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门合上,电梯安静上行,秦轩文唇角的笑容并未立即消失,而是随着数字的跳升,而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淡得合乎情理,就像花开到盛时后渐渐枯萎。
可在楼层标识跳到最后一个数字之前,他轻轻昂了昂下巴,微一吸气,看着梯门上模糊的身影,将面部表情调整到无懈可击。
梯门再度打开时,他款步走出,姿态得体端方,整个人像裹挟着一阵风,英气勃然。
上午有一个项目会议,会议结束后,单於蜚将与明氏总部的掌舵人通越洋电话,汇报近期海外投资的情况。
这一切看似简单平常,可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需要他这位“第一助理”提前做好准备,尤其是那通电话,出不得任何差错。
十点,会议正式开始。
暮春的阳光将宽敞的会议室烘托得像个闪亮的玻璃房子,年轻的中高层们讨论着新一轮投资方案,单於蜚单手支着下巴,眼眸黑沉,而他坐在单於蜚旁边,认真地翻阅手中的文件,时不时抬眸,从平光镜片下看向正在发言的高管。
他还是爱在鼻梁上架一副平光眼镜——即便如今已经不再妄想。
明氏在C国的心脏被一帮位高权重的老狐狸把持,在L国流淌的却全是新鲜蓬勃的血液,而他正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年轻人们各抒己见,到了午休时间会仍未开完。单於蜚没有叫停的意思,他将众人的意见逐条记在脑中,在一位经理发完言,另一位想要反驳时,将钢笔轻轻一合,以那清脆的声响打断对方,而后笑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时间不早了,一会儿餐厅都没好菜了。”
方才还绷紧了神经的大家闻言表情一松,这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
“秦助理,跟我们一起去餐厅吧。”一人笑着邀约。
他齐了齐文件,温和拒绝:“我这不还有工作吗。”
“成,那我们一会儿给你捎份糖水回来。”说话的是柳娜。
他点头道谢,“麻烦娜姐。”
待人都走完了,他看向单於蜚,“半小时后,明靖琛的秘书会来电话,明靖琛对我们最近的几个投资项目很有兴趣,这是我早晨整理的资料。”
“嗯。”单於蜚接过,瞥了他一眼,“去吃饭。”
他略一挑眉,“等会儿电话来了,您不需要我陪在一旁?”
单於蜚言简意赅,“不需要。”
他也不坚持,谦逊地一笑,“那您有事随时叫我。”
春末的阳光晒在身上已经很热了,再过不久,恼人的夏天就将正式杀到。
他坐在一家西餐厅靠窗的位置,正切着一块牛排。
马路对面,已经用过午餐的同事们正三两成群往公司走去。
他看了看,将注意力放回牛排上。
金融港有数千家大大小小的公司,餐饮业发达,但中午来西餐厅的客人不多,独自前来的就更少,他不怎么爱热闹,时常一个人来这里休息。
单於蜚正在打的那个电话相当重要,牵涉到一个正在秘密进行的计划,他的本意是在一旁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可单於蜚说不需要,他便乐得清闲。
柳娜总爱夸他年纪轻轻爱岗敬业,他心里却清楚,自己其实也没有多爱岗多敬业,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完成一份工作,遵守一个约定而已。
这些并不需要付出情感,所以称不上“爱”与“敬”。
他的“爱”和“敬”,一早就统统交予柏先生。
他食量不小,牛排一回要吃两份,最后还点了一份甜茶,打算一边散步消食一边喝。
回公司之前,他停在一家婴幼儿用品店外,思考几秒,进去买了两桶奶粉。
回到办公室时,一份打包好的红豆双皮奶已经放在桌上。
他喜甜,人缘好,年纪又小,“减肥”之后没有胖起来的征兆,所以时常得到同事们的“投喂”。
不过这次刚喝过甜茶,嘴里本就甜,他将双皮奶拿起来,放进墙角的小冰箱里,又从中拿出一瓶冰镇矿泉水。
这个办公室是他半个家,各类必需品应有尽有,小门另一边甚至还有一间卧室与简易浴室。
单於蜚不曾苛待他。
因为他的能力配得上这一切。
剖腹产之后,他昏迷了三十三天,数次濒临死亡,但撑过来之后,他恢复的速度非常惊人——这大约是拜当年的改造所赐。
小雀三个月大时,他已经彻底恢复。生育没有影响他的身手,怀孕时嗜睡、迟钝、易疲乏的症状也消失了,头脑逐渐变得清明。
当时,他已经由T国回到L国,清瘦了一圈,“肚腩”没有了,引得同事们啧啧称奇。
对于他无故消失一事,公司众人皆知,是单先生派他去办了一件“私事”。
老板的“私事”,自是无人敢过问。
