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bug,他的逻辑很严密,我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方文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一口凉水,“他竟然能把罐头带鱼的笔误硬生生扭回来。”
“唔,真厉害。”张莉点点头,看着方文。这男人戴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身体瘦得像麻杆,面色倒是神采奕奕。她无端地想起孔乙己——回字有四种写法——她想如果方文穿一袭长袍,那就太像孔乙己了。
因为这奇怪的想法,张莉兀自笑了笑:“方文。”
“嗯?”
“我想跟你说……”张莉凑近他,把声音放得很轻,“以后,你还是不要和徐总争辩了吧。他毕竟是老板啊,对吧?”
方文看着张莉,脸上的兴奋一扫而光,几秒后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有点无奈又有点窘迫,似乎还带点害羞,总之不像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笑容。方文轻叹一声:“我当时太着急了……确实不该反驳他的。”
“其实我觉得你是对的,”张莉诚恳道,“但毕竟……毕竟咱们就是个打工的么。徐总那个人,你别看他年纪轻没什么架子,其实手段多着呢,你和他对着干,吃力不讨好的。”
方文点头:“是,我知道……我这人,”他又笑了一下,语气满是嘲弄,“我这人就是记吃不记打,在上一家杂志社就是,因为版面的问题和主编大吵一架,然后才被朋友介绍到徐总这儿来的。”
张莉好奇地问:“什么版面问题?”
“每期杂志都有相对重要的版面位置,比如排在卷首语后面的第一篇,”方文说,“当时我带一个作者,主编带一个作者,我让主编给我的作者一期好位置,他不干……就吵起来了,差点动手。”
张莉:“然后你就辞职了?”
“嗯,待不下去了。”
“你……你真是够较真的,”张莉打量方文的办公桌,电脑,碳素笔,厚厚一沓草稿纸,一本包了书皮的书,“所以版面就是个位置嘛,就这么重要吗?”
“是啊,现在再想想,也没那么重要,至少没工作重要,”方文语气淡淡的,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你知道,我是个编辑,我的工作就是看改……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我能判断得出来。我看着一篇,被另一篇比它差劲的挤在后面,我实在是忍不住。都是作者辛苦写出来的,都是千字五百的稿费,但它们是有高下之分的,凭什么坏的排在好的前面?”
张莉愣愣盯着方文,她这才注意到,在那两片厚重的镜片后面,方文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你这问题问得,”张莉喃喃道,“好愤青啊。”
一个严肃而无解的话题就这么被她用玩笑话带过了,轻飘飘的,气氛又明朗起来。她倒不是刻意避重就轻,她是没法回答方文的问题。她想,方文也只是抱怨一句。
方文耸肩:“已经不是青年了,愤中吧。”
张莉笑了:“不说了,我去干活了。”
“嗯,刚才在徐总办公室,还是谢谢你。”
“谢什么——”张莉起身欲走,忽然又扭过头,冲方文眨眨眼,“晚上一起吃饭吗,愤中?”
临近下班,徐以寒给邓远打电话。
“姐姐,我朋友有事找我,”徐以寒有些疲倦,“晚上要在外面吃饭,但我尽量早点回家,嗯?”
“好啊,”邓远柔声叮嘱,“但是少喝点酒。”
“嗯我知道……你身体怎么样,”徐以寒问,“有没有不舒服?”昨晚他半醉半醒把邓远推到床上,根本没收住力气,想必邓远被折腾得够呛。
“我没事,”邓远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变轻了,“以寒……晚上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买点避孕套?”
还是不太舒服吧,徐以寒想,毕竟是直接去了,肯定会不舒服的。
但邓远这幅模样又令他忍不住地使坏:“我不想买,姐姐,”他故意做出委屈巴巴的语气,“我不想用那个,不舒服。”
邓远沉默几秒,磕绊道:“那就……那就别买了。”
徐以寒觉得心脏被他轻轻捏了一下。
“晚上等我回家,”他说,“想看你穿裙子。”
邓远应允:“好啊。对了,以寒……”
“怎么了?”
“就是上次,咱们拍的照片,你朋友看了吗?”
徐以寒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邓远说的是那些“模特照”。他随口编织的一个谎言,差点自己都忘了。
“啊,我都忘了和你说,”徐以寒面不改色地笑道,“他看了,说你挺合适,但是还缺一点镜头感……这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有的,我和他说好了,我先帮你拍拍照培养一下,然后你再穿他家的衣服拍,好不好?”
