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云孤脚步一驻,回头笑了笑,“不至于。”
搜救直升机即将起飞,旋翼割裂冰尘。
“秦却就留在你这儿。”柏云孤摆弄着通讯仪,面容在紧窒的氛围下,更显华美冷峻,“照顾好他。”
单於蜚双手丨插丨在西裤口袋里,“你所谓的‘必要’,不过是让他在困境中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柏云孤半眯起眼,笑容危险而冷酷。
两人视线相撞,纠缠,僵持,继而各自收回。
须臾,单於蜚后退两步,点到为止,“有需要随时联系。”
四架直升机撞入夜色,朝原城与皎城之间的崇山峻岭飞去。
单於蜚在空旷的平台上伫立良久,长长地吁了口气。
商人重利,再复杂的事沾上“利益”二字,都能化繁为简。
但那些在刀锋上行走的人,却偏要将简单变得复杂。
他眼中的暗光沉静下来,待到彻底听不见直升机的响动,才转身回到别墅中。
一场搜救正在进行。
中型货车已被烧成了空架子,积雪崩塌,山石狂飙,蜿蜒山路严重损毁。
秦轩文感到自己的魂魄已经脱离了躯体。太冷了,血与骨头仿佛都被冻硬,灵魂被生生挤了出来,明明就快要被吹得支离破碎,却执拗地攀附着身躯,不肯消散。
周围漆黑黏稠,什么都看不清,却模糊听到许多声音。
好似隔着水面,原本清晰的声音成了重低音,莽撞地撞击着耳膜。剧痛的头像一面破鼓,被捶得隆隆作响。
他想挣扎,想呼救,但不行,哪里都动不了,唯有魂魄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转刻,他感到有人正靠近自己,将自己冰块一般的身体抱了起来。
怀中炙热,他像是被灼伤了,不停挣动,想脱离“火海”。
人在极度的严寒中,有反常脱衣反应。他想,自己也许就正在脱衣,待脱完之后,就真的要死了。
他不想死,吭吭呼呼地挣扎,但好像没有用,身体好烫,像要融化了一般。
半醒半晕,后背似乎被人抚摸,是一只有枪茧的手,手指修长,汇集着无尽的力道。
那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但他听不清,脑中像有一片荒原,唯一能听清的是风的呼啸、雪的轰鸣。
可奇异地,在那只手的抚丨慰下,他竟是感到安心。恐惧消退,寒冷褪去,就连坠落时浑身的伤好像都不痛了。
他感到胸膛在震颤,肺中被注入了氧气,被冻至死去的心脏又跳了起来。
噗通,噗通。
好像正贴在一人的胸口,感受到的不止自己的心跳。
近旁的熟悉心跳、弥散在周围的熟悉气息,还有那粗粝的熟悉枪茧令他不自觉地往前靠了靠,想要贴得更近、再近一些。
柏云孤扶着他的后背,任由他枕在自己颈窝。
这个姿势,竟与不久前抱秦却入睡有几分相似。
搜救直升机抵达出事地点时,火光照亮了小半天际,几十人沿途搜寻,最终在山下的湖泊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秦轩文。
烂泥融雪中,秦轩文紧闭着双眼,脸颊乌青,没有分毫血色。
所幸心跳还在。
担架已经抬过来了,柏云孤却独自将人抱起来,登上直升机。
秦轩文尚有一息意识,虚弱地挣扎,不少淤泥蹭到了他身上。
直升机已经起飞,但抵达医院还需不少时间。
他将那湿透,甚至冻结的衣服一层一层剥下来。
整个过程中,秦轩文软绵绵地伏在他怀里,任凭他动作,唯有鼻腔发出细小的声响,也许是害怕,也是只是本能反应。
除去衣物的身躯冰凉,更显如玉。肌肉时不时抽丨搐,肩膀不断打着寒颤。
他拿来一条烘热的羊绒毯,将人整个裹了起来,搂在怀里。
起初,秦轩文抖得厉害,呼吸也有些急促。但渐渐地,体温回升,皮肤有了热度,就不怎么颤抖了,心跳与呼吸也平缓下来。
折腾一宿,雪已经停歇,天边泛白,就要破晓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秦轩文的背,感到喷洒在颈窝的呼吸越来越热。
怀里的人扭动几下,羊绒毯往下滑,露出赤丨裸的肩背。
他微皱眉,将毯子往上扯了扯。
秦轩文又动,毯子再次下滑。
天际金光乍现,朝日即将跃出。
秦轩文眼皮抖动,感到冻硬的骨血融化,攀附不去的灵魂终于回到了体内。
艰难地睁开眼,焦距在盛大的金光中渐渐收拢。
红日照进机舱,光芒勾勒万象。
他看到了霞光,继而看到了他的神明。
第四十八章 酒后坦白
尘埃漂浮在空中,被霞光一照,如层层叠叠的金粉。
秦轩文僵硬地挺着腰背,两道锋利的锁骨高高耸立,万般情绪在眼中流转,汇成一汪晶亮的泉。
“柏……柏先生?”
