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见星把一袋咖啡伴侣倒在白瓷碟上,再用勺子沾了一点水上去,再敲敲打打。
他一遍又一遍地滴水,将碟子上的粉末整得粘稠甜腻,丝毫不觉得无聊,倒是就这么就着一直玩儿到中午饭点。
中午十二点,盛夜行和晨姐一起回来了,说接路见星出门吃个饭。
上午的咨询很顺利,下午还得跑一趟。医生说状态挺好的,应该不用留下来治疗。
盛夜行晨起情绪亢奋,忘性一大就忘记把自己的资料和药物带过去,这下还专程回来拿。
他刷卡推门进来前,都做好了房间里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准备,毕竟路见星的好奇心是旺盛的,可他只看见条扔在地毯上的裤子。
一条湿漉漉的裤子。
怎么乱扔?
路见星懒懒地靠着沙发背,正把衣摆捋起来晾肚皮。
“裤子怎么乱丢,”走过去把他衣摆放下来,盛夜行揉了揉他的小腹,再捏他鼻子,“露肚子容易着凉,说了多少次了?”
“五次……”
路见星脸红了一下,掰着手指头数,想努力回忆露肚子是在哪些时候,数了没多久他选择放弃,注意力落到桌上没吃完的曲奇芝士条上。
他吃了几根芝士条,又拿手机开始看新闻,有时候一个页面一看就是十分钟,整得盛夜行有点儿摸不透他到底看完了没有。
新闻是路见星了解世界的窗口,他得努力踮脚看看窗外景色。
“张嘴。”盛夜行把维生素喷雾拿出来。
路见星喝了口橙汁,被酸得一眯眼,又灌了一口矿泉水下去才舒坦。他看盛夜行拿药了,不得不坐下来凑过去,舔了舔唇角张开嘴:“啊——”
喷了几下,路见星不愿意再弄了,转过身滑下床去穿拖鞋,往桌子旁边走。
“你……”话说一半,盛夜行止住了声。
路见星把棒棒糖拆了,正想用打火机的明火将硬糖给烤化。
“玩儿吧,小心点别烧到手。”说完,盛夜行站起来准备去换衣服。
他知道专注于做一件事的路见星八成是不会理人的,虽然偶尔自己是剩下的两成。
盛夜行没阻止,路见星就真坐在那儿拿火烤糖,烤了好几分钟。
“火烤棉花糖才好吃,”盛夜行托着腮,边看边说,“没吃过吧?下回我带你去公园吃。”
“……”路见星瞥他一眼。
我吃过,在我很小的时候。
晨姐在一旁默默观察着两个孩子相处的模式,心里略微感到惊异。
上午在医院的时候,盛夜行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遍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经历,无非是叛逆、疯狂、不服管、特立独行,唯独没有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柔软。
她见过的患者也不少了,大多都是年纪轻轻就开始与之做一生的斗争。
晨姐想起盛夜行背包里的束缚带,轻微地叹一口气。
现实归现实,悲观归悲观,从现状来看,盛夜行算是控制得比较得当的了。他自己正在努力从这个深渊里一步步爬出来,他有发病后的愧疚、有想要好转的决心、有去面对世界的勇气。
“等会儿吃完饭我还得去医院,你把这个揣好。”
盛夜行把唐寒做的卡片别到路见星polo衫胸口的小口袋里,“我就去两个小时,去了就回来。你不能出房间。如果你发现自己不在房间里了,你又找不到我,手机也联系不上,就把这个给身边的人。”
异地不同于市二那样的封闭式校园环境,唐寒为了万无一失,把市二的资料卡又做了份更详细的让路见星随身携带。
卡片上有写路见星的名字、家庭成员联系方式、害怕的东西、感官障碍、药物食品的服用需求等等。
在卡片的最底部,唐寒还写了他的喜好以及接近安抚他的方式。
调查统计出的患儿走失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二,谁也不能确定路见星是剩下的百分之八,况且他也突然消失过有几次了。
十岁的时候,他就相信自己能够做得更多。
妈妈在取晾干的衣服,他就默不作声地盘腿坐在妈妈身后的沙发上,把上装下装分好类,再动作笨拙地叠好。偶尔衣料让他触摸难受,他会把衣服胡乱地搭上沙发背。超市是他去不了的,所以日常活动范围比较窄,陌生的地方都不爱去,当初跨省转校来市二也下了非常大的决心。
唐寒说,教育是教他怎么样去做,在这之前,不要想他天生就会。
晨姐靠近一点,想要和路见星说说话。
