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到这茬儿,许立群就一肚子的火。
师生二人现在各自心里都压上了列火车,相对无言了一阵,许立群又叹出一口气,转动着眼珠子,他看向少荆河,再次压下声音,缓缓地说:“小少啊,梁袈言不是好人。”
少荆河的眼神严肃而淳朴,等着他的下文。
许立群始终提醒着自己,他是大学教授,不是市井小民,加之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在言辞上分外斟字酌句。
他的语调沉缓,几乎称得上一字一句:
“你说,一本意义深远甚至可能将流传后世的词典竟然要由这种品行败坏的败类来编撰,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先不说他会不会往里面塞什么私货,就光是这事以后传出去,都足以令我们系蒙羞啊!人家得怎么说我们?我们B大东古语系,1965年设系,培养出无数国内顶尖的专业人才,是没人了吗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到一个心理不健康,行为不端正,都不配称为老师的人手上?光想,我就不寒而栗!”
第5章第5章
“可是,”少荆河犹犹豫豫地接话,“梁老师的专业能力确实是业内公认……”
“什么业内?公认什么?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许立群一瞪眼,很生气,眼神几乎称得上恶狠狠,“再说我现在说的是品行,你扯什么专业能力!”
少荆河不作声了。
他一沉默,许立群就感觉又有了底气,再次铿锵有力地低声说:“所以这事儿不行!知道吗?一开始我觉得不合适!特别不合适!”
“可是这也是聂老指定要由梁--”
“啧!”他老抓不住重点,许立群终于被他的不灵光弄得有点失去耐性了,“你哪来那么多‘但是’‘可是’?聂老、聂老当初老糊涂了知道吗!他那时候老年痴呆,记人都记不清楚,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有多错误。我把梁袈言那些丑事说给他听他也听不明白。校长院长也是没办法,都是为了顺着他,让他老人家安心,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儿--梁袈言拿了鸡毛当令箭,把整个项目都独霸成他一个人的。”
少荆河看似听得认真,却在心里嗤笑。
聂齐铮再怎么糊涂,也不会让梁袈言一个人编词典;梁袈言再怎么能干,也不会不知道词典不可能全靠他一个人就能编。
所以这个项目本来就是分片包干,集合了国内仅有的两大高校东古语系的力量,分成了好几个部分,由不同的人负责。
只不过聂教授是发起人,也是主要编撰人,所以理所当然就担任了主编一职。后来这个职务移交到梁袈言手上,原因无他,确实他就是聂齐铮之后,目前国内的东古语第一人。
况且梁袈言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关起门自己忙自己的。
当初许立群从聂教授那里也分到了部分任务,虽然不是一个完整的大项,但也同样不可或缺。
只不过东古语词典编撰是个要求严谨,能力全面的活计,他上个课还行,编词典就凸显出能力短板,水平太次,错漏太多,很快就被聂教授收回了任务。但即便如此,在聂教授身后,梁袈言也还是给他分派了一些简单的工作。
是他嫌聂齐铮太偏心,聂齐铮死了梁袈言给他派任务就是想骑在他头上,于是借口自己教学任务太重,直接回绝掉了。
他自己不做,当然就更不会拿来给自己的研究生做。
于是梁袈言不得不把应该B大负责的部分全都拿来自己做不说,还得担负起主编的职责,导致就算现在不负责教学,整天也忙得不见天日。
因为他不能跟学生接触,所以这些事许立群以为学生不会知道。
尤其是少荆河这种老实巴交的学生,平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会多打听那些“不该”打听的。所以他对少荆河一向也很满意。
正好现在少荆河要去参与编词典,虽然一开始他有点不太高兴,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不啻为一个绝妙的时机。
老实巴交的少荆河这会儿终于似乎开了点窍,憨厚发问:“所以……许教授,您的意思是--”
许立群就等着他这句,平时笑眯眯的眼睛顿时凌厉起来,一时间竟显出了几分凛冽的光芒:“小少,你成绩好,专业能力也强,再加上我刚才说的,他喜欢的就是你这类型,所以梁袈言没有理由不招你。”
嗯,行吧,承你吉言。
少荆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等你进去熟悉了那些过程啊流程啊……总之就是工作都上了手,我们就想办法把梁袈言踢出去!”
