗?你还说你一拿武`器爆头就特别爽,每次打玩游戏你眼睛通红,跟磕了药似的。现在你来跟我说太血腥了不行?要玩那种4399小游戏?”
怎么着,小自闭对这些过敏?
被叨叨的人倒没搭理他,咬了个滤嘴不吭声,丝毫不受干扰,搂过路见星就直接退出现有界面去找益智类游戏入口。
“喏,打游戏前先喝点酒,”展飞吹一声口哨,“方便发挥。”
顾群山开始吹牛逼了,“操,超级马里奥这种游戏,我喝断片儿了都能打通关。”
展飞倒了酒,兴奋起来又吹口哨。
“再吹要尿了!”
顾群山抓抱枕去捂严实他的嘴。
“喝!”展飞躲开攻击,把见底儿的啤酒瓶砸地毯上,“今儿喝不翻你我改名儿叫展降落。”
“划拳,三局两胜。”顾群山说。
展飞拿手肘撞盛夜行,“赏脸参与一个?”
盛夜行起身去拿开瓶器,压低了嗓在展飞耳边说:“我要是喝醉了,你背小自闭回去?”
“背?”展飞吓懵了。
我操,盛夜行给人当保姆了?
“不然你以为……我这腹肌怎么练出来的?”盛夜行笑一声,“就只有我背得动。”
他把路见星当小菩萨似的供着,对方也把他牵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一喝酒就兴奋,啤酒灌多了有点上头,等他回到路见星身边坐下,发现路见星还在望桌上的啤酒。
盛夜行是不太想路见星碰酒的,但他以为对方是口渴了,就问:“要一点啤酒吗?”
“游戏有蘑菇。”路见星说。
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思维不在一条线上的回答模式,盛夜行倒是见怪不怪,继续问:“如果要就告诉我,或者我给你一点可乐。行么?”
“手机信号差。”
路见星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李定西模糊的脸,又小声逼逼一句。
都卡成ppt了!
“路哥说什么呢?来,拿着。”
顾群山喝得有点儿高,没仔细听路见星讲的话,倒了一杯啤酒加冰块递过去。
路见星接得快,晃了晃酒杯观察一遍金黄色气泡,再伸舌头舔一下杯沿,含了冰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咬,左边腮帮和右边腮帮都藏了冰块,鼓起来像个仓鼠。
路见星不是没喝过酒,只是很少喝啤酒。
他以前初中那会儿因病长期失眠,就拿家里当爹的白酒喝,逐渐喜欢上晕晕乎乎的感觉,也喜欢汹涌袭来的睡意。
但他很有度,不会让自己断片,免得给父母添麻烦,自己肠胃也不太好。
今天,他望着小出租屋内一群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人,突然想醉那么一回。
盛夜行多少能看出来他发白的脸色,皱眉道:“要不要回去?”
没想到路见星没吭声,反倒第一个扶着沙发站起来,举着啤酒杯,看了看盛夜行。
屋内的人一看是路见星主动要碰杯,全都赶紧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展飞更是连花生米都没嚼完,一口吞了一颗下去,呛得手都在发抖。
“啊……那我来说几句。新的一年到了,大家能聚在这里我也非常开心,嗯,该说的话也在迎新晚会上说过了,欢迎路见星来市二,也希望你早日康复!”
顾群山爽快地说完,被展飞一个眼色瞪过来砍个半死:你傻逼啊,这病他妈的康复不了。
“啊……那,”顾群山是真喝得有点儿高,挠挠头道,“那就为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也为我们迷茫的未来,干杯!”
展飞冷漠地吐槽一句:“你是青春疼痛电影看多了。”
盛夜行再火上浇油地提醒一句:“为了青春又为了未来,那你应该再干一杯。”
顾群山听得呛了一口酒。
把整杯啤酒直接灌下肚,路见星擦擦嘴角抬起头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但他发现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努力了一下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说出来。
他像突然被阻断了表达能力,只得握着空酒杯又坐下。
出租屋里的灯已较为老旧,光线昏昏暗暗,洒在路见星的鼻梁上投出浅淡的影。
也许是他乖顺得久了,盛夜行还有点儿不太习惯他能一口气干掉一杯,也快忘了他是那个能开学第一天直接在寝室里爆室友脑袋的人。
说不出话的感觉让路见星感到烦躁不安,他拿了桌上的果汁、可乐、雪碧一通乱兑,再加一瓶小的绝对伏特加进去晃晃,仰头一口就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