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气里全是橘子味儿。
江暮行偏开头:“家里有。”
宴好哦了声,等他付完账了就和他一起出去。
夜市的游戏项目有不少,抓娃娃,套圈,篮球打沙罐……
宴好身边要是没江暮行,他不会感兴趣,只想赶快回家洗个澡换上干净的睡衣,吹着空调打电脑,这会儿什么都觉得有意思,什么都想玩。
“班长,那边娃娃机里有个兔子很像我床上那只,我想去试着抓抓。”
江暮行看手表:“抓一只的钱都够买了。”
宴好眼里写满惊讶:“你也会这样?”
江暮行的视线从手表移向他:“怎么?”
宴好下意识说道:“我以为你能一抓一个准。”
江暮行的面部表情一抽:“想太多。”
宴好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他记得江暮行说过自己不是无所不能,很多事都做不到,可还是把江暮行当信仰。
走了几步,江暮行若有似无地扫了眼那个娃娃机里的兔子。
颜色偏深灰,一对耳朵不对称,毛色一般。
哪里像了?
江暮行又看了眼。
——
宴好紧张的情绪掉了一路,走着走着就变得放松下来。
“快到了吗?”
江暮行把右手的水果袋换到左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前面左转,巷子里。”
巷子口有个小摊,宴好看见一个陶瓷小羊,乳白色的,造型小巧可爱,他问了价格就要掏钱。
江暮行阻止他的动作,对摊贩道:“三块。”
宴好目瞪口呆,人喊价六十,江暮行砍到三块,这是五十七米大刀吧。
摊贩脸色不好看了:“同学,还价可以,但不能像你这么还,你一大刀砍下来,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江暮行手里的钥匙晃了晃,擦出清脆声响。
宴好其实不在乎几十块钱,江暮行帮他出头,他就在乎了。
江暮行越过摊位进巷子里:“走了。”
宴好亦步亦趋地跟着。
摊贩在后头大声喊:“算喽算喽,拿去喽!”
宴好对摊贩这么快的妥协没感到意外,江暮行说三块,说明只值那个价。
江暮行只要开口,就一定能买到。
宴好对他有种盲目的崇拜。
买了小陶瓷,宴好的心情有些复杂,发小杨丛,朋友夏水,他们都跟他一样,是富二代。
生活观念相似,出来一趟,喝点东西就是小一百,随便买个小玩意,就能花出去学校其他人半年的生活费。
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而江暮行会去捡掉在地上,被人踩过的一毛钱硬币。
宴好在江暮行面前不但没有半点优越感,反而不安拘谨,被他刻意逃避的那些东西像是约好了,现在突然全部跑了出来,残忍地摊在他眼前,掐着他的脖子要他面对。
他才是自卑的那一个。
因为他自己一点也不优秀。
江暮行发觉后面的脚步没跟上来,他转过身,看站在墙边的人。
宴好眼睛垂下来,指尖扣着手心:“班长,你会不会觉得我仗着家里有钱就大手大脚?”
江暮行回答他:“手脚都不大。”
宴好:“……”
这话明明是答非所问,却莫名就让他安心很多。
江暮行皱着眉头:“巷子里的蚊子很多,你想喂它们吃夜宵?”
“不想,我不喂,”宴好嘀咕着小步跑向他,举着手里的陶瓷羊说,“班长,这个真挺不错的,才三块钱,我说出去都没人信。”
说完他想到了什么了漏掉的环节,眼神剧变。
坏了。
宴好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慌得不成样子,他来江暮行家,竟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买。
“班长,我那个,我……我想……”
声音很抖很无措。
江暮行看出了他的心思,薄唇微动:“家里只有我。”
宴好怔住了。
江暮行走到一个深红色大铁门前,推开门道:“里面黑,跟着我。”
说着就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率先进去。
没有感应灯,房子又破又老,灰尘的味道很重。
这是宴好感受到的最直接的信息,他跟着江暮行拐上窄窄的水泥楼梯,掉在路上的紧张情绪在这一刻蜂拥般回到他心里,沉得他每次呼吸都很困难。
家是一个暴露最多隐私的地方。
而且江暮行的爸妈现在不在家,就他一个人,宴好要在充满他生活痕迹的地方,跟他单独相处。
不多时,宴好站在江暮行的家门口,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
上楼的时候撞到了手肘,他也不敢揉。
江暮行拧着钥匙打开门。
宴好听到门发出的轻微响动,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就跟着抖了一下。
江暮行握着掉漆的门把手,沉默了片刻:“直接进来吧,不用脱鞋。”
宴好没有动,发着愣。
江暮行的拇指摩挲了几下门把手:“宴好,你还要不要进来?”