“是说我不合适的意思吗?”邓远犹豫道,“那就算了吧,以寒,正好我——”
“不是不合适,”徐以寒打断他,“只是你刚接触这行,需要练一练。这不是有我呢?我帮你拍啊。”他眼前浮现出邓远穿着女装的一幕幕,只是想想,竟然就觉得躁动。
没想到邓远说:“以寒,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得赚钱呀。”
徐以寒:“我有钱啊。”今时不同往日,他和邓远在一起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他有理由这么说。
“我知道你有钱,”邓远的声音还是轻柔柔的,像在和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讲道理,“但我有手有脚的,总不能一直花你的钱。”
徐以寒脑子里那点绮思瞬间就散干净了,他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不直接说“照片可以用”,直接让小彭开家淘宝店就可以,无非是让邓远相信他的照片确实被用了——开家淘宝店也不是什么费劲的事。他还是大意了,邓远竟然还想出去上班赚钱,他能怎么赚钱?再去送外卖?还是送快递?还是让那个文加帮他找工作?徐以寒越想越烦躁,他觉得他都和邓远在一起了,那么邓远就该乖乖待在他身边,住在他的房子里,让他每天回家都能看得见——他不是想限制邓远的人身自由,他只是,怎么说,他只是觉得邓远已经属于他。
“先不着急吧,姐姐,”徐以寒按下情绪,还是摆出那副委屈的语气,“咱们才刚在一起多久啊。”
“我……”
“哦,对了,上次拍的照片有报酬的,”徐以寒信口胡诌,“两百一张,他选了五张,一千块钱已经转到我卡上了,我这几天太忙,忘了和你说这事儿。”
邓远疑惑道:“有报酬?不是说我缺……镜头感吗?”
“那不能让你白给他拍照啊,”徐以寒语气笃定,“就一千块钱,我还能骗你?”
邓远:“……那,那替我谢谢你朋友啊,以寒。”
“嗯,我俩关系铁得很,不用客气,”徐以寒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我还有点事,咱们晚上回家再说,姐姐。”
“好,路上慢点。”
“乖,放心吧。”
徐以寒有点暴躁地,把手机甩在桌子上。
其实早在老徐通知他去和杨立秋相亲的时候,他就考虑过,是不是不该再和邓远住在一起了。虽然除了邓远根本没人知道他这处房子的具体位置,但总和邓远同进同出的,万一就被什么人看见了呢?如果邓远是男人打扮也还好,实话实说“这是我表哥”就行,偏偏邓远又是女人打扮。真要解释起来,这就说不清。
而杨立秋——这女人显然不是善茬,想到这徐以寒越发暴躁。一会儿他就要和杨立秋见面了,而现在网络上正是腥风血雨:罐头带鱼的粉丝们总算反应过来,他家大大又被十度千千欺负了!证据也是确凿的——显然罐头带鱼和吕纬甫商量好了写个反转剧情,你十度千千的粉丝凭什么血口喷人说罐头带鱼故意写死女主?难道女主就成十度千千一个人的了?同时,也有读者注意到吕纬甫的更新——这个语气这个节奏,怎么和唐纳森有点像?老实说,徐以寒真怕杨立秋直接要求他“把吕纬甫和罐头带鱼逐出比赛”,再这么下去,他相信她做得出。
所以,所以他更不应该继续和邓远住在一起,杨立秋和赵辛他们的矛盾已经够他麻烦了,如果再被杨立秋知晓了邓远的存在,那根本是场灾难。
没错道理是这样,可矛盾之处就在于他根本不想让邓远搬走。邓远是一个和他的世界脱节的人,邓远什么都不知道,也很少问。他就那么安静地、温柔地等徐以寒回家,每天。这是什么样的温柔乡?徐以寒知道自己舍不得这个温柔乡,舍不得这个世外桃源般的人。他要应付的、对付的人太多了,他需要一些来自姐姐的安慰。
晚上七点整,徐以寒到达餐厅。这是一家主题火锅餐厅,杨立秋点名要来的。
杨立秋还没到,徐以寒先在预定的位置坐下。他身旁是一面纤尘不染的落地窗,此刻华灯初上,徐以寒从落地窗里看见自己,一个英俊的、衣冠楚楚的男人。他也看见不远处街上来往的行人,和LED屏上鲜妍多姿的女明星。这家火锅店据说就是某个女明星开的,以后现代艺术为主题,一进门便是一面黑墙,墙上挂着GUCCI大衣的碎片和一件完整的老头汗衫。
徐以寒想,这里的火锅一定很难吃。
他还是喜欢邓远在家煮的那种,从超市买来四川火锅底料,配好香油蒜蓉,想吃什么就往里涮什么:羊肉、毛肚、鲜虾、萝卜、热干面……奇怪也没什么珍奇食材,就是觉得好吃。
“以寒哥,”身后响起一道清脆女声,“不好意思,我迟到啦。”
杨立秋穿一件灰蓝色大衣,翩然入坐。
第49章
“我也是刚到,”徐以寒温和地笑笑,把菜单递给杨立秋,“你看看,想吃什么?”