而一些细心的同事发现,他的气质有了一些变化——明明是与过去无异的一张脸,以前眼中残存的少年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内敛稳重,以及一丝与单先生相似的冷酷从容。
他并不在意这些评价,也不稀罕自己曾经的少年气。
去年入冬时,他度过了二十一岁生日。
二十一岁了,再不变得稳重,怎么担得起“第一助理”这一名头。
况且他已经是一位父亲了。
“又给小却买奶粉?”难得准时下班,他拎着奶粉站在电梯里,遇见了底下楼层的同事。
“嗯,上次买的快喝完了,先备着。”他颇有风度地笑了笑,下到一楼时为女士挡着梯门。
“小却真幸福,有你这样又帅又有责任心的爸爸。”同事挥手,“明天见。”
他笑道:“明天见。”
回想去年刚被单於蜚带到这里来时,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陌生人”交流。于他而言,同事等同于“陌生人”,即便柳娜他们经常关心他,他也无法融入其中。
因为这是一个不属于他的光明世界。
他生于黑暗,长于黑暗,他的信仰他的神明在黑暗里,所以他适应不了光明,甚至不想去适应。
可却不得不适应。
现在,他已经能自如地与大家寒暄、合作,对每个人微笑了。
原来这并不困难。
他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点火,发动,朝数公里外的小区开去。那儿是他暂时,或者长期的居所。
打开门,就听见一阵稚嫩的笑声。
月嫂谢姐探出半个身子,“秦先生回来了?我刚做好了鱼羹,您想亲自喂小却吗?”
“好。”他认真地洗干净手,这才接过瓷碗与勺子,向二楼最宽敞的房间走去,“宝贝。”
不足月就降生的孱弱婴孩现在已有八个月大了,此时正颤巍巍地站在围栏床上,小手拍着栏杆,眼睛晶亮,嘴里喊着:“爸爸!爸爸!”
他放下碗,将小雀抱起来,“想爸爸了吗?”
“爸爸!”小雀还不会说别的话,天天将“爸爸”挂在嘴边。
谢姐笑道:“小却就爱念叨您。”
他回头道:“您忙一天了,今天我有空,您早些回家休息吧。”
谢姐与他相处得不错,将厨房收拾一番,就离开了。
他彻底放松下来,一边喂鱼羹一边道:“小雀宝贝,今天过得开心吗?”
小雀细声细气地笑,他心中一软,俯身吻了吻儿子白瓷般的额头。
因为是早产儿,小雀比足月小孩脆弱一些,出生至今一直软软糯糯的,从来不大声哭闹,却对每个人都笑,乖巧得令人心疼。
当初他与俞医生、楚队制定的计划里,小雀出生之后就会被送走,而他回到柏先生身边,继续过子弹里来拳风里去的生活。
可现在计划被全盘打翻,他竟有了亲自抚养小雀的机会。
小雀如今名叫“秦却”,是他在为单於蜚处理“私事”时于T国与L国边界一所孤儿院里领养的“弃婴”,所有手续完备,他的“父亲”身份得到了法律的承认。
起名字时,他没怎么想,就写下了“秦却”二字。“柏”姓是肯定不能用了,“小雀”也不适合充当正式名字,“却”与“雀”同音,“小却”与“小雀”听上去没有区别。
俞医生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问:“‘却’是‘退却’的意思吗?秦却,情却?”
他哄着怀中的小雀,目光飘远,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回答道:“算是吧。”
俞医生拍了拍他的肩,“我倒是希望你真的能够退却,你还这么年轻,换一种方式生活,多好。”
他微牵唇角,不置可否。
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柏先生了,上一次见到柏先生还是在T国的医院里。
而那只是一场梦。
可梦里的触感那样真实,他一面自嘲一面索性当做柏先生真的来过。
死里逃生之后,他从俞医生的只言片语里猜到了一件事——他生产那天,“孤鹰”雇佣兵团被仇家围剿。
他的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膛,恨自己不能护在柏先生身边。但听俞医生的意思,柏先生没有受伤,并且已经料理好了一切。
最近几个月,他在L国彻底安顿了下来,身为雇佣兵的生活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仍然在等着柏先生的召唤,等着某年某日,亲口告诉柏先生“秦却”二字的真正含义。
却,不是退却。
雷暴天到了,黑云压顶,顶楼办公室光线阴沉,一道闪电劈过,划开一道森白灼眼的光。
“您打算行动了?”秦轩文仍旧穿着笔挺的西装,手中握着刚刚摘下的平光眼镜。
单於蜚立在落地窗边,看着倾盆大雨下的金融港,“明家的靠山快倒台了。”
秦轩文瞳孔一压,“傅渠平?”
