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秦淮后背一跳,猛地关上衣柜,冲出卧室,半路又刹住脚步,抱起床头柜上的酒跑出来。门外的人又敲了敲,秦淮手忙脚乱地把酒放下,差点打翻。“来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赶紧清了清喉咙,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两只手在T恤后摆上来回蹭了蹭,擦掉手心里的汗。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秦淮拉开大门,若无其事地说,“没带钥——”
他后半截话吞了回去。夏开霁站在门外,手里的雨伞一滴一滴地淌着水。
第35章
夏开霁惊讶地扬了扬眉毛,微微一笑,“你好,我来找陈可南。”
“呃,他出门了,”秦淮扶住大门,“买东西去了。”
两人对视般的沉默了一会儿,夏开霁又笑了笑,“那我能进去吗?”
秦淮这才像惊醒似的往后一缩,让出路来。
两人在沙发上坐定,秦淮倒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客人,僵着脖子。夏开霁四下打量一周,微笑地看向他,秦淮不动声色地端详他笔挺的银灰色西装,酒红领带中间用细细的金色领带夹别住,西装折叠出漂亮的褶皱。他忽然懊恼起刚才没有仔细照镜子。
“他出去买东西了。”秦淮笑了笑,“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之前请他帮忙买了点东西,今天顺路过来取。”
秦淮应了一声,注意到夏开霁似乎看了一眼自己放在茶几上的玻璃杯,恍然道:“你要喝什么?我给你倒。”
夏开霁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不用了,谢谢。”过了一会儿,说,“我们之前好像见过。”
“对,在万尼笙。”
“哦,是,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夏开霁笑着说,“我很少认识你这个年纪的朋友,所以——”
“没什么。”秦淮耸了耸肩。
两人沉默了一阵,夏开霁站起来,走到窗边,透过玻璃朝下望。“这房子不错,”他说,“小区里安静,绿化也好。平时生活买东西应该也方便?”
秦淮含糊了两声。夏开霁就这么一直在窗边望着,仿佛那灰暗的雨幕对他有无穷的吸引力。秦淮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跟那个雨夜伞下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他觉得口腔里干燥起来,舌头像一场粗粝的沙尘暴。他努力咽了一口空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跟陈可南,认识挺久了?”
夏开霁侧过身子,转过头来。外间暮雨的昏光头在他脸上凝成一股阴郁而温柔的神气。“他跟你说过?”他温和地问。
“没有。”
他笑了笑,“那你怎么不问他呢?”
秦淮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去,摸了摸T恤的边角,“他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夏开霁露出笑容。这笑容让秦淮觉得似曾相识,随即意识到陈可南也这么笑过,好像这是他们那个世界的人保守秘密时特有的微笑。秦淮油然而生一种受到排挤的恼意。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念大学。”夏开霁慢慢地说,仿佛在思索,“大二或者大三,我记不得了。那时候他挺好玩的。”他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口吻像在谈论某个招人喜欢的小孩子。
“那时候?”秦淮问,“他现在跟以前变了很多?”
“我跟他有两三年没见了。”夏开霁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模棱两可地说了这么一句,“我工作在外地。”
秦淮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担心自己想说的那些在夏开霁看来都是幼稚的蠢话,会被暗中耻笑,于是将嘴唇抿得紧紧的。夏开霁面带笑意地注视他,随意地问:“你跟他认识没多久?”
“一学期。”
夏开霁笑意更深了些,他微微向后,靠在墙边。“他人不错。”
“嗯。”秦淮瞄了眼夏开霁的神色,又添上一句,“是挺好的。”
夏开霁不说话了,秦淮只能跟着沉默。都是些蠢话,他想,不问倒好。他发了一会儿呆,余光里夏开霁似乎往这边偏过头,秦淮抬头一看,发现他是在打量那个五斗柜。两人四目相对,夏开霁朝他微微一笑,秦淮只好也扯了扯嘴角,赶紧别开眼睛,望向角落的一盆仙人掌。谁也没有再说话,但秦淮总觉得夏开霁在看他。
钥匙转动的声音终结了沉默,秦淮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到门边。大门正好被人推开,陈可南一见他就递过手里的塑料袋,“拿去,你的口粮。”
秦淮接过去,还没说话,陈可南已经看见了窗边的夏开霁,意外地问:“你怎么来了?”