在来之前,盛夜行就告知过他,路见星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见见面可以,接触一下也可以,想要交流沟通的话还真得看缘分。
因为他真不一定理你。
路见星对拥抱的感觉是常人的十倍,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存在。对于陌生人,他会接受不了对方身上的气味、拥抱的力度,这些都会使他不适。
“可以抱你一下吗?”晨姐放柔语气朝他招招手,“我会轻轻地。”
盛夜行让开,给晨姐和路见星的接触距离腾出空位。他也不作表态,就以鼓励的眼神看向路见星,希望他能多接触其他人。
路见星顿在那里,过了会儿才说:“没关系。”
晨姐紧张得双颊发红,靠过去轻轻地抱住了这个男孩子。
相比晨姐,路见星再一次感受到盛夜行拥抱自己时的坚定有力——善意和爱意,他看得明朗清晰。
当然,善意的,他也非常享受。
听说成长会伴随着痛苦,但他不想。
在路见星被晨姐拥抱的时候,盛夜行悄悄走到卫生间门口,把路见星扔到地上的内裤捡起来,紧张的表情微微松动。
“……”将内裤看了拎着看了一会儿,盛夜行沉默着朝路见星望了一眼。
他看到路见星的眼神也撞过来了……
带了点儿惊慌与期待。
第67章 北上(五)
中午饭点,晨姐带他们找了个有当地特色的餐馆。
路见星对腥膻味较为敏感,但丝毫不觉得这儿的羊肉涮着有味儿。
他先是拿勺子舀了点儿麻酱蘸着吃,又觉得齁,低头一口一口地抿盛夜行给他端的汤。
北方的麻辣汤锅也没多少辣味,吃得路见星很不习惯。
在市二念书的时候,盛夜行就不怎么让他喝冰镇的汽水。到了首都,盛夜行反而在外人面前拗不过他,只要了一瓶冰镇的,让路见星喝了几口就抢过来,自己把剩下的全喝光。
晨姐一边涮肉一边给他们俩夹菜,点了一大桌子,说哪样都尝尝。
借口去上厕所,盛夜行把钱给结了。
吃到最后,晨姐也拿着口红去厕所补,补完准备去结账却被告知已经结过。她略有些慌乱地站在前台扭头朝店门口望,两个少年正站在店门前安安静静地等他。
个头稍微矮点的那个穿了身纯白的短袖,宽大的袖口被北方的热浪吹成半张小旗帜,在午后阳光下随风而动。
盛夜行穿的黑色,像背景板似的站在路见星身后,头微微低着,嘴角噙笑,不知道正在给路见星说什么。
路见星怔愣着听一会儿,也笑了。
明明就是这么两个近乎“完美”的孩子。
这一幕,在晨姐的教育生涯中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出了餐馆,晨姐打了个出租车,问他们有没有午休的习惯。
盛夜行正想说可以早点去医院早点回来,双眼余光就瞟到路见星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盛夜行又改了口,说得回去睡会儿。
酒店离餐厅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晨姐在大厅与他们告过别就先走了,盛夜行拿着房卡一路把路见星领回房间。
一到房间,路见星像又不困了似的,热得脱掉长裤,躺在沙发上把电视摁开。
再打个滚。
舒服!
酒店沙发的皮质感触碰感良好,冰冰凉凉的。
客房部送了水果上来,盛夜行接过果盘分给路见星一个青枣。路见星拿着青枣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不知道又洗了多少次。
洗完出来,青枣在路见星掌心颠簸几下,“农药味……”
盛夜行凑过去闻,没觉得有什么味儿,懒懒地靠上沙发,“小狗鼻子。”
两个人吃完饭后水果,盛夜行这才想起来之前捡到的内裤,问他:“怎么把裤子扔了?”
都是男生,他其实一眼就看出来怎么回事儿了。
但他就想问问路见星。
想知道路见星对这方面是怎么看的。
问着,盛夜行把临走前搭在浴缸边的内裤拎起来用冷水冲过一次,拧开甩了甩水,“穿着不舒服么?”
“……”
路见星很争气,脸蛋儿没红,耳朵红了。
红得快要滴血。
但他还是坐直了身子,没又把肚皮晾出来。
盛夜行看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快要笑死了,咳嗽了一声,故作神秘道:“那你……是不是发育了?太勒了的话等会儿陪你去商场买条新的。”
“没有!”路见星瞪他。
再发育也不至于一夜就勒了!