宴好被叫名字,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江暮行说:“我关门了。”
宴好条件反射地伸过去一只脚,挡在了门框上面。
第27章
进了门, 江暮行就把水果拎到厨房。
宴好在他走后松一口气, 将背上的书包拿下来,轻放在小碎花布艺小沙发上,打量着这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房子。
客厅面积很小, 东西哪怕收拾的很整洁,还是给人一种拥挤的感觉。
家具非常旧, 像是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
地面铺着劣质的地板革,拖得很干净, 有些翘皮开裂。
宴好想到了江暮行脚上那双球鞋。
也许是不在乎这些东西,也许是一开始顾不上,久而久之就麻木了。
如果条件允许, 谁不想过得好一点, 过得轻松一点?
宴好的心口被难过的情绪蒙住,每个人来世上走一遭,脚下的轨迹是不一样的, 各有各的方向。
江暮行有自己的路要走, 原本跟他没有交集,是他人为制造出来的交集点。
现在他就站在交集点延伸出的江暮行家里,直面江暮行艰辛的人生。
这只是冰山一角。
宴好的眼睛酸涩, 眼眶泛红,他仰起头看天花板。
白炽灯用很久了,投下来的光不够明亮,灯底下有一些小黑虫,不停地绕着光飞舞。
坑坑洼洼的墙上扒着蚊子, 懒洋洋地叮在那里,喝饱了。
宴好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扭曲的怒意,冲过去对着一只麻蚊子拍下去。
手上沾了一小块鲜红的血迹。
宴好又去找蚊子打,力道很大,手掌疼得发麻,整条手臂都有点痉挛,心底的暴戾才渐渐被压下去,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掉头坐到沙发上,垂着眼帘发呆。
江暮行切了一盘西瓜出来,放到小茶几上面。
宴好发现他脖子上有个蚊子包,手指抖了抖,忍不住搓起手心里的血迹。
江暮行瞥见了宴好的手心,眼角扫了扫仿佛被红色颜料点过的墙壁:“你打蚊子干嘛?”
宴好闷闷道:“看着烦。”
江暮行抬眼。
宴好移开视线没跟他对视,坐了会起身去洗手。
——
快八点了。
明天有英语和理综要考,晚点还要跟爸妈开视频。
宴好却在江暮行家里吃西瓜。
江暮行没吃,他拿着买的灯泡把外面那层纸剥掉,搬着凳子去了卫生间。
宴好立即吃掉最后两口西瓜,跑去给他扶凳子。
江暮行让他出去:“不用你扶。”
宴好很坚持:“以防万一,还是小心点好。”
江暮行没再说什么,他踩到凳子上,站稳了,伸手去够灯泡。
卫生间里只有手机手电筒的光亮,朝上扩散出一圈光晕。
宴好看江暮行的脚,穿的黑色棉袜子,袜筒藏在裤腿里,再往上是修长有力的腿,他直直地盯着看。
几个瞬息之后,宴好眨了下眼睛,一滴汗珠颤动着从睫毛上掉下来,他伸手一抹,下一秒就像个变态一样一点点凑近,隔着校服裤,虚虚地用鼻尖蹭了蹭江暮行的腿。
宴好的心脏扑通扑通疯跳,声音太响了,有些耳鸣,他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点:“班长,你连这个都会啊。”
江暮行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宴好没敢仰头,装作没有察觉地扶着凳子。
头顶的目光很快就撤回了,宴好后心潮湿一片。
江暮行把坏灯泡拧下来:“拿一下。”
递下去之前,用掌心抹掉了灯泡上面的灰尘。
宴好接住灯泡放水池边,把新的给他,继续扶凳子。
江暮行换好了:“你把灯打开。”
宴好用手臂擦掉蹭一下刘海:“开关在哪?”