此人他相当熟悉,不仅熟悉,还在单於蜚的授意下,前往C国部署过一系列围绕傅渠平的前期工作。
明氏在C国的总部位于原城,傅渠平正是原城的政界要员,明氏上一辈三兄弟争权夺利,老大明靖琛将单於蜚养作“傀儡”,老二明厢合攀上了姓傅的这棵大树,目前风头正劲。但政界风起云涌,傅渠平一旦落马,大祸殃及的将不仅是明厢合一脉,整个明氏都会被拖下水。
而这,正是单於蜚执掌的海外部一举入主总部、摆脱“傀儡”身份的绝好机会。
“您需要我做什么?”秦轩文问。
“我们之前撒出去的网已经可以收了,明厢合官商勾结的证据完备吗?”
“绝无问题,傅渠平一倒,所有证据将立即交到原城警方手上。”
单於蜚踱了两步,“现在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您说。”
“明弋善可能在走私毒品。”
秦轩文拧眉,“消息可靠吗?”
单於蜚冷笑,“不可靠,所以需要你去打探。”
又是一道闪电由天际掠过,那强烈的光令秦轩文不由得眯起双眼。
明弋善是明家老三,铤而走险的事没少干。原城明氏以军火买卖起家,但早已“洗白”。前段时间C国传来消息,说明弋善为了利益捡起了军火走私。在C国,这是大罪,一旦露陷就再也无法翻身。单於蜚一直盯着明弋善这条线,没想到竟然还牵出了毒品。
“我这就去准备。”秦轩文立即说。
“等等。”单於蜚抬手,“明弋善那批货来头不小,货轮上必然有雇佣兵。”
“雇佣兵”三字戳刺着秦轩文的神经,令他陷入短暂的失语。
“你需要做的,是取得证据。”单於蜚转过身来,“而不是像过去一样,与那些人搏命,明白吗?”
他回过神来,正色道:“您放心,我保证将掰倒明氏的证据为您拿回来。”
G国,落雀山庄。
柏云孤近来常住在此,偶尔拥美人春风一度,多数时间修身养性。
美人都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再怎么换,都难免感到腻味。
白孔雀被喂胖了,已经飞不起来,顶多扇着翅膀扑棱几下,整只鸟胖得像只放大版的鹌鹑。
柏云孤一吹口哨,它就屁颠儿着跑来,扬起脖颈讨食。
“柏先生,您再这么喂它,它今后别说飞,恐怕跑都跑不动了。”吕伯站在一旁,温声提醒道。
“我喂多了?”柏云孤眼中映着银白色的湖光,轮廓深邃锋利。
吕伯笑道:“孔雀不知饱,您给它多少,它就吃多少,久而久之,可不就胖起来了吗?”
“不知饱。”柏云孤一笑,“那以前饲养它的人,还挺懂得‘身材管理’。”
“轩文从来不把它喂到十分饱。”吕伯说。
柏云孤逗弄着白孔雀,顿了一会儿,忽然说:“他自己倒是喜欢吃十分饱。”
吕伯叹气,“其实大部分白孔雀都飞不起来,这只灵性,加上轩文控制着它的食量,它才能飞。”
“那给它节节食。”柏云孤云淡风轻道:“我下次来时,让它重新飞起来。”
“您……”吕伯问:“您要离开?”
柏云孤唇角勾着很浅的笑,扫了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一眼。
吕伯立即不再问。
直升机盘旋,山庄里雀鸣一片。
柏云孤换了身行头,劲装负枪,不等直升机降落,就飞身跃上,身形极为利落。
“柏先生。”楚臻道:“‘寒鸦’与‘UQR’结成了联盟,准备开拓东亚市场,一周后货轮将抵达C国,‘UQR’的下家是原城明氏。”
柏云孤反应平平地听着,直升机在崇山峻岭间投下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