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降落之前,他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打气。打算趁这次见面的机会,将所谓的“后遗症”告诉柏先生,请求柏先生的原谅。
也许柏先生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说辞,甚至对他感到失望。可没有关系,俞医生和楚队会为他作证。
不过想到“坦白”之后就得暂时离开柏先生了,他难受地深吸一口气,感到怅然若失,眼睫渐渐濡湿。
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受身体状况的影响,他的精神与心理也变得不稳定,易悲易喜,特别是在南锐事件之后,他好像泪腺也发达了,动不动就有掉眼泪的冲动。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以前再怎么委屈,他也能悄悄消化,不让任何人知道。
“孤鹰”最锋利的刀,从内到外,都应该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落雀山庄还是老样子,繁花盛开,鸟雀齐鸣。
现在正是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季节,山庄里草木丰盛得如同人间仙境。
吕伯在停机坪前迎接,老绅士一般和蔼笑道:“轩文来了?柏先生和单先生在射击馆等你。”
他神色一紧,“单先生?单於蜚也在?”
“是的。”吕伯说:“柏先生邀请单先生来做客,他们昨天就到了。”
他心中惴惴,立即前向射击馆。
白孔雀仿佛知道他要来似的,早早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兴奋地引颈高叫。
他额角挂着些许冷汗,心情并不明朗,但看到白孔雀的一刻,却陡然感到亲切与一丝放松,遂停下脚步,蹲下丨身来,温和笑道:“小白,你来迎接我吗?”
“啊!哦!”
白孔雀滑稽的叫声与傲然的外形反差极大,他眼神温柔下来,摸了摸白孔雀的头。
白孔雀细长的腿脚一踮,叫个不停。
“柏先生找我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安抚着白孔雀,“我晚点再来看你,好吗?”
白孔雀显然不满意,叫得更加响亮,还尾羽一抖,开起了屏。
他却不能逗留太久,只好像哄小孩般说:“别闹了,我一会儿给你豆子吃。”
白孔雀在他手背上轻啄,算是同意了,一摇一晃地跟着他向射击馆走去。
射击馆里传来冷厉的枪声。动物对枪声都十分敏感,白孔雀也不例外,闻声止住脚步,不再紧紧跟随。
他回头看了一眼,并不意外,挥着手说:“小白快回去,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白孔雀驻足片刻,像那次在温泉外一样,转身飞入一旁的树林中。
他下意识低下头,将自己打量一番——身上穿的是队里派发的作训T恤与迷彩长裤,腹部完全被遮住,看不出丝毫异常。
十分钟之后,他进入射击馆,可最先与他视线相交的却不是柏先生,而是单於蜚。
四目相对的一刻,他心中的不安感突然扩大。
射击馆不大,作消遣之用,比不得基地里的射击馆,因而回声也不太明显。
柏先生带着护目镜,正手持一把自动步枪,瞄准两百米开外的移动靶。
“砰——”
枪声响起,弹壳叮当掉落,移动靶闻声炸裂。
他看了看柏先生,又看了看单於蜚,一时竟有些恍惚。
多年以前,柏先生——柏小少爷在靶场练习射击时,他年纪还小,玩不了枪,好奇地蹲在一旁观看,眼中皆是憧憬。
小少爷的肩膀被步枪强大的后座力撞得发青发麻,仍不肯停下来休息,他就将自己的冰水瓶递上去,放在小少爷肩膀上。
他还记得,那时候小少爷摸了摸自己的头,笑着说:“我不痛。”
他不肯拿回冰水瓶,小少爷打了多少枚子弹,他就在一旁捡了多少枚弹壳。弹壳堆得很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柏先生显然知道他已经到了,却没有立即转过身来,瞄准下一个移动靶,继续扣动扳机。倒是单於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极为从容,又好像带着审视的意味。
他迎着这道目光,心中却生出难以名状的寒意。
枪声响了四次,柏云孤才拎着自动步枪,侧转过身,视线在他脸上一扫,“来了。”
“是。”他上前几步,“柏先生,您叫我来……”
话音未落,柏云孤已经将步枪抛了过来。他反应迅速,一把接住,脸上却是不解的神情。
“不着急,先练几枪。”柏云孤说完拿起毛巾,擦了擦脖颈上的汗,旋即回头对单於蜚道:“你想看什么?”
他更加紧张,“柏先生?”
