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别玉向店内走了两步,时间还早,咖啡店的座位空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俞适野也不在。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始用手机办公,边做事边等另一个人的到达。
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一个推盘放杯咖啡,送到温别玉面前。
温别玉头也不抬:“你送错了,我没点单。”
可对方回答:“这是本店特邀咖啡师专为他尊贵客人设计的咖啡,代表他对客人的感觉,只有这位客人,才能品尝。”
温别玉听得一怔,目光不觉挪到桌面。只见咖啡表面附着一层蓬松轻薄的奶泡,奶泡的正中央,有个太阳笑脸的拉花,这笑脸拉得还挺萌的,如果不是周围那圈代表太阳光晕的线条长短不齐,粗细不均,如同遭遇了个灵魂剪发师似的,这个拉花,就可以说是非常完美了。
“这家店的特邀咖啡师就是这个水准?”温别玉带着笑意抬起眼睛,却在看清楚俞适野的面容时候收敛了,“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出了点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今天邀你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的。”
越是故意,越要若无其事。俞适野深谙吊胃口的精髓,一句带过,便切入主题。
他坐到温别玉的对面,双手交握放置桌面,身体向桌沿倚靠,整个人显得诚恳又真挚:
“请不要和我离婚。”
对面的眼睛像是两泓醉泉,望一眼就叫人微醺,让人忍不住相信对方说的一切。温别玉不太自然地转开视线:“什么意思?”
俞适野清清喉咙,简单将前因叙述,着重和温别玉说了自己奶奶的时间要求:“……所以,我们得将这段婚姻维持一年。”
温别玉缓过来了。他敛下眼,先是默默不语,片刻后调侃:“一年也太长了吧,你这样的人,还能有一年的空窗期?”
俞适野回忆片刻:“确实没有空窗一年过。”
温别玉:“那就是了,万一中间你又看上了谁,情投意合想要结婚,而我又还保持着和你的婚约,到时候该怎么办?难道叫你去犯重婚罪?”
俞适野觉得这话很有些深意,明着是说他,实际在点他。
至于点什么……这场假婚姻中还能点什么,俞适野以己度人,觉得温别玉无非是不想当一整年的和尚。这也是个很正当的诉求,凭什么让二十七岁血气方刚的男人当和尚?男人是有需要的。
他琢磨出了味道,当下说:“你放心,结婚哪有八千万重要。金钱已经蒙住了我的心窍,至少这一年里,我不会再被任何人给打动。当然——”他又顺着温别玉的深意补充,“这只是我这方面的。关于你,如果在这一年之中,你有看上什么人的话,你不要担心,我绝对会帮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等我们的合作结束,我还会送你们一份结婚礼物。”
温别玉嘲笑道:“想得够深远。”
俞适野深有感触:“之前太忙乱,准备不够充分,我应该更面面俱到一点……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双赢合作,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对你生活造成的困扰,我很抱歉。”
这句的后半段,就是俞适野对温别玉的慎重道歉了。
温别玉瞧着人:“嘴上说着道歉,我怎么觉得你的眼睛是在期待我答应?”
俞适野眨眨眼,理直气壮:“我是啊!”
“你觉得我会答应?”
“说不定会呢。”
“凭什么?”
俞适野思考着:“凭钱?”
温别玉不太有兴致:“我说了,不是钱的问题。”
“不不。”俞适野摇摇手指,“钱有什么不好的,你看,为了钱我都贡献出我的婚礼了。”
“你的婚礼也有我一半。”温别玉提醒。
“那我们就达成共识了。”俞适野笑道,“事情还是这个事情,只是项目的时间和难度调高了一点,但是多少付出就有多少回报,我保证给你高回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就我对你的了解……”温别玉说,“如果事情只是这样,你是不会说这么多的。还有别的变化吧,一次性说清楚。”
这一点是蒙混不过去的。俞适野也没瞒着,三言两语把奶奶的额外观察要求和俞汝霖的吩咐给说了。
温别玉面无表情,动也不动。
俞适野察言观色,觉得对方可能是震惊到丧失了表情能力。他赶紧向温别玉保证:“你放心,一切都是做戏,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占你便宜的,连一根小指头的便宜都不占!”