“嗯,我看看哦……”
杨立秋低头看菜单,徐以寒默默打量她。今天的她是精心打扮过的,灰蓝大衣里穿一条V领黑裙,深碧的翡翠在她领口处若隐若现,流露出滑润的光泽。
“好啦,”杨立秋把菜单递给徐以寒,“你再看看?”
“不用,”徐以寒笑道,“这儿的火锅是单人单份,我吃和你一样的就行。”
“这么信任我?”杨立秋把细软的长发撩到耳后,“是因为上次的抄手很好吃么?”
“对,”徐以寒点头,“我很喜欢。”
杨立秋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这女人,徐以寒想,他在她脸上看不到丝毫愤怒或焦灼——仿佛网络上那些撕扯和争吵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火锅很快被送上来,腾腾的热气弥漫在两人之间,杨立秋慢条斯理地把牛肉片夹进锅里,她指尖上贴了不知什么东西,反着碎碎的光芒。
“以寒哥,”杨立秋说,“谢谢你送我的那幅画,很不错。”
“我不懂艺术,凭感觉挑的,”徐以寒笑,“还怕你不喜欢呢。”
杨立秋歪着脑袋看向徐以寒:“我也不懂啊,半瓶子水晃荡嘛。”
徐以寒:“别谦虚,你可是研究艺术——”
“你看,”杨立秋的语气仍是轻快的,“我把那幅画上的人物个数都记错啦,还被公开处刑哦。”
徐以寒动作一顿,心想,来了。
“吕纬甫这个作者,挺厉害的,”杨立秋笑呵呵地问,“他和罐头带鱼什么关系啊?”
徐以寒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朋友?”
“唔,这两个人蛮有意思。”
“蛮有意思”是怎么个有意思法?徐以寒盯着红通通的火锅,没有问。他突然觉得很累,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和杨立秋你来我往打太极,像个傻.逼。
“以寒哥,你知道吗?”杨立秋放下筷子,认真道,“我爸这次回国,是来给你爸帮忙的。”
徐以寒镇定道:“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
“徐氏集团要到香港上市,中间有点问题,我爸正好认识一个……熟人,商务部的,你懂我的意思吧?我爸来帮你爸牵牵线。”
“哦,这样吗,那真是谢谢杨叔。”
“我的意思是,按目前这个状况,我爸对你家公司上市很重要。”
“是的,是的,”徐以寒点头,“很重要。”
“我的话好像不太准确,”杨立秋有点儿俏皮地,挑了下眉毛,“还不是你家公司,是你爸的公司。”
徐以寒:“……”
“以寒哥,咱们就直接一点,好不好?”杨立秋支起下巴慢悠悠道,“我觉得你需要我。”
徐以寒也放下筷子:“你的意思是……”
“你看——我就直接说了哦你别生气——你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呢?我不知道徐叔叔有没有带你去做亲子鉴定,我猜是没有吧?”
徐以寒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杨立秋说了什么。他喉咙里涌起一阵呕吐感,他没想到、没想到杨立秋会如此直接。
“毕竟你家这个情况太复杂了,如果是你妈和外面的男人生了你,那也没什么,可偏偏是你爷爷……这亲子鉴定做出来,如果你亲生父亲是徐叔叔,那最好;如果你亲生父亲是你爷爷,那就很麻烦,徐叔叔总不能报复自己的父亲,也不能把自己的兄弟逐出家门,是吧?”
头顶明亮的吊灯好像晃了一下,徐以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一晃,灯光闪烁,把杨立秋白皙的脸映得像一只血盆大口。
“对,”徐以寒说,“是这样。”
“以寒哥,这明明不是你的错,却要你承担后果,太不公平了……你知不知道徐叔叔给徐以则的公司投资了两百万?而你呢,你就只能被踢来管这家小网站,你在这边为了蔚蓝的发展辛苦操劳,那边徐以则都把豪盛玩腻了,去开新的直播公司了,你说这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