柏云孤抬手,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
他警惕地看向单於蜚。
单於蜚永远是一副冷淡平静的模样,“随便。”
柏云孤想了想,招手道:“过来。”
他走了过去,当近距离看着柏先生眼中自己的倒影时,连日来那些沉沉压在心头的负面情绪突然消散。
果然,柏先生是他的药。
只要待在柏先生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都比孤孤单单待在基地里强。
可下一秒,柏先生却摸出了一条手巾。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困惑地蹙起眉。
“来,把眼睛遮上。”柏云孤抖开手巾,将他揽进怀里。
已经很久没有离柏先生如此近,他轻微发抖,脑子几乎转不过来。
手巾里,有柏先生的气息。
手巾在后脑挽了一个结,他的视线被遮住,听觉、触觉突然变得极为敏感。
“我教过你‘视力受限’情况下的精确狙击。”柏先生说:“打给我看看。”
他不明白柏先生为什么提这种要求。
十八岁时,他从一项任务中归来,受了轻伤。伤好之后,柏先生将他叫到靶场,用一条迷彩布蒙住他的双眼,教他用身体感受空气的流动、用皮肤判断温度与湿度、用耳朵听一切被忽略的声音——这些要素,都能够影响射击的精度。
射击馆光线明亮,他虽然被蒙住了双眼,但仍有光感,移动靶一出现,他就已经感觉到了。
同时感觉到的,还有柏先生的呼吸。
在眼睛被蒙上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已经灵敏到了这般地步。
平持的步枪枪口追随着移动靶,他的食指平稳地预压在扳机上,只要再加一个极其微小的力,子弹就将出膛。
他屏气凝神,感受着光线与空气的流动,寻找着那绝对精准的瞬间。
“砰——”
子弹利落射丨出,高速移动的目标被击落在地。
柏云孤笑着鼓掌,那声音就像敲击在他的心脏上,撞出一圈一圈没有止尽的涟漪。
情绪又开始起丨伏,他将手巾摘了下来,双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泛起红晕。
那眼眸里只有柏先生。
而他的柏先生却在他的注视下,看向了射击馆里的另一人。
单於蜚。
“带走吧。”柏云孤说,语气轻松得像交待一件无比平常的事。
单於蜚转向他。
他懵了,脑中轰然作响,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什么‘带走’?柏先生?您要我去哪里?”
柏云孤将弹匣从自动步枪里退出来,扔在地上,“我和小单打了一个赌。”
明明还没有听到重点,他已经茫然地摇起头,脚步一退再退,眼中光影闪烁,碎作千片万片。
“柏先生,我不懂。”
他记得自己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却记不起什么时候说过。
“很可惜,我输了。”柏云孤无所谓地叹了口气,“打赌之前,我答应过小单——他尽可以从我身边拿走一样他需要的东西,或者,一位他想要的人。”
他脸色苍白,嘴唇不停颤抖。
柏云孤说:“他要的是你。”
他怔怔地站定,眼中泛起大片水雾,木然地摇头,“柏先生……”
射击训练中,当视线模糊不清时,其余感觉会变得格外灵敏。
可是现在,他眼前一片模糊,可听觉与触觉却也麻木了。
他仿佛掉入了一个脱离现实的虚假空间,柏先生明明近在咫尺,却任凭他怎么伸手,也再也碰触不到了。
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一个声音喃喃道——因为我欺骗了您?
可是……
“带走吧。”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环绕,钻进他的头颅,顺着血液刺入他的心脏。
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具化成了尖锐的爪牙。
他快要站不住了,两边膝盖颤抖得像即将碎裂开来。
而一个扭曲的身影正向他走来。
他知道,那不是柏先生。
他弓起腰背,粗丨重地喘气,泪水从眼角滑出,打湿了苍白的脸。
他费力地支起身子,在满是裂纹的视线中凝望柏云孤。
“柏先生,您不要我了吗?”
——小柏哥哥,你不要阿崽了吗?
