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白说得很温柔:“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要永远这样下去吗?把自己的一生都砸在集团公司这个庞然大物上,为它殚精极虑,变成第二个俞总——可我不喜欢。李哥他们说,成年人从来不说喜欢,他们说责任,说义务,说为了生活。”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为了谋生,每个人都在汲汲营营,挤着早上八点的地铁,兢兢业业地做工业社会里一颗按部就班的螺丝钉,彻头彻尾的社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已经是端着金饭碗的极为幸运的那部分人了。”
陈非誉终于掀起眼皮,看向俞白。
俞白对着陈非誉笑了笑:“可我还是觉得不满意,或许李哥他们说得都对,我还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磋磨,所以才能这么天真。但我真是这样想的,找一份愿意付出一生的工作,拥有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真心相爱的人共度一生,这样的生活,没有那么多钱好像也不错。”
“我还是喜欢你,喜欢画画。”俞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偏过头,却低声地又说了一遍,“我没有骗你。”
他会对俞总的公司负责,对俞总的心血负责,所以他才在集团高管们内斗夺权的时候坐上这个位置。
但他也要对自己负责,对陈非誉负责,当一切回到正轨,就应该把他的自由还给他。
集团公司会有比他更可靠的人来运行,小俞总会拿一点股份,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多到扎眼,那将是他和俞总最后的联系,他会用余生来证明,他会过得很好。
陈非誉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输液结束,他被拔掉针管,俞白替他捂住伤口,防止血液回流。
陈非誉低头,在俞白发旋上轻吻了一下:“谢谢,就算你是骗我的,也谢谢你愿意选择我。”
在过往的十八年里,陈非誉被放弃过很多次,许一荻女士为了自己的女权事业放弃了他,陈一恪教授为了自己的人生追求放弃了他——如果俞白再一次放弃他,他好像也不会很意外。
或许有些人天生不值得被爱。
陈非誉想着,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输完液,开了药,俞白打车和陈非誉回到附中外的出租屋,药里头似乎掺了点安眠的成分,陈非誉很快就睡着了。
俞白替陈非誉盖好被子,关上卧室门,替他收拾了房间。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可以从他的生活状态里看出来。
冰箱里头只有几盒过期的酸奶,桌角下摆着一罐喝了两口的啤酒,大约陈非誉同学想过借酒浇愁,可这个啤酒的口味不大让他满意,就剩下了许多。
毕竟他是个喜欢吃甜甜的冰淇淋的人。
屋子有些乱,攒了半洗衣机的衣服没洗,试卷和笔记到处乱扔,其中有一沓空白的试卷鹤立鸡群,整理得整整齐齐,用单独的文件夹收着,俞白知道,那是陈非誉给他留的各科老师的考前押题卷。
俞白给陈非誉重新收拾屋子,洗了个澡,才回到陈非誉床上准备睡觉。陈非誉在发热,额头有些出汗,俞白用手背轻轻地给他擦去,然后伸长胳膊搂住他的腰,才沉沉地睡去。
其实他也有很多天没好好睡过觉了。
俞白参加完模拟考,又继续回到公司,现在公司还离不开他,他得继续坐在那儿盯着人。只是每天晚上下班,他会让胖助理送他回附中的出租屋,要是下班的早,他会去接陈非誉放学,给陈非誉买他爱吃的章鱼烧。
距离高考只剩下几十天,他们每天都生活在一起,早上一起起床,一起刷牙洗脸吃早饭,一起听一套英语听力,然后俞白去上班,陈非誉去上课,俞白会在空闲的时候,把陈非誉给他留的试卷做完,晚上回去的时候,两个人会在一起复习一会儿。
黑板边距高考只有多少天的数字变得飞快,好像过了一百天,时间就不再如同流水,而是直接变成瀑布。
6月7号就这样不声不响又轰轰烈烈地来了,早晨起床的时候还是个缠绵的雨天,但考完语文,从考场里出来,俞白发现天空放晴,附中的操场绿草如茵,天边有好大一片白色的云朵,点缀着湛蓝的天空,漂亮极了。
俞白和陈非誉在考场外见面,陈非誉脸上又恢复了笑意,他看到俞白,有些雀跃地走过去,问他:“作文写了什么?”
俞白和他并肩往考场外走:“不是说高考不能对答案的吗?”
