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袈言这会儿已经对他又心生好感,于是就更被他这少年气晃眼,一瞥之下,便又移开了眼光,努力支撑着老师的架子,肃脸点了个头:“你也不用这么客气。我的课能对你有帮助,我也觉得很欣慰。毕竟我们系的学生本来就少,能有一个坚持下来,对于我们这个学科也是很好的传承。”
少荆河自己一肚子官样文章,所以对什么这这那那的伟光正道理毫不感冒。左耳进右耳出地点了个头,他伸出手:“那您午饭……想吃什么?”
饭卡上有照片,必须本人使用,所以他给梁袈言买饭用的是自己的饭卡。
“真没多少钱,梁教授您别客气。”他假模假样地推辞,看着梁袈言掏出了钱包。
“不不,该多少就是多少,我把钱给你。”梁袈言很认真,翻开钱包数钱。
少荆河便顺势面露难色:“我也没带钱包。不然,您要不介意的话,从微信转给我?”他看梁袈言愣了一下,立即又连连摆手,“不,不用了。您真的,别客气。您对我的帮助这么大,我请您吃顿饭本来就是应该的。”
“来来,微信。”梁袈言二话不说就拿出了手机,“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这回轮到少荆河愣了。他竟然忘了可以直接扫。
“都、都行……”
讪讪地看着梁袈言转了钱。
放好手机,少荆河状似不经意又乖巧地主动问:“教授,我下午也没别的事,您如果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梁袈言打开饭盒,不甚在意地摇了个头:“没什么了,谢谢。”
少荆河脸上丝毫不见失落,他点点头,毕恭毕敬地又弯了弯腰:“好的,那我先走了。梁教授,再见。”
下到一楼大堂,他打开刚才在食堂顺便买的莲蓉包和烧麦,往原先的位子上一坐,悠哉游哉地边吃边继续看书。
一晃一下午,临到快下班的五点,他满意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外院的大部分与教学相关的功能已经搬到新楼去了,这座老楼里进出最多的就是教授、老师、行政,他在这儿蹲守了差不多一个全天,很确定并没有看到除他外的第二个求职者。
很好。还有两天。
看看外面的天色,虽然依旧阳光灿烂,不过这楼里已经开始光影黯淡,提早进入日暮黄昏。
他得走了,不然如果再跟下班的梁袈言打上照面,梁教授也不是傻子,这理由不好编。
收拾好书包,他边背边往外走。
“少荆河?”
他正正好把书包背好,脚步一顿,回身,他的正牌导师许立群正从楼梯上往下走。
站直立正,他露出应酬用微笑:“许教授好。”
“你在这儿干嘛呢?”许立群有些福态,腆着肚子像尊弥勒,也笑眯眯地走到他面前停下。
在他的认知里,已经交了毕业论文的学生这会儿大多都各忙各的去了,不会还在教学楼里进出,尤其是少荆河已经明确表示不考博,那早该天南地北地赶招聘会去了。
少荆河比许立群高大半个头,低下头搔了搔发根,露出些许年轻人在长辈面前的局促感,便自觉地把自己的身高优势淡化了。
从小到大,老师早在他心中被分门别类,每一类老师的喜好他都能准确抓住。
在许立群面前,他就仿佛一个一直困守象牙塔中还未在社会大染缸中浸染过的懵懂学子,面对自己导师的态度随时随地都是这么诚恳认真,眼神中还透露着一丝天真。
“哦,我刚去应聘了梁教授的助教。”
“哪个梁教授?”许立群笑眯眯的眼中闪过精光。
“就--”少荆河一脸纯真,向上指了指,“我们系的梁袈言教授啊。”
许立群依然笑归笑,不过笑容像是凝固在了脸上,也不影响他眉锋微微皱起,仿佛是个既意外又觉得不妥的神情:“梁……他要招聘助教?”
少荆河很果断地点了个头,似乎还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嗯。就是编纂词典那工作,梁老师他好像忙不过来,所以想找个助手。”
许立群还是笑,笑里隐隐透着一股不怀好意:“是真忙不过来,还是--”
“啊?”少荆河继续扮着懵懂。
“小少啊……”许立群一副欲言又止,还故作神秘地回头四下看了看,最后把他拉到门外一个角落里,压低声音,“就算你进校的时候梁老师已经被降级,你们平时是没有什么机会和他见面,不过他的那件丑事你不应该不知道吧?”