温别玉神色一冷。
俞适野再次注意到了,虽然不明白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这一次的谈话显然正往糟糕的方向变化。他本来想再挽救一下的,但想了想奶奶那个特别扯淡到自己也不太能接受的合同……
俞适野叹了口气,决定不勉强温别玉了:“你不答应我也能理解,我们去扯离婚证吧,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温别玉坐着没动:“我还以为你会再求我一会儿。”
俞适野求人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放弃的时候也干脆利落:“没什么好求的,这事还是你吃亏一点,这样结束挺好的。”
温别玉双手交握,他的目光有点虚,明明投射在俞适野身上,却又似乎不只在看这个人,还在看些更久远的东西。
俞适野求他的时候,他的心依循习惯动摇着。
可是时间将一切模糊改换,记忆里永远昂着脑袋踱着方步,神神气气展示羽毛的小孔雀走了,长大了,拥有了更神俊的身姿和更美丽的羽毛。
成年的孔雀不会再对他软磨硬泡,调情打闹,催着他改变主意。
他也不想再改变主意了。
温别玉:“事情真的很麻烦?”
“人生在世,麻烦常有,没有这个,总有那个,你不用替我担心。”俞适野哲理回应,随口说了个骚操作,“大不了我和你离婚之后再找个像你的人闪婚,让他改名温别玉,再和他完成一年约定。这一次我保管开头就把所有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温别玉都惊了:“……俞适野。”
俞适野:“嗯?”
温别玉:“你真行。”
俞适野谦虚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温别玉站起身,微微犹豫后,还是说:“离婚之前,带我去见你奶奶一面吧,我想和她聊聊。”
第五章
温别玉前往老宅的时候,俞汝霖正好不在,范素怀得知俞适野带着温别玉前来,特意走下楼迎接两人,并带着两人往奶奶的房间走去,语调轻松地和俞适野说老太太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在刚才,还念叨了孙子一声。
走在略有岁月痕迹的长楼梯上,温别玉内心有点不自在,又有点儿羡慕,那是隐隐约约的对亲人的殷羡,这样的亲人他曾经有,可是失去了。
不一会,两人来到卧室前,俞适野先进去,一小会功夫就出来,他摸摸鼻子,对温别玉:“我被赶出来了,奶奶听说你过来了,想和你单独聊会儿天,可以吗?”
这正中温别玉下怀,他点点头,没说什么,进去了。
穿过一扇门,进了卧室,温别玉一眼看见轮椅上的老人,或许是他的视线在轮椅上停留太久了,坐着的老太太摸下椅子,爽朗开口。
“花园里跌了一跤后就走不动了,看着有点可怕,但除了日常生活不方便之外,其他也还好。”
“不可怕。我是想起我爷爷了。我爷爷也……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时候。”温别玉回过神来,“奶奶您好,我今天过来是想和您说一些事情的。”
奶奶:“关于小野的?”
温别玉:“是的。”
奶奶一语中的:“你们是假结婚吧。”
这话一下打乱了温别玉的脚步,他错愕地看着老人,打了两个磕绊,没接上话来。
奶奶才笑道:“我就是猜这一点,才给小野那份合同的。”
温别玉突然明白了什么,可他更迷惑了:“为什么……您……这是……想要撮合我们?”
奶奶没有回答,倒是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过来?”
我是为什么过来?
温别玉能够回答,他的理由很多很充分:
尽管他不会答应那份荒唐的合同,但看在俞适野和他是老同学,他们曾经有一段的份上,他也不忍心看见俞适野蒙受巨大的损失,所以才打算试试,看能不能帮俞适野说服家人……
可在他把这些理由说出口之前,一只带有老人斑的手覆盖在温别玉的手背上,拍了拍。
这只手粗糙、干燥、手背处有粗大的经络撑起表皮,可非常温暖,有那么一瞬间,温别玉将这只手同记忆中的手弄混了。
记忆里,爷爷也总是这样,拿手盖住他的手背,拍了又拍。
奶奶絮絮说:“小玉,这不是我第一次知道你。在好几年前,我就从小野嘴里听见过你的名字。你也许并不清楚,但那时候的他和现在截然不同。我觉得,只有一个人,曾经住进他的心里过。”
温别玉迟滞地眨了一下眼。
时光倒流,现实回旋,他回到了还上高中的年纪,面前坐着的也不再是俞适野的奶奶,而是自己的爷爷。
高大的老头喝得醉眼迷离,满面通红:“喜欢就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玉,你听爷爷说,爷爷年轻的时候也碰到一个人,她跑到了爷爷的心里头……”
“然后呢?”当时的自己好奇追问。
老头哈哈大笑:“然后她在里头安家落户,把我的心装修得甜甜蜜蜜。”
温别玉僵了片刻。
覆盖在心上的硬壳被层层掀起,露出藏在其中的真实。
俞适野进入过他的心底又离开,把他的心弄得一片狼藉。可是这些年的时间足够他将自己的心重新装饰与摆设,如今的他再面对俞适野,泛起的是不甘心,和一些无法理解。
当年那只可爱又漂亮的小孔雀,怎么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为什么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靠近他,触碰他修俊的身躯与华丽的羽毛?