柏云孤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抬起,将再次下滑的羊绒毯拉起来,挂在他的肩膀上,而后手指上移,滑过他的下巴、脸颊,最终停留在他的眼尾。
细小的电流在被碰触过的地方滋生,引起丝丝酥麻。
将落未落的泪被拇指拭去,他触电似的一颤,终于明白这不是梦——自己获救了,正在直升机上,正在柏先生的怀里。
沉在胸膛里的那颗心忽然被扯起来,鼓荡作响。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在疾风暴雪中离开高速公路,杀入那条遍布危险的山林小道。
小雀!
担心与恐慌像一双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令他的声音听上去干涩而沙哑,“柏先生,我的小雀……”
“秦却没事。”柏云孤再次在他眼尾抹了抹,几乎是不厌其烦地将一再滑落的羊绒毯拉起,这次不再只挂在肩膀上,而是挽到了他胸膛上。
这样,羊绒毯就不容易再滑下去。
他紧皱的眉慢慢展开,浑身的颤意也跟着消退,堵在嗓子口的心脏缓缓落了下去。
秦却没事。
这样的话若是换别人来说,便根本安抚不了他。他需得亲眼见到小雀平安,才能松一口气。
可给他答案的却是柏先生。
短短四个字,就让他心安。
确定小雀平安,一片冷汗从他脊背上渗出,浑身的伤如余震般翻腾,他又痛,又疲惫,绷紧的肌肉一旦放松,就被酸胀取代,他不由自主躬下腰,半咬着唇,喉中发出短促的痛哼。
有力的手隔着羊绒毯抚摸他的后背,每一下,好似都带走了一分痛苦。
他放任自己靠近柏先生,贪婪地深吸那带着烟草与硝烟的冷冽气息,情不自禁地低喃:“柏先生,我痛。”
抚于后背的手略微一顿。
他本能地轻颤,并非因为害怕,亦非因为有怨,单是因为终于再一次靠在柏先生怀中。
一年半以前在L国金融港,柏先生决然离去,他将痛楚、脆弱、独木难支通通掩藏在冷峻的面皮与利落的西装下,活得冷静又冷情。如今柏先生回来了,他赤丨身丨裸丨体依偎在柏先生怀里,像是经历寒冬的嫩芽终于活了过来。
“睡一觉。”柏云孤嗓音低醇,像甘美的酒。
他顷刻间就醉了,乖顺地点头,身躯一软,轻轻靠了过去。
睡意将疼痛变钝,唯有背上的抚摸是清晰的。他眼皮耷下,又撑开,然后再次耷下,不多时,就当真睡了过去。
正面搂着一个体格精悍的成年人,这绝不是件轻松的事。
柏云孤眉间轻拧,虚目看向霞光普照的窗外,缓慢地叹了口气。
郊外的幽静别墅,暂时成了“孤鹰”众人的落脚处。
秦轩文从昏睡中醒来,各处软组织挫伤隐隐作痛,头沉甸甸的,莫名感到有地方不对劲。
但直到泡在浴池里,才想起哪里不对劲。
腹部的伤疤在一池清水中呈暗红色,长长的一条,竟是那样醒目!
他盯着伤疤,瞳孔压紧,一时动弹不得。
犹记得在直升机上,身上湿透的衣物全部被除去,仅仅裹着一条羊绒毯。
那么近的距离,柏先生都看到了吗?
一定看到了吧?