“跟人谈事情,顺路经过你这儿,就过来拿酒。”夏开霁说,“我给你打过电话,没人接。”
陈可南摸出手机,“开成静音了,没听到。”他换了鞋,把伞晾到阳台上,边脱外套边问:“来了多久?”
“就一会儿。”夏开霁笑着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难得你有不忙的时候。”陈可南随手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随手一指身边的秦淮,“你先前见过的,还记不记得?”
夏开霁微笑称是。陈可南在挡在自己跟前的秦淮背上轻轻一拍,“趁热吃。”又对夏开霁说,“酒在厨房,你先看看。梁思思出差去了,要月底回来,你有什么问题就给她打电话。”
秦淮打开盒盖,热气顿时扑了满脸,陈可南给他买的生滚鱼片粥,还有一笼虾饺,一笼流沙包。夏开霁跟着陈可南走进厨房,秦淮叼住一个包子,歪着脑袋朝里望。说话声隐约传出来,但一个字也听不清,他不由狠狠咬了一口包子,金黄的馅汁淌了满嘴,烫得他直抽凉气。
没一会儿,陈可南就走出来,秦淮赶紧坐正,佯装专心咀嚼食物。两人怀里各抱两瓶包装完好的红酒,陈可南说要给夏开霁什么人的电话,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忽然看了桌边的秦淮一眼。
秦淮问:“怎么了?”
陈可南摇了摇头,夏开霁也从名片上抬起目光。陈可南问:“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秦淮说,“你尝尝?”
“你吃你的。”陈可南转向夏开霁,“我送你下楼。”
夏开霁一点没推辞,陈可南去阳台替他拿伞,秦淮手里两只筷子一用力,鱼肉顿时被夹成碎块,跌回碗里。
“衣服记得晾。”陈可南临走前说,不等秦淮答应,大门砰地关上了。
“妈的。”秦淮瞪着大门,含糊地骂了一句。
走到电梯间,两人并排站在门前,陈可南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下午。”
“坐动车还是开车?”
“开车,来回也就三个钟头。”夏开霁瞥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那小孩是高中生?”
陈可南笑着点点头,夏开霁一挑眉毛,“不会是你学生吧?”
陈可南这才转过脸,“怎么了?”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好笑,“我跟他不是。”
夏开霁微微一笑,“啊,我搞错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跟我打听你。”电梯门打开,两人先后走进去,夏开霁继续说,“他怎么知道我跟你熟?”
陈可南按了按钮,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夏开霁笑得意味深长,过了一会儿,又问:“去我那边工作的事,你真不考虑了?”
“我在哪儿都一样。”
“不是因为那小孩儿或者别的什么人吧?”夏开霁笑着问。
陈可南没理会他,问:“你上次那个伴儿呢?”
“早断了。就是长得不错,人没什么意思。”
“难怪又想起我来了。”陈可南笑了一声,“你的车现在买保险了吗?”
夏开霁也笑起来,“跟你分手后我就养成了给车上保险的习惯。”
夏开霁的车停在小区外,两人走出单元楼,陈可南撑伞,夏开霁抱着酒。问:“你家里那小孩叫什么来着?”
“秦淮。”
“多大了,十八?”
“我不清楚。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问问。他挺招人喜欢的。”
“你记不记得你哪年生的?”陈可南笑了一声,“都快赶上当人家爹了。”
夏开霁也笑,又说:“我觉得那小孩好像挺中意你的。”
“别乱讲,那是我学生。”陈可南说,“小孩嘛,有点什么情结很正常。”
“学生怎么了?你看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海德格尔和阿伦特,”夏开霁把红酒放进后座,“都是名垂青史的佳话。”
陈可南关上车门,夏开霁放下车窗跟他道别。陈可南微微弯下腰,“现在我们管这个叫职业道德沦丧。”
夏开霁扣好安全带,“你倒是变保守了。”
“你教得好。”陈可南挑眉一笑,像在讽刺他。
“那小孩总喜欢缠着你吧?”
