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喜欢笑着的孩子,他不奢望被喜欢,但笑怎么也比哭好,说不定柏小少爷一心软,就给他一个家。
柏小少爷却说;“别笑了,把嘴闭上。”
他心里一紧,动也不敢动。
风更大了,柏小少爷走近一步,竟是将他抱了起来。
脏兮兮的小脚悬在空中,他瞠目结舌,“小,小少爷?”
“小少爷!”男人也在喊。
柏小少爷却谁都没理,冷着脸,将他抱进了“宫殿”里。
他不知所措,站在地上一步也没有挪。
柏小少爷扫了他一眼,露出很淡的笑,让人送来热牛奶与小饼干——后来他才知道,那种小小的,香香的饼干,叫做软曲奇。
“没地方去就暂时留下。”柏小少爷说:“这些都是你的,想吃自己拿。”
他怔怔地点头。
不久,“宫殿”里来了一位冷肃而威严的男人。男人一双冰海般的眼睛凝视着他,他浑身一颤,小饼干从手中掉落。
“大哥。”柏小少爷说。
他猛然明白,男人正是柏云寒——那个灭掉“脑髓”雇佣兵团的“恶魔”。
母亲给他灌输了六年仇恨,可是当他真正看到柏云寒,却并未感觉到什么恨意,只是近乎本能地害怕。
柏云寒于他,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云孤。”柏云寒视线一转,眼中分明多了几分笑意与温柔,“你怎么把那个小孩儿带回来了?”
他从高高的椅子上下来,悄悄退后两步。
“你先去那个房间。”柏小少爷转过身,下巴向他身后的一处抬了抬。
他很听话,立即跑了进去,老实地贴墙站着——以前他犯了错,母亲就让他“面壁”,他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做错了事,但这样站着,总归不会讨人厌。
外面的动静传进来,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父亲是‘脑髓’的人。”柏云寒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很年轻,语气和缓,拉家常一般。
“大哥,他才六岁。”柏小少爷说:“父亲遇害时,他也许还没有出生。”
他紧张地绷直了腰背。
“我说过,‘脑髓’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来。”柏云寒道。
“一个六岁的小孩,不值得您这样。”柏小少爷说。
片刻,柏云寒竟是笑了起来。
他一阵颤栗。
“云孤,你很善良。”柏云寒说。
他急切地想知道柏小少爷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却不敢转过身去,更不敢离开这个房间。
“善良没有好下场。”柏小少爷的声音似乎比柏云寒还冷,“大哥,我知道错了。但是这个小孩……”
“谁说人一定要摒弃善良?”柏云寒说:“既然你想救他,那就救吧。”
“大哥……”
“偶尔我觉得,人还是应该留一线善心,哪怕只对一个人。”柏云寒笑道:“我是没有机会了,但你还小,不应该变成我这样。”
柏小少爷没有吭声。
柏云寒低笑,“行了,我相信你的分寸。”
“哥。”
“嗯?”
“谢谢。”
“啧。谁让我只有你这一个宝贝弟弟呢。走了。”
直到柏云寒离开,他悬着的心才慢慢归位。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听见柏小少爷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我……”他小心地转身,怯怯地鞠了个躬,“小少爷,谢谢您。”
柏小少爷并未与他说太多话,却给了他住处、食物、衣服。
一整个冬天,他都住在这座“宫殿”里,渐渐知道,柏小少爷名叫柏云孤,长他六岁,是“风柏”首领柏云寒唯一的弟弟。
而六年前,他父亲秦猛所在的“脑髓”雇佣兵团谋划了一起惊天暗杀,柏家兄弟的父亲——当时“风柏”的首领柏雪,以及“风柏”的精英小队在爆炸中粉身碎骨,无一人活着从烈焰中逃出。
当年,柏小少爷才六岁,和他现在一般年纪,而被“脑髓”的“叔叔”们形容为“恶魔”的柏云寒,那时还不到十八岁。
他识趣,知道自己与柏小少爷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不敢轻易出现在柏小少爷面前。
可是他其实很想和柏小少爷待在一起。
母亲怨毒的诅咒犹在脑海,他却无法用仇恨的眼光看柏小少爷。
柏小少爷救了他的命,给了他栖身之地,虽然冷冷淡淡的,却是他心中全世界最好的人。
他最大的愿望,是柏小少爷不要讨厌他,不要赶走他。
冬去春来,制衣师来到“宫殿”,为柏小少爷量身裁衣。
他在一楼的楼梯边悄悄看着,渐渐抻长了脖子。
自从住进“宫殿”,他穿的便是柏小少爷的旧衣。说是旧衣,其实跟新的没有两样,比他逃命时穿的那些好成千上万倍。
此时他穿在身上的,正是柏小少爷六七岁时穿的毛衣和背带裤,有些宽松,不算合身。
可他很喜欢。
忽然,柏小少爷的目光扫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他心脏像要炸开。因为管家、厨娘、侍者都告诉过他,没事不要在大厅里晃。
他很怕惹柏小少爷不高兴。
“过来。”柏小少爷却冲他招了招手。
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往后看了看,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尖,“小少爷,您叫我?”