“那是怎么,你又不解释,我只能可劲儿乱猜。弄脏了?还是湿了?”看路见星的眼神像随时要跳起来吃人,盛夜行忙不迭补救几句,“以后放洗漱台上就行了,我来洗。”
“我可以,自己。”
“那怎么不晾起来?”
“……”这不是忘了吗!
看他这迷迷糊糊样,盛夜行也不奢求能从路见星嘴巴里边儿套出什么话了。
盛夜行把路见星湿掉的内裤挂在镜前灯的支架上,从柜子里取了吹风机出来插好,又看了一眼路见星,随口添一句:“哎,宝贝你跟我说说,到底为什么啊?”
宝贝。
一句“宝贝”喊得路见星阵阵发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虽然盛夜行是开玩笑的语气。
算了,宝贝就宝贝吧。
路见星对这个称呼的含义也懂得不多,只记得小时候妈妈偶尔这么叫。他握了握手,悄悄地用拳头在身侧敲打自己的大腿,鼓起勇气似的说:“你。”
“我?”盛夜行握吹风机的手僵住半秒,“我怎么了?”
“你,你挨着我。”
“咣——”一声。
盛夜行手里的吹风机落地上了。
闻声,路见星抬头望浴室的方向望,怎么了?
“没事,手滑。”把吹了一半干的干净内裤放下,盛夜行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卧室内,望了望拉上的遮光帘,稍稍侧着头,“我……”
我……
我好高兴。
夏日午后充足的光线自酒店遮光帘的缝隙中泄入房内,不偏不倚落上沙发,路见星又正好坐在沙发上。
他盘着腿,眼神发亮,金色的光线犹如利剑,从额间顺至下颚。
路见星笑着偏过头,侧颜被过度曝光,轮廓更加明晰。
盛夜行没控制住。
“!”
“……”
“别动!”
“别,动……”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说了同样的话,于是都停下来对视,憋着喘气。对视了有一会儿,又都把炙热的眼神匆忙挪开,不敢再看对方。
路见星被压得手忙脚乱,紧张地呼气吸气,伸出手臂回抱住浑身僵硬的盛夜行,小声抗议道:“顶……到了。”
他的掌心摸到盛夜行背脊上薄薄的汗,湿润绵软。
盛夜行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屋里的中央空调本来迟迟没开,这会儿却像忽然加足了马力,噪音与冷气一起席卷而来,刺得盛夜行一哆嗦。盛夜行直起上半身,擦了擦唇角的水渍。
如浪潮般扑上背脊的寒意让他的理智悬崖勒马。
现在……还不行。
盛夜行艰难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稍稍挪开一点,翻身坐到地毯上,捂着胸口喘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突然又明白了“性亢奋”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控制自己的。
我不应该是病痛的奴隶。
他对自己说。
下一秒,路见星被一股称得上是蛮力的力道猛地推上沙发扶手。
他急着起身,额头一下磕到地灯灯罩上,烫得他一缩脖子。
盛夜行愣一秒,路见星连忙捂住自己额头上被烫到的部位,滚下沙发蜷起来。他掐住自己的脖颈,喉咙里发出痛楚的呻吟:“啊……”
他刚侧跪上地毯,盛夜行也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扑下来,抓住路见星捂额头的手,嘶声道:“我看看!”
“……”
“脑袋转过来,路见星,给我看看。”
路见星本来痛觉就更敏感,这下更是弄得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儿躲。盛夜行脾气上来,干脆直接压制住他的手,掐住人下巴把脑袋掰过来看,额头上发际线那儿有一处明显的红痕。
估计是灯给烫的,不太像撞伤。
盛夜行扑到茶几旁的座机边,正准备给前台拨电话要礼宾部的人去买药。
“叮叮叮——”
这时候,盛夜行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路见星捂着伤口去看,屏幕上正闪动着李定西的微信头像,是视频通话请求。
“……!”
路见星按了“接受”,把手机举起来,学着盛夜行平时给他们打视频电话的样子。
“见星儿露个脸!你怎么拿鼻孔对着我们啊!”顾群山在那头的电话屏幕里挤了个脑袋,“草,见星儿你鼻孔都这么好看,这形状,这椭圆,一看就是那种鼻梁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