“说一说作文写了什么不算对答案。”
俞白偏过头看着陈非誉,他想,陈非誉肯定考得很不错。
语文考完后是理科数学,然后是第二天的理综和英语,俞白在考场里,内心十分平静,数学物理的每一个公式,化学的每一个元素,好像都在一遍又一遍的复习后,不知不觉地刻进他的脑子里,在安静的考场,只能听到笔尖摩挲过纸张的声音,俞白却出乎意料的安心。
英语考试结束,收卷铃响,俞白放下笔,靠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最后看了一眼教室,黑板和课桌椅,投影仪和电子笔,教室最前面有个挂钟,挂钟左边贴着“好好学习”四个大红字,右边则贴了“天天向上”。
每两扇窗户之间,也贴了名人名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这些属于高中生活的一切,都将在今天与他告别。俞白除了觉得心里空空的,竟然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原来在结束的这一刻,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情绪,压抑了三年,他们终于可以解脱出书山学海,但好像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没有电视电影里的撕书和狂欢,他们回到教室,听梁浮月叮嘱出成绩的时间和填报志愿的注意事项,然后就带着自己高中三年一箱子的书,一个一个离开这个他们生活三年的地方。
他们一路上遇到同学,互相打完招呼,然后笑着说“再见”。
直到和陈非誉一起瘫在床上,俞白才有了点考完的实感,陈非誉问俞白:“考得怎么样?”
俞白笑着点头:“你呢?”
陈非誉也弯着眼睛笑了:“不太好。”
俞白挑眉,陈非誉大笑出声:“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交卷的那一刻就想,自由了。”
高考完以后有班级聚餐,俞白没有参加,他得回公司继续处理这两天堆积的事务,聚完餐,宋楚他们在几个人的QQ群里吆喝,在出成绩之前,最后一起出去玩一回。
这个提议一出来,立刻得到剩下的人积极响应。
他们这次把目的地定在锦官城,一行人准备去玩个一个星期,看大熊猫,吃小龙坎,顺便去杜甫草堂里拜一拜,请诗圣保佑他们金榜题名。
最后一个提议,仍然由资深封建迷信份子李思衍同学提出。
唯一的文科生宋楚无情地告诉李思衍:“杜甫落榜了。”
李思衍:“???”
宋楚说:“李林甫干的,他们那一届没一个录取上的。”
李思衍:“……”
最后他们还是去了杜甫草堂,大家齐声背诵了一遍《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走过浣花溪和诗墙,然后李思衍拿出手机展示他的最新搜索结果:“我们去文殊院拜文殊菩萨吧!”
真不知道李思衍作为一个理科生,哪里来的这么强的锦鲤信仰。
这一次旅行陈非誉在,但俞白因为公司事务堆积,没有和他们一起出来,在回岳市的时候,他们给俞白带了许多热热闹闹的礼物。
一包麻辣火锅底料,熊猫毛绒玩偶,宽窄巷子里买的小泥人,文殊院求来的平安符,锦里的彩色风车……俞白收到礼物的时候,既觉得感动,又觉得好笑,这些朋友可都是宝贝。
只是遗憾,马上高考完,他们可能就要天各一方了。
在锦官城之旅结束的第二天,岳市高考成绩查询通道开启。
陈非誉不仅拿了附中第一,还替附中揽了个理科状元,这几天家里的电话被招生办的老师们打爆,陈教授头一次一天被那么多人打电话,无奈只能把陈非誉叫回了家。
俞白高了一本录取线三十分,在一众艺考生里俨然已经是翘楚。
李思衍和宋楚都考得很好,叶程安比他们俩差一点,但也能报一个不错的985大学,周子林也稳定发挥,虽然离叶程安他们还有点差距,但还算不错,他去了锦官城一趟,喜欢上那里的环境,准备报蓉城理工大学。
成绩出来以后就是填志愿,然后是谢师宴,从考得最好的陈非誉到稍微差一点儿的周子林都忙得不行,唯有小俞总淡定得像个平静无波的古井。
陈非誉和俞白是一起查的成绩,出来成绩以后,两个人都高兴的像个大傻子,连陈非誉都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填志愿的事情,两个人也电话沟通过,第一志愿都是Q大。
Q大招生办的老师已经提前和陈非誉接触,发现陈非誉的意愿就在他们这里不在隔壁,高兴得不得了。
李思衍和宋楚都报了燕市政法大学,叶程安则选择沪上经贸大学,填志愿的这几天,QQ群里每天都要弹出999+的消息,大家互相分享最新的结果,这会儿还没察觉出一点从此以后就要天各一方的离恨。
填报结束以后,陈教授出于社交需要,请了Q大招生办的老师吃饭,陈非誉在席上没忍住,多问了两句俞白能不能录上,招生办的老师一脸讶然:“我们这边没有这个学生呀?”