少荆河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应该说,大多数人都会是这个反应。不过许立群毕竟是本系教授,他要去梁袈言身边工作的事除非不成,否则瞒是瞒不住的,所以他还不如大大方方自己主动说出来。
此刻他收起笑容,表情凝重得好像自己是真没想那么多:“您是说--”
“三年前,他在办公室里猥亵男生的事!男生!”
许立群咬牙切齿掷地有声,脸上是万分的唾弃,眼睛里却又闪耀着奇异的兴奋光芒,像那些只要谈起与“性”有关的案件就格外来精神的人,常常一边唾骂不屑一边四处与人津津乐道。
末了,他用那个眼神看向少荆河,抛出一句来自灵魂深处的叩问:“你不怕?”
第4章第4章
“怕……?”少荆河继续抓着发根,看着许立群迟疑地拉长了语调,似乎在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您是担心--”
“可不嘛!”许立群用力点了个头,又闭了下眼睛,表情严肃起来。
“可是……”少荆河眼神懵懂着,满脸心存侥幸的干笑,“我看梁老师人挺好的,再、再说我,我也不是那种瘦弱的男生……应、应该不至于。”
许立群很不赞同地又把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也尖刻起来:“什么不至于?!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还是现场抓到的,没抓到的你知道还有多少?他梁袈言不就靠蒙蔽你们这些没经过多少社会的学生才能成事?”
他越说越痛心疾首:“那个男生,就出事的那个,你以为就是瘦小柔弱的?哈!正好相反!人家跟你,一个类型。高高大大,眉清目秀,他喜欢的就这茬!”
跟他一个类型?少荆河听着这话就真开始不高兴了。
许立群看他眼神起了变化,更来劲,一张嘴说得唾沫横飞:
“以前不提这事儿我还没注意,现在看起来,嗯,你和那男生是挺像的。所以你别以为梁袈言就是个文弱书生,你个子比他高身材比他壮就不用怕他。他暗你明,他要使出什么小手段,下个药什么的,你还不定怎么就中了招呢!”
少荆河的脸色难以抑制的难看。那个男生和他很像?
许立群再说了什么,他已再无没兴趣去听。
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在昏暗的出租车里的画面。梁袈言醉眼惺忪地搂着他,脸一直往他颈窝里拱,嘴里嘟嘟哝哝地叫着“小海、小海”……
是“小海”吧?他其实到现在都不能确定。
因为梁袈言那时候醉得连语言系统都一片混乱,普通话夹着方言,英语法语东古语,从印欧语系到汉藏语系,高加索往德拉维达一路飘,听不懂的人只会以为他在叽里咕噜地醉话,只有少荆河惊觉这位老师简直自成一个联合国,B大外语大□□号绝非浪得虚名。
不过,现在他多少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个醉糊涂的梁袈言对他如此热情……
那男生和他很像?!
他沉下脸。
原本今天就算中间出现了小插曲,但瑕不掩瑜,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就好比一列时速350的高铁,一路风驰电掣,穿山越岭,眼看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结果现在那火车突然在穿山隧道里卡了轮,就地熄火。
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熄火的火车压在他心头,让他浑身都开始不舒服。
“……不过当然,你也不用太紧张。”许立群的声音拨云见日,从隧道的那头终于又隐隐传入他耳中。
他回过神,赶紧重聚眼神焦点,做出个一直在边听边想的认真姿态。
许立群当然并不在意他有两分钟的闪神失态,还不都是让自己这些话给说的?正常!人之常情!反正这会儿他已经过了一把八卦嘴瘾,作为一个教授,当然不能像街边小市民,往外爆料当然很爽,但也要懂得及时往回收维持形象。这才是大学教授和市井小民最大的区别。
在少荆河愣神的当口,他其实也稍稍停顿了一小会儿。毕竟是有点胖,激动起来一口气说得太急太快,爽是爽了,但还是得先给自己匀匀气。
“反正你已经应了聘了不是?”许立群这会儿又是一脸的理解,宽慰地拍拍他的肩头,“我们这个专业的就业情况呢,我也很清楚。是,招生的时候说得很好听,可以在外事、经贸、文化、新闻出版、教育、科研、旅游等部门从事翻译、研究、教学、管理工作,但事实上这些行业可提供的对口岗位其实是少之又少。很多你们的前辈大前辈们都还在那待着呢,又怎么会轻易把位子让出来给你们?”