“那边除了你,还有别人?”柏小少爷似乎冷哼了一声。
他一阵小跑——管家说,在室内不能跑——可柏小少爷在叫他,他恨不得飞奔而至,所以选择了小跑。
“小少爷!”他乖乖站好,“我来了!”
柏小少爷斜了他一眼,向制衣师吩咐道:“给他做几套春装。”
他张开嘴,脸颊一下子红了起来,“小少爷,您,您要给我做衣服?”
“嗯?”柏小少爷漫不经心道:“不想要?”
“可是……可是我有了啊。”他张开双手,“这身衣服很好看。”
柏小少爷说:“那是我穿过的旧衣服。”
他想争辩——这明明是新衣,却觉得不该扫柏小少爷的兴,柏小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缩了缩脖子,眼中溢着欢喜,“谢谢小少爷!”
柏小少爷笑了笑,让他去一旁等着。
一周后,新衣送来了,他得到了四套,合身而舒适。
他万分珍惜地将新衣收好,然后在下人们的厨房用了晚餐。
平时,他从不主动打搅柏小少爷,今日却按捺不住,得知柏小少爷在书房,就换上新衣,端上果盘,朝书房走去。
哪知还未到,就遇见了管家。
管家将他斥责一通,正要把他赶走,书房的门却开了。
柏小少爷站在门边,“你们在干什么?”
他抢在管家之前道:“小少爷,我来给您送水果。”
半分钟后,柏小少爷似是叹了口气,“进来吧。”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书房,惊讶得忘了放下果盘。
书房非常大,星光从落地窗照进来,若是白天,应当非常亮堂。
书柜里摆满了书,还有一些精美的“玩具”——战舰、飞机、坦克、枪支。
大约没有男孩不喜欢这些东西,他由衷赞叹道:“小少爷,您的玩具真多、真漂亮!”
柏小少爷却说:“它们不是玩具。”
他不解,见柏小少爷不太高兴,便不敢追问,乖巧地将果盘放在茶几上,走到沙发边,“小少爷,这是我的新衣服。谢谢您。”
“嗯。”柏小少爷拿着一本书,没看他,随意地应了一声。
他站了一会儿,跪在地毯上。
柏小少爷这才抬眼,俯视着他,眼中有些许疑惑。
“小少爷,我……”他很紧张,怕自己说不好,“您不计较我的过去,让我活了下来,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您。”
“你没有错。”柏小少爷淡淡道:“你父母的账,没必要算在你头上。”
他膝盖在地毯上挪了挪,靠得更近,“小少爷,我想报答您。”
柏小少爷挑起眉,“你能做什么?”
“我给您当仆人。”他真诚地说:“我留在这里,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您放心,我不笨,我什么都能学!”
书房里很安静,他紧张得整张脸都红了。
须臾,柏小少爷笑了笑,“起来吧。”
“您同意了吗?”他双眼闪着光。
“当什么不好,想当仆人?”
“只想当您的仆人。”他郑重道:“您救了我,对我好,我要报答您!”
柏小少爷将书本放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对你很好?”
“不好吗?”他困惑了。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人比柏小少爷待他更好。
他的母亲时常殴打他,教予他仇恨,他的“叔叔”们个个凶神恶煞,从未对他说过一句好话。
而柏小少爷就像天神一般庇护着他。
这怎么能叫“不好”呢?
“是吗?”柏小少爷好像也有些困惑,在他头上揉了揉,“你这小崽子。”
“小崽子?”他小声重复着,双手抱着柏小少爷的膝盖。
“你还不到七岁,难道不是小崽子?”柏小少爷眼中含笑,不像刚才那样冷淡了。
他开心地点头,“您说我是小崽子,我就是小崽子!”