少荆河一怔,下意识眯起了眼睛,眼神深邃起来。
许立群看他不反对,凑过去把声音压得更低:
“你听我的,这事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先不说别的,一本词典的编撰,从根儿上正本清源总是应该。我们系现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专业教授,他一走,必定就是我做主编。我保证到时候让你做副主编!”
少荆河还是没说话,他观察着这个年轻人的眼神,觉得还是有点捉摸不定。
不过要说他们系的研究生多少都有点书呆子,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个学科。恐怕这人现在一时之间脑筋还没完全转过来,于是他赶紧又加一把柴:“这项目从聂老开始,陆陆续续已经做了有十好几年了,还剩下的能有多少?再说,现在又有国家拨款,还有一些基金会和博物馆的赞助,做好了油水还是不少的。”
像是终于彻底听明白了,少荆河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
他一点头,许立群就放心了,立即又拍着他的肩笑起来:“小少,我就一直说你是聪明人。”
许立群刚才听他还提到他家里的情况,于是意识到也许这才是关键。
虽然少荆河家里具体什么状况他不清楚,少荆河自己也很少提,不过他知道少荆河是单亲,父亲在大型国企,职位是技术员还是什么,总之不大起眼。
他的家庭情况调查表上也写得非常简单,虽然没有申请贫困补助,但是许立群看他平时衣着用具都不显眼,也没什么社交娱乐,每天埋头学习,日子过得十分低调安静,大致能猜到他家经济条件应该也就是一般。
何况少荆河明明本科是葡语,突然研究生转来他们这个冷门得都谈不上前途的专业,多半也是冲着那点比其他专业稍高的国家补助。
所以跟现在年轻人扯那么多虚名啊情怀啊都没用,说到底还是得给点实际的。
少荆河点着头,许立群也笑眯眯地点着头,两人四目相对,共同点了一阵头,少荆河停下来:“许教授,我还没确定能拿到那份工作,您这策划提得……怕是有些早了。”
“不早不早。”许立群用力拍着他的肩,满脸堆笑,“我毕竟和梁袈言从师生到同事认识了这么多年,我说过,无论从专业能力还是个人条件,我都很看好你。所以你就安心回家等他的录用通知吧。”
少荆河故作苦笑:“可是您之前也说,我与梁老师共事风险极高,所以就算--”
“诶!”许立群这会儿很不赞同地打断,“小少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机遇向来与风险并存,你就算不和梁袈言工作,去到别的地方就一定没有风险吗?这世上哪有绝对安全的工作环境?那那么些被女领导骚扰的又上哪儿说理去?”
“噗!”少荆河这下真没忍住。
服气。
如此厚颜无耻,不愧是他的导师。
许立群一番歪理,他不仅没像之前那么较真,反而笑出了声,似乎整个人终于通透了,让许立群对他顿时也颇刮目相看,深觉孺子还是可教的。
“许教授,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做家教去,先走了。”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行,去吧。”
两人就此分手。
少荆河只当花时间听了个笑话,满肚子嗟叹,昂着头扬长而去。许立群也自觉憋屈了这么多年,这会儿终于天时地利人和,曙光就在眼前,心情也分外舒畅。不禁嘴上哼了小曲,腆着肚子慢悠悠晃上了林荫路。
回到家刚进门,少荆河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迟疑片刻,才接起来:“喂,姑母。”
“荆河,”少琳莉温柔地开腔,“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姑母,我就当没有你这个侄子,你爸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少荆河顿在原地:“又怎么了?”