陈非誉心里咯噔了一下:“您再看看?他是艺术类。”
招生办的老师仍旧是摇头,陈非誉当时脸色就白了,陈教授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这个儿子的春风得意终于到了头,接下来要有大麻烦了。
陈教授也不管,任陈非誉吃到一半就溜了。
陈非誉去到公司,前台当值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姑娘,对陈非誉的名字十分敏感,立刻往上打电话通知。
但下来的不是俞白,而是李助理。
李助理彬彬有礼地把陈非誉请到会客室,笑着给他倒了杯水:“俞总现在不在公司。”
陈非誉接过水,问李助理:“那他在哪里?”
李助理一点口风也不透给陈非誉:“集团有些事务,需要俞总出面处理。”小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俞总走之前,已经料到您会来找他了。”
陈非誉眉头一跳,就听见小李说:“俞总说,有很多事情,他也无能为力,他很抱歉,祝您前程似锦。”
陈非誉仿佛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他说的?”
小李点头:“俞总说,希望您照顾好自己。”
“我不相信,除非他亲口说。”陈非誉把水杯放到桌上,水滴溅到桌面上,“我要在这里等他。”
小李仍旧笑得客套有礼:“您请便,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俞总什么时候会回来。”
陈非誉给俞白打了无数个电话,但用户不在服务区,他在公司等了五天,也没有等到俞白——他想,俞白一定出事了。
但俞白不肯告诉他。
俞白不说,小李更不会说,陈非誉知道,他和俞白到最后还是同道殊途,他们到底没能走在一条路上。
七月中旬,录取通知书到达学校,陈非誉压根没心情去取,还是陈教授找了个他带的研究生,帮陈非誉把他那崭新的Q大录取通知书拿回来。
陈非誉没去学校,自然也错过了一封从遥远的长白山寄过来的明信片,那封无人领取的明信片,就堆在了收发室的一个小盒子里,从此经年累月,和那段少年心事一样,只剩下积灰。
陈非誉在临去燕市前一天,最后去了一趟俞白的公司。
这一次,他见到俞白了。
很多年后,陈非誉也记得那天的滂沱大雨。
他把一张从岳市到燕市的高铁票送到俞白手上,他的火车票APP上还有俞白的所有购票信息,但这一次,陈非誉没能再用一张车票带走他的少年。
俞白说:“对不起。”他很努力地想要对陈非誉笑一下,“有时候,生活真是刻薄到难以让人想象。”
陈非誉最后问俞白一遍:“填志愿的时候,为什么骗我?”
俞白很想给他解释,没有骗他,当初俞白确实填了Q大,但没想到,关于张主任的调查终于查到俞家的公司,俞白作为公司法人,配合检查,所有的档案全部被纪检监察小组提走,他的高考档案,也没有例外。
在调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他也不能离开岳市。
徐副总到底还是把集团拖下水,俞白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陈非誉,毫无意义,对于陈非誉来说只是负累。
他的男孩……值得更好的人生。
俞白接过那张火车票,他似乎想伸手抱一下陈非誉,但陈非誉后退一步,决绝地说:“你不会跟我走,就不要再骗我了。”
俞白说:“好。”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大雨:“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少吃点冰淇淋,注意肠胃……”
俞白话还没说完,陈非誉转头就打开办公室的门,这次他没有一点犹豫的离开,没有回头,也没有一个吻,只有漫天大雨,他被淋了个透彻。
然后他慢慢的,像个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毫不留恋地离开岳市。
俞白跟着陈非誉跑了下来,但他没有上前,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地跟着陈非誉。
这天的雨特别大。
俞白的手心里还握着那张火车票,雨水一点点的浸湿车票,他们两个越走越远。
上帝总是开着一个又一个的玩笑,看着我们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