陈可南终于皱起眉头,“你别来给我添乱了。”
“你那时候也这样。”夏开霁温和地笑了笑,“有时候我挺怀念你跟在后面叫我夏哥的日子。”他凝望着陈可南的眼睛,伸出手,陈可南垂下眼帘看着停在自己脸旁的手指,但夏开霁最后只是摸了摸他外套上的扣子。“我没骗你。有些人哪怕过一辈子也很难放下。就像一说情人节大家就想到红玫瑰,每次我想到我爱过的人里,你都是第一个。你就是我的红玫瑰。”
陈可南沉默了。过了好一阵,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站直身子。“夏开霁,麻烦你说点人话。这么肉麻,你以为是现代诗朗诵?”
第36章
“你好歹是文学出身,”夏开霁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怎么这么不懂情调。”
“我当年是被调剂的。”陈可南也摸出自己的烟,叼了一支,低头凑到车窗边,示意夏开霁替他点火,“别啰嗦了,赶紧走吧,回头天黑了开车不安全。”
夏开霁关上车窗,汽车缓缓消失在雨幕当中。陈可南撑着伞站在雨里,沉默地抽完那支烟,朝大街走去。
秦淮盘腿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咬着自己的唇角。每当他感到六神无主、心慌意乱,就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做。陈可南去了很久才提着一袋子啤酒回来,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也不怎么跟他讲话,一个人进屋就回了卧室,不知道关在里面干什么。
秦淮后悔自己先前在夏开霁面前对陈可南的态度太温和了,夏开霁一定把他当成一个喜欢围着大人打转,对老师唯命是从的跟屁虫小鬼,说不定背地里还跟陈可南狠狠地嘲笑他。他吐出一口恶气,视线一转,陈可南随手扔在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映入眼帘。
他一下子坐起来,凝神听了会儿动静,然后端起水杯起身,状若无意地回头一望,发现卧室门竟然虚掩着。一点光线透出来,像一柄斜倚在门框上的利剑。他坐回沙发上,把烟灰缸拉到面前,取出一支烟叼着,嘴唇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丝丝凉意,薄荷的气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秦淮把电视音量调大,在电视剧哭哭笑笑的吵闹声里点燃了打火机。
秦淮用尽全力深吸一口,直到内脏里全是薄荷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才缓缓吐出来。雾气遮住了视线,他仰头倒在沙发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忽然感到牙根发痒,迫切地想咬一口什么,最好是某种温热柔软的东西。他情不自禁盖住了眼睛。
陈可南洗完澡出来,差不多到十点了。秦淮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怀里抱着睡觉的枕头,电视里正在放纪录片,小狮子扑到公狮身上咬它的尾巴,被粗暴地轰走了。陈可南拿着瓶啤酒,微微一笑,“你还喜欢看这个?”
“没什么好看的。”秦淮把被子放到另一边,给陈可南腾出地方,“我也想喝。”
陈可南转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把一个黄橙橙的东西抛进他怀里。秦淮被凉得一缩,低头一看,“谁要芬达?我要啤酒。”
“只有这个,不要算了。”陈可南在他空出的地方坐下,“那就看电影。”
“有什么电影?”
“你自己找。在下面那个抽屉里。”
秦淮跳下沙发,拉开电视柜的抽屉,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电影光碟。他抱出一摞,在落地灯前一屁股坐下了。
陈可南放下酒瓶,探身去摸茶几上的烟,拿过烟灰缸,低头一看,忽然停住了动作。他发现里面有两截烟头短得出奇,几乎烧到了头。他抽烟总是习惯在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灭掉,越往后尼古丁越重,他容易口渴。他端详了好一阵,突然抬头朝秦淮看去。
秦淮正来回翻看着一张张影碟,微微拧起眉头,大概是被其中大半的文艺片弄得有些不耐烦。光线和阴影在他脸上交汇,如同日出时分的原野,不停颤动的睫毛的影子则是驰过的野马。有一阵子他看得专心,忘记眨眼,那影子就像野马低下长颈,啜饮明金色的春溪。陈可南第一次发觉秦淮的睫毛生得长。
大约是坐得累了,秦淮放下影碟,左右活动着脖子,下颚的阴影在颈子和锁骨的那一片皮肤上来回滑动,像一条铅灰色的天鹅绒手帕。最后他仰起头,那条帕子顿时滑进领口深处,再也找不见了。
秦淮慢慢向后仰,倒着看向陈可南,问:“怎么了?”
陈可南看见他的下颏和灯光挨得太近,边沿几乎变成了晚霞似的金红色,睫毛和鼻子的阴影落在上眼皮上,像几只小小的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