少琳莉用着她那套播音腔,不紧不慢抑扬顿挫:“你既然不打算回家,那就干脆脱离少家好了。反正我们家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不过记得把房子空出来,我好租出去。”
“我学校一堆事,跟导师做课题,还要写毕业论文,一直在忙,又不是故意不回去。”
“哦?这么说你是有打算要回来的咯?什么时候?几月几号几点?”
“……”
“说呀!”
“……等我弄完毕业答辩。”
“呵呵,你本科毕业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少荆河头疼。
“姑母,我又不是没回去过,每年过年我不都回去了吗?”
“少荆河,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爸过年的时候回不来,他回来的时候你就找理由各种推脱。这次我早两个月就通知你了,你就算再忙,现在高铁这么方便,抽个一天两天真有这么难?”
“是真的忙。”他木着脸,站在玄关一动不动。
少琳莉那边也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地说:“你要这么躲着你爸到什么时候?难道这辈子都不打算见他了?”
“没躲……”少荆河吸了口气,原本想让情绪缓下来,没想到一直压在心底旷日持久的那股愤懑阴郁反而翻涌上来,把他呛了个鼻酸眼热。“是不知道说什么。”
他眨眨眼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只是低沉的语调依然泄露了端倪:“就算见了面,我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少琳莉倒真有些生气了:“少荆河,他是你爸。什么叫‘没什么好说的’?哪怕你就把你心里这些年对他的那些不满、痛恨,什么都好,全说出来也行啊!你就跟他吵一架,也好过永远避而不见,两人永远不沟通吧?他是你爸!或者你就打算好要跟他脱离父子关系了?那行啊,我们也一起,整个少家陪着你--”
“姑母!”少荆河心里又烦又燥,声音也冷下来,“我刚从学校回来,真的很累了。这段时间确实走不开,等下次再说吧。你要没其他事的话……”
“荆河,时间眨眼就过了。你真的应该回来看看你爸。你来看看他这些年老成什么样儿了。”少琳莉顿了顿,有些哽咽,“你爸一直一个人在外面,真的不容易。”
少荆河握着手机,模糊地“嗯”了声,只觉得嘴唇都粘在了一起,舌根翻涌着苦涩。
“答应了,下次一定回来?”少琳莉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少荆河又“嗯”了一声。
“那行吧。”少琳莉一搓鼻子,若无其事地说,“既然你不回来,那就去相亲吧。”
第6章第6章
晚上七点二十五,少荆河到达餐厅。
时间地点都是少琳莉约的,就不给他有提前跟姑娘联系回绝的机会。
“我给你约好的会,敢不去你就给我等着!”
少荆河还能说什么?
他其实想说:您真多虑了,和女孩吃个饭而已,现代男女青年相亲谁挑谁还不一定,多大点事儿?
他跟父亲关系僵硬,和姑母又没矛盾,犯不着凡事跟她对着干。
况且他现在住的那房子还是少琳莉买的,虽然房产证上没写他名字,但就是听他随口提了句B大研究生宿舍破得没法住,于是立刻就买了给他住的。
姑母念着他没妈,于是差不多就把他当自己儿子养,这情分他也领受。但只要别老是硬想撮合他跟他爸,他其实日子过得很简单,真没太大要求。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姑母选的这地儿……
五星级酒店上的餐厅,还是临江需要预约的位置。
--他跟在咨客身后的时候就很有冲动上前问问,订桌的那位是不是把饭钱也一起结了?
这种地方,环境自然很雅致。
餐厅里人不多,但也不少。人们安安静静地喁喁低语,偶有餐具磕碰在碗盘上的声音,也清脆轻巧,像是叮当的乐器。
临江的一面,都是特设的雅座,一厢厢隔开,更有私享无边江景的意趣。
咨客把他带到近前,遥遥就停下,躬身伸手对那方做出示意:“您请。”像是连服务人员也被训练成客人没招呼就不靠近的体贴。
少荆河径直走向已眼见着的空位,却不想到了近前,才发现空位对面的座上,姑娘早已经先到了。
两人视线撞到一起,都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