我曾经精心对待了那么久的人……
***
亮眼的明黄色跑车驶过马路,看标兵一样的绿化树成排地往后挪,开车的俞适野对温别玉说:“前面就是你的小区了吧?”
温别玉望着窗外:“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俞适野语调闲适:“你给我指了路,忘记了?”他觑着温别玉的神色,继续提醒,“你刚才从奶奶房间里出来,告诉我你被我奶奶成功忽悠住……不对,成功说服了,于是我们决定回你家收拾行李,先去我那边试住一个周末,相处相处再谈别的。”
温别玉认真思考:“我现在清醒一点了。”
俞适野:“看出来了。”
温别玉不像在说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看来我还是要再回你家一趟,明确地拒绝老人家……”
开玩笑,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了?
“别玉!”俞适野赶紧叫了一声。他对这个称呼有个小小的习惯,在念至末尾的时候,舌尖会卷一下,拖一下,就这一卷一拖,本来寻常的音节也跟着变得缠绵深隽。
车子顺利进了小区,来到温别玉的楼房下。俞适野将车停好,转身对人,入情入理地分析:“箭都在弦上了,又何必再收回去?你就拿两件衣服和我回家,我们混过开头的几天,给众人一个我们很甜蜜的印象后,我出差几趟,你出差几趟,没事再假装一起出门旅游,时间就错开来了,这事儿也结了。他们总不可能天天盯着我们在干什么吧?”
温别玉:“你想说,这次的事情一点都不困难?”
俞适野很自信:“我不敢说一点困难也没有,但所有的困难我都包办了。”
不知为什么,说完了这句话,俞适野觉得温别玉的眼神中很有点同情。
俞适野体贴地让人放心:“别担心,秀恩爱这种事我很擅长,那些盯着我们的人是不可能比我经验更丰富的。”
于是温别玉的眼神又变得别有深意了。
好在这个充满深意的眼神并没有在俞适野身上停留太久,温别玉似乎被俞适野说服了,开了车门,上楼收拾东西。
俞适野待在车里等着,才打发两三个前来搭讪的男女,已经看见背着双肩包的温别玉从楼道间再走了出来。
俞适野愣了:“你的行李呢?”
温别玉指指背包:“行李。”
俞适野不认同:“就这么点绝对不行,看着就不像是正经同住的模样,我家里可是呆着个奶奶的眼线的,我们得骗过她才行。”
温别玉直接拒绝:“搬家很麻烦。”
搬家确实很麻烦,俞适野自己也不想搬。他沉吟两秒钟,有主意了。
“这样,你先上楼上,把所有的空行李箱都拿下来,然后我们再去买几个大的纸箱子……”他着重强调,“空的!”
***
两个小时后,一辆面包车跟着俞适野的轿车,来到了他的房子前。
之前就接到消息,早在家中翘首以盼的吴阿姨笑眯眯将门打开,为进门的两人准备好拖鞋,又望向面包车。
面包车的后备箱被司机打开,露出放置里头大小的行李,这些行李可还不少,标准的24寸登机箱就有两个,还有四五个大型纸箱子,用透明胶胶得稳稳当当,一个并一个堆叠起来。
俞适野和温别玉两人从车上下来了。
温别玉背着个双肩包站在一旁,俞适野则亲自来到面包车处,从上面将行李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