第二十六章 六岁那年
“砰砰砰——砰砰砰——”
从重机枪喷丨射而出的子弹像雨点一般打在摇摇欲坠的土墙上,沙尘与石块在震动中簌簌脱落,一块足有水盆大的石头从高处掉下,堪堪砸在一个约摸只有五岁的男孩面前。
男孩极痩,个子很矮,穿着看不出本色的背心与短裤,身上沾满泥土和血污,几乎与旁边的土墙融为一体。
石头掉落时,他吓得一缩脖子,肩膀耸了起来,细细的胳膊抱在胸前。
这个动作令他看上去更显骨瘦如柴,单薄的肩胛骨顶着更加单薄的背部皮肤,几乎要穿过血肉,从里面生生戳出来。
但是很快,他耸着的肩膀就垮了下去。
令人窒息的枪声与灰尘中,他紧贴着墙,弓着身躯,警惕地向前走去。
突然,迫击炮的可怖尖啸刺穿空气,他连忙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脸完全贴在黄沙里。
“轰!”t
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土墙成片倒塌,砂石在冲击波中飞速射丨向四面八方。
男孩顷刻间被埋进崩塌的土墙碎片中。
武装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投下巨大而残忍的阴影。
地面上浓烟四起,遮天蔽日,就连火焰都黯然无光。
直到整座村庄几乎被夷为平地,枪声才渐渐平息。
直升机旋翼的声响远去,周围只剩下濒死的呻丨吟,垮塌的土墙里突然伸出一只灰黄色的小手,小手在颤抖,一枚指甲翻开了,流出暗红色的血。
正是那个瘦小的男孩!
男孩从废墟里挣了出来,头破血流,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他茫然地看着被战火笼罩的世界,挂在眼皮上的黏稠的血令他的视野腥红一片。
可他似乎并不害怕,脸上也没有任何悲戚,好像早已习以为常。
彻底从砖石中钻出来后,他抬起手臂,揩掉头上的血,吹了吹指甲翻飞的手指头——好像这样就能吹走疼痛,然后一瘸一拐地朝一处垮塌的平房走去。
“妈,妈妈——”
他小声喊着。
没有回应。
他又喊了两声,小小的身体忽然一僵,连忙躲进一旁的废墟死角里。
就在他躲好的瞬间,已经停歇的枪声再次响起。他将自己尽可能缩得更小,颤颤巍巍的,几乎听见了子弹打入肉体的沉闷声响。
生与死将时间拉得无限长,他死死咬着牙,几乎不敢呼吸,待到枪声不再响起,也不敢从死角中离开。
天黑了下去。夜色像一位魔术师,十指一张,就掩盖了尸山血海、满目疮痍。
黑暗里,有脚步声正在靠近。
男孩抱着膝盖,屏气凝神地听着。
来人弯下丨身来,将石块、土块,还有一些残肢从他身上扒开。
他抬起头,倏地睁大双眼,“妈妈!”
头发蓬乱的女人一把将他抱起来,颤抖得比他还厉害,哭着说:“没事了,没事了……轩文别怕,那些人都走了。”
他受了伤,伤口不断淌血,周身发冷,之前一直撑着不敢睡着,此时被母亲抱在怀里,终于松了劲,身子一软,眼皮轻轻合上。
可是下一秒,女人就狠力摇晃着他,“不准睡!起来,给我起来!”
被尸体覆盖的村庄安静得渗人,女人的叫喊愈加狂躁:“你给我醒过来!轩文,你给妈妈醒过来!你不能死,死了谁给你父亲报仇?”
从头上滑落的血一些笼罩住了他的眼睛,一些堵住了他的双耳,视野是血红色的,而听觉渐渐变得模糊,像被人按在水中一般。
他听不清母亲的话了,身体也变得飘忽,好似从那具伤痕累累的幼小身躯上浮了起来,正飘在半空中俯视自己,与自己唯一的亲人。
女人在不停拍打着他,哭着喊道:“你不能死!你还要给你父亲报仇!”
可是我根本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啊。
他在晕眩与疼痛中想,我不想给他报仇,我只想……
不用再逃命。
好好地活着。
这是秦轩文与母亲周俊杉颠沛流离的第五年。他正好五岁。
而这里是战火纷飞的B国,有能力逃往别国的人早已拖家带口离开,留下来的全是最底层的无力挣扎的平民。
还有像他们这样趁乱混入,逃避追杀的可怜人。
这座村庄位于B国北部,不久前被分裂军阀占据,没过多久又被政府军袭击。人命在这里,是真正如草芥。
但即便如此,躲在这里,也比待在和平国度强。
最起码,“风柏”雇佣兵团的杀手们,不会追到这种战乱地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