少荆河低头沉默不语,他再次深表理解地长叹一气:
“我们这个专业确实……其实大家都知道,别的专业还有日落西山一说,而我们的太阳,那就从来没升起过!你看,全国的外国语言文学类共56个专业,我们专业排名第56。比人家梵语专业混得都泄气。要不是工作不好找,你也不能去投梁袈言的简历。”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少荆河自然乐得打蛇随棍上。把那些不痛快丢到一边,他沉重地点了下头,瞟了瞟许立群,期期艾艾地说:“主要是我们专业的科研项目也少,写简历都没多少东西可写。像西语、意语甚至越语那些导师都有不少翻译项目,我们的就……”
身为东古语目前唯一在岗的硕博导师,以许立群自己的能力根本拉不到什么科研项目,不过靠着那个“唯一”在外院里占个一席之地。
所以这事就是许立群的命门,他根本无力反驳,只能跟着一下一下点着头:“是,不过你也应该理解一下,毕竟我们这个语种,它的应用面就是这么窄。别说企业项目,就是国内知道的人都少。我们啊,只能往外走一走。对了,张清源怎么样了?”
东古语在本科阶段每届也不会超过五个人,他们这届研究生只有两个,张清源是少荆河唯一的同学。
“听说在准备出国。她现在已经拿到了门萨□□大学的offer,等着这边答辩完了可能就过去了吧。”
“嗯,那,挺好挺好。”许立群连连点头。
东古语跟其他专业不一样,别的专业导师一般不操心学生去向,而他们这专业导师比学生都关心他们的去向,不然下届招不到人,那就是专业的生死存亡时刻。
所以导师和学生的关系也和其他专业的不太一样,许立群专业能力不强,整天作笑面弥勒,全是形势所迫。
他听到张清源有了去处,松了一口气,又把眼光投向少荆河:“那你呢?真不打算继续深造了?你看,你的研究方向是语音语义,这都是最纯粹的理论研究,最好的就业选择就是去高校或研究单位。但这都需要至少博士。你成绩这么好,也国内国外发表过论文,如果继续读下去,就不用去梁袈言那里找工作了嘛。”
少荆河对本专业继续读博完全没兴趣,不过顺着导师点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一家里的情况暂时不允许,二是我还是觉得学了这么久,总该有个实践应用的地方。梁老师手上的词典项目真的是我觉得目前最好的工作机会。您看,专业又对口,以后也是能拿得出手的成绩。”
这还用他说?许立群自己盯着那个项目都盯了多久了!
他们这种专业来去最多就是做古文献翻译,但一年到头也碰不上几件,还得等碰到有相应的考古挖掘才行。这和编词典比起来都算零碎活儿。
目前全世界掌握东古语的人不超过一万人,它与梵语、拉丁文、古汉语一样,被称为语言学的活化石,已经不是日常交流用语言,只能作为语言学研究使用。
所以一年到头他们的活儿啊、研讨会啊、外派任务啊都比其他语言的少得多。况且就算你负责了一整个葬墓群的翻译工作,那又怎么比得上你编一本词典来得值?
在许立群看来,这活儿弄不好就是万古流芳。后人但凡用到这本词典,封面扉页上都得看到的名字,那才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专业混了这么多年最大的价值。
偏偏这活儿聂齐铮指定给了梁袈言。临死前最后一口气,还要校长、院长一干人等答应绝不能撤换主编。
那老头的偏心眼儿当年他就看出来了!
梁袈言是晚他十多届的学弟,入校的时候他已经是讲师了都。可是聂齐铮有好事的时候从不惦着他,只管往梁袈言手里塞。
都要死了想的还是得意弟子梁袈言。结果,是,以他语言学泰斗的身份给那时丑闻缠身早该被一脚踢出去的梁袈言留了条活路,不然这活儿早该是他许立群的!又何必像现在这么窝囊,被自己学生埋怨研究生三年没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