江暮行眼神示意他看:“门边。”
宴好摸索到开关,按下去,视野里瞬间亮堂起来。
卫生间完完整整暴露在他眼前。
漱口杯,牙刷毛巾等生活用品都是一人份。
宴好眼里露出几分古怪,说起来从进门到现在,他并没有看到江暮行父母的痕迹。
江暮行跳下来:“马桶的水箱有点问题,这边有根绳子。”
手指指一处:“拽一下就能放水。”
宴好回过神来,捉住挂在抽水箱边的灰色尼龙绳子,试着往下一拉,哗啦水声就响了。
江暮行抿直薄唇,俯视他的表情变化,听他诧异地说了句:“这个好神奇啊。”
“……”
——
之后江暮行又把阳台的灯泡换了。
宴好看角落里的芦荟跟常青藤,长得都好好,不像他,仙人球都养不活。
瞧见了什么,宴好的眼睛猛地一睁:“班长,你夏天不关纱窗?”
江暮行看了眼,眉头一皱:“忘了。”
宴好嘟囔:“……这都能忘。”
难怪家里那么多蚊子。
江暮行平时很严谨一人,今晚不知道怎么了,又丢魂又疏忽大意。
“班长,蚊子多了没法睡。”宴好说,“干脆去我那吧。”
江暮行把纱窗关上,不在意道:“点根蚊香就行。”
宴好闻言,只能作罢。
江暮行回了客厅。
宴好走在后面,发现客厅的墙上有钉子钉过的洞眼,曾经挂过照片,后来就拿下来了。
“班长,你爸妈……”
宴好捏着手指头,欲言又止。
江暮行走到一扇门前,推开给他看,跟他说:“这是我妈住的房间。”
宴好的头皮顿时窜出一丝麻意,瞬息间就沿着后颈下去,扩散至四肢百骸。
江暮行不仅请他到家里来做客,还给他看自己妈妈的房间。
梦里都没有过。
宴好重重咬住舌尖,刺痛跟血腥味让他稍稍清醒,他装作轻松的样子,朝江暮行走了过去。
——
房间大概十五平左右,空气里有极淡的玫瑰熏香味。
木床靠墙放着,上面没有被褥,只有一张凉席。
旁边小桌上有几本旧书,玻璃花瓶里放着一些干花干草,修剪过。
而且玻璃瓶上还有两三片花瓣,颜料画的,看似随性,实际精算过构图。
宴好心想,江暮行的妈妈很有小情调,他还注意到小桌左边墙上贴着几张油画,都是暗色调,看着压抑。
江暮行的语气平淡:“我妈年轻时候喜欢画画。”
宴好说:“那她现在……”
江暮行还是那个语气,听不出他的情绪:“她在疗养院。”
宴好整个人都愣住了。
“答应给你补课的第二天,周日下午,”江暮行说,“我把她送过去的。”
宴好愣愣地看着他。
江暮行带上门,话声夹在那丝冰冷声响里面:“我爸五年前就死了。”
宴好先是茫然的站着,过了好一会才惊醒,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煞白着脸磕磕巴巴:“对不起,我……我……”
江暮行注视着他,嗓音有几分暗哑:“你道什么歉?”
宴好不知道,胸口闷得要命,他有些想哭。
在一中,江暮行是学霸们仰望的存在,他身上有太多值得同龄人去学习的东西。
自律,冷静,坚强,节俭,沉着,稳重……
所以很多人会去关注他。
有些事情花心思跟时间就了解到了,有些事情谁都窥探不到。
譬如江暮行的家世。
只知道他的家境很差,却不清楚其中缘由。
越隐秘,关注他的人就越想知道,猜测也越多。
宴好不会去胡乱猜测,更不会跟谁在背后讨论,但他幻想过将来有一天江暮行能带他回家,把别人都不知道的一面分享给他听。
不管是作为特别的同学也好,特别的朋友也罢,他只想江暮行的那一面就自己一个人知道。
像现在这样。
可突然摊在他眼前的事实太残酷了。
江暮行要把自己隐藏的那部分露出来,就必须先撕开内心的伤口。
宴好没想过是这样子,真没想过,他用力吸口气,嘴唇轻微颤抖:“那你打好几份工……”
江暮行揉着额角,半响低笑了声:“家里欠了很多债。”
宴好第一次看江暮行笑,他却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宴好慌乱抹把脸,匆匆跑进了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