他的手指在水中绷直,又蜷缩,机械地靠近伤疤,以指腹感受着伤疤的凸丨起。心脏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狠狠撞击胸膛,溅起凌乱的钝响。
他眼神一下子就乱了,不知所措地四下漂移,双手捂住腹部,像只将头埋进沙土的鸵鸟,欲遮住那道根本遮不住的伤疤。
温热的水从浴池涌向地面,像是被他狂跳的心脏泵出。
许久,他嚯地站了起来,水流勾勒着他的身体,如给他打了一层柔光。
那伤疤并不狰狞,像一封陈年家书上,烙印着的如泪红腊。
别墅建在山脚,整片山都是单於蜚的领地,因此不用担心被无关者误闯。
他忐忑不安地将自己收拾好,穿的是西装,手腕上仍旧戴着佛珠。
镜子里的男人无疑光彩夺目,眉眼虽冷寒,却隐隐透着几分风情。
明氏集团那些八卦的同事正是以这玄乎的“风情”,来区分他与单於蜚的冷。
他们说,单先生冷得不给人丝毫遐想空间,秦助理却冷而不坚,勾人得很。
他不懂什么是风情与勾人,也不在意,不稀罕。
他的一切,从始至终,一直都由柏先生拿捏。
大雪停歇,皎城去年冬天没下雪,据说前些年也没怎么下雪,今年将好几年的份都下完了,简直是下够了本。
小雀的笑声像风铃,随风一摇,轻易拨动着他的神经,牵引着他向厅堂疾步行去。
门外是白茫茫的冬日,温柔的阳光落在雪地上,竟有些刺眼。
循声望去,雪地上有个矮小的红点——小雀一身红,连帽子都是和羽绒服相似的红。
他心尖一软,眼中的忧虑倏地淡去。
“叔叔!”小雀挥着小手,喊声极甜。
他怔然,视线抬起,上扬的唇角僵住。
周围没有风,他裹在西装里的躯体却像染了寒霜。
目之所极,是握着雪球的柏先生。
小雀欢天喜地地奔跑,跑得太急,雪又太厚,中途被绊了一跤,“噗”一声摔倒在地。
柏先生快步走过去,弯腰准备扶,小雀却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腿上身上的雪,手臂一展,抱住了柏先生的腿。
他像是在看一幕不真实的戏剧,未名的情愫凝聚在眼中,视线在呼出的热气里变得模糊。
他揉了揉眼,再看,柏先生已经单手将小雀抱了起来。
黑色大衣长及小腿,脖子上随意地搭着一条深灰色围巾,柏先生一手抱着小雀,一手托着雪球,不知正与小雀说什么。
小雀双手前伸,似乎想去抓雪球。但每一次都抓不到。
因为柏先生总是在那双小手即将抓到的时候一撤,将雪球拿远。
小雀不生气,不气馁,哼哼笑两声,又孜孜不倦地抓,就像当初才八个月大时,锲而不舍地抓柏先生手腕上的佛珠。
柏先生,居然正在与小雀玩闹!
他泛起些许鸡皮疙瘩,说不清是因为兴奋、感怀、激动、担忧,还是别的什么,旋即长长吸气,欲使脑海清明。
但那漂浮着雪尘的冷空气长驱直入,毫不客气地冲进他的点击获取VIP权限,可无限下载TXT,屏蔽全站广告
肺里,他准备不及,被呛得连连咳嗽,生理性的眼泪洇红了眼眶。
还未直起身,他便感到自己落进了熟悉的目光里。
柏先生与小雀皆看了过来,他抬眼,嘴唇半张,小雀已经细细地喊道:“爸爸!爸爸!”
他一张脸咳得绯红,先看小雀,再看柏先生,心里那藏着的不确定登时涌起来,小腹的伤疤又痒又麻,不断提醒他——柏先生已经看到了。
他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话,作什么反应。
小雀在柏先生怀里扑棱两下,兴高采烈,却不似别的小孩那样,一高兴就忘了礼貌。
“叔叔,爸爸来了!请你放我下去!”
他看见柏先生笑了笑,眉宇间没有丝毫杀气,然后蹲下来,将小雀放在地上。
小雀双手背在身侧,企鹅似的鞠了个躬,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爸——爸!”
他眼中起潮,心里也起潮,甫一蹲下,就被小雀扑了个满怀。
小家伙像个火炉子,直往他耳边呼气,“爸爸,我想你。”
“宝贝,爸爸也想你。”他双手抱起儿子,任小家伙在怀里扭来扭去。
电话打不通的雪夜,他几乎认为自己要失去小雀了。如今小雀好端端地依偎着他,看起来是他哄着小雀,实际上却是小雀煨着他那颗不安的心。
“爸爸,那是叔叔。”小雀撒了会儿娇,很有主人翁意识地介绍道:“叔叔很好。”
柏先生缓步走来,威慑感十足的军靴踩在雪地上,每一记足音都连接着他怦然作响的心跳。
“柏先生。”
与小雀相比,他拘束不少,视线下垂,却不舍得垂得太低,将将落在柏先生的喉结上。
“嗯。”
这一声后,万籁俱静。
小雀在两人间左看右看,最终凑到他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爸爸,你怎么了?”
他连忙将肩背打直,站得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这动作未免滑稽,尤其是他正穿着高级定制的西装。平日,他正是以这身打扮,在明氏参与高层会议、替单於蜚向下属布置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