柏小少爷唇角的笑容更深,突然问:“他们平时叫你什么?”
他想了想,发现大家都不爱理他,也从不叫他的名字。
“他们……”他有些黯然,“他们不叫我。”
过了一会儿,柏小少爷说:“那我就叫你阿崽吧,反正你是个小崽子。”
“阿崽?阿崽!”他念了两遍,心花怒放,“好,小少爷,从今天起,我就是您的阿崽了!”
柏小少爷将他拉起来,拍了拍他腿上沾着的地毯毛,“你不用叫我小少爷。”
“那我该叫你什么呀?”
“……叫名字。”
他摇头,“不行,您是小少爷,我不能叫您名字。”
柏小少爷重新拿起书本,“随便吧。”
他绞尽脑汁,小心地问:“我能叫您小柏哥哥吗?”
“可以。”
他脆生生地喊:“小柏哥哥!”
“嗯。”柏小少爷应道。
“小柏哥哥!”他叫不够似的。
柏小少爷看向他,似乎有些无奈,“嗯,阿崽。”
第二十八章 雨中誓言
长大一些后,秦轩文才知道,柏小少爷书房里的那些战舰坦克的确不是玩具。
它们都是由大师制作的、连细节处都精准无误的等比例模型。
原来在“风柏”上一任领袖柏雪遇害之前,柏小少爷有一个远大的梦想——走进光明的世界里,将来成为战舰工程师。
父亲的突然离世将一切都改变了,柏小少爷把收集来的模型、图纸、影像资料统统收了起来,不再缠着柏云寒讨要新的模型,而是换上了作训服,小小年纪就跟随“风柏”的雇佣兵们一同训练。
秦轩文听说,以前的柏小少爷很可爱,很开朗,见人便笑,喜欢看科学技术方面的书籍,看不懂就礼貌地向家庭教师请教,若是从柏云寒处得到了心爱的模型,那简直能兴奋得几天几夜不睡觉,逢人就讲解这战舰(或战机、坦克)的性能、历史战绩,不像现在,总是一个人待着,冷冷清清的,也不爱说话了。
秦轩文想象不出柏小少爷的“可爱”,因为在他眼里,现在的柏小少爷就很可爱了——冷冷清清也是可爱的,更可爱的话,那得可爱到什么程度?
他承诺给柏小少爷当仆人,但柏小少爷的膳食有专人负责,衣服也有专人洗涤熨烫,“宫殿”有专人打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晚去书房,为柏小少爷端一杯热牛奶。
柏小少爷看书,他就乖乖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柏小少爷。柏小少爷找来几本适合七、八岁小孩看的书,他最初不爱看,后来看进去了,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并非被书里的内容所吸引,单是因为书是柏小少爷让看的。
他没上过学,柏小少爷从自己庞大的家庭教师团队里分出一人,教他最基础的知识。
为了不让柏小少爷失望,他学得很认真,还时常讨好家庭教师,盼着人家在柏小少爷面前夸他几句。
时间一长,他懵懵懂懂地觉得,柏小少爷好厉害——既要学文化课,还要训练,有时还会跟随柏云寒,去开什么会。
“小柏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和您一起参加训练呢?”他趴在桌边,睁着一双大眼睛问。
“你还小。”柏小少爷揉了揉他刚洗过的、吹得蓬松的头发,“你才八岁。”
“可是……”
“嗯?”
他摇了摇头,及时打住。
原本他想说“可是我听大家说,您不到七岁就参加训练了”。话已到嘴边,却想起这都是因为柏雪亡故,柏小少爷才不得不被迫成长。
他有些难过,机灵地改口道:“可是我想跟着您,我给您当‘枪童’好不好?”
柏小少爷显然没听懂:“什么?”
“枪,童。”他拿过纸笔,一笔一划写下来,解释道:“古代有书童,就是陪主人读书的仆人,还有剑童,是陪主人练剑的仆人。您下次去靶场练射击时,我给您背枪,陪您训练,我不就是‘枪童’吗?”
柏小少爷愣了一秒,笑了起来。
“好不好呢?”他说:“小柏哥哥,虽然我现在身体不够强壮,但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我也要练枪,我可以保护您!您现在先带我去长长见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