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把手背放下去,看着宫韩:“还能真的是你?”
“没。”宫韩呛了一声,从嘴里掉出一块山竹,还拖着口水丝。
“哎!”江尧皱着眉毛把脸扭开。
“我就是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宫韩没惹住又笑了半天,欠欠身拽了张纸把山竹包起来扔开,重新剥了块柚子边掰边说,“这几年你干打雷不下雨的,你说你看上个人我都没点儿真实感,更别说冷不丁看见真人了。”
“而且挺帅啊,”宫韩贼眉鼠眼地凑过来,“原来你好这一口儿。”
江尧还在想刚才的电话,抬胳膊把宫韩脸推开,懒得接话。
其实别说宫韩,想想从他第一次见宋琪到现在的过程,他自己都觉得……
神奇。
“我靠贼甜,”宫韩又掰了一牙柚子塞给江尧,“尝尝。”
江尧晚上炸串儿吃多了,这会儿什么都不想往嘴里塞,但是柚子解腻,他靠着床坐起来,支起一条腿架着胳膊慢条斯理地剥皮。
“不过你也太怂了,”宫韩也靠过来坐着,碰碰他的膝盖,“看上了就追啊,我说两句话瞧把你吓的,恨不得给我瞪墙里。”
“你当年追班花的时候怎么没这觉悟?”江尧看着他。
宫韩一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
江尧嘲讽地笑了一声。
“但是他也是……你这样的么?也喜欢男的?”宫韩终于想到了这个最核心的问题。
“你问题真几把多。”江尧把剩下的柚子丢回果盘里,把游戏手柄够过来摁着选了个游戏,盘腿盯着屏幕说:“开。”
“你这人真……”宫韩立马把另一个手柄也拽过来,开始对战了还在不死心地喊,“大老爷们儿,喜欢你就追啊!”
“你说完没?说完给老子死。”江尧调头把宫韩的车撞翻。
“我日!”宫韩咆哮一声,开始疯狂报复,江尧灵活地摁着手柄躲伤害,嘴角也忍不住地越翘越高。
宫韩咋呼那两声也不是纯捣蛋,江尧先前还在东南西北地考虑八字儿到底要不要撇,宋琪这通电话过来后,跟大冬天给他浇了一桶热腾腾的温泉水似的,越回味越激荡,现在他心里翻翻腾腾地就顶着一个念头——
追他妈的。
反正脸已经没了。
江尧扔了个炸弹轰开前面的对手,漂移着冲了过去。
游戏还没摸两把,大宝二宝又开始挠门,宫韩生不如死地把音量再往上调了调,对江尧说:“这一冬天你就得在这样的动静里度过了。”
他话刚说完,手机也跟着吱吱哇哇地叫起来,江尧炸得脑仁儿疼,踹宫韩:“别打了,怎么都是死,去接电话。”
“操,我这是让着你!”宫韩挣扎着又摁了两下,把手柄一扔爬起来拿手机。
看见来电人,他的表情有点儿紧张,扭头看江尧:“尧儿,你哥。”
“让他吃屎。”江尧盯着屏幕眼都不眨。
“我这一天净干里外不是人的事儿。”宫韩把电话接起来:“喂大哥,我宫韩啊……”
江尧嘴角一抽,回回接打电话都得执着地自报名字到底什么毛病。
这通电话没接多久,就听见一串“嗯嗯嗯我知道了”,宫韩重新坐回来的时候江尧一局还没跑完,还在紧锣密鼓地操控着按键往终点冲,随口问:“说什么。”
宫韩挠挠脸,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开口,反问江尧:“你身上能用的钱还够么?”
江尧手指一顿,隐约猜到了什么。
“你哥说你爸真给你断粮了,”宫韩叹了口气,“你们家可真有意思。”
“Winner——!”
大屏幕里,江尧操控的小人冒着一屁股烟冲过终点,抱起了巨大的、盛满金币的赢家奖杯。
江尧手上没停,连姿势也没动,他盯着屏幕,推着摇杆让春风得意的小人继续晃了两圈。
他怕自己忍不住把手柄往墙上砸。
“肯定不能真不管你,就是想逼你回家,毕竟大过年的。”宫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分钟里叹了三口气,江尧他们家真是他见过最会胡闹的一家,三只斗鸡似的,干出什么事儿来他都不多稀奇。
“再说了还有我呢,大不了今年我争点儿气,多跑几家,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压岁钱都给要上……”宫韩看着江尧,心里也挺不是个滋味儿。
一年回趟家,家里多了两口人都不知道,没个解释没个欢迎的,先挨顿打,半天没到连生活费也不给了。
什么事儿啊都是。
江尧没接宫韩的话,仍盯着电视,嘴唇紧紧抿着,攥着手柄的指头用力到泛白。
过一会儿,他忍无可忍地把手柄往地毯上一丢,往后撑着胳膊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心口结冰一样,涌进肺里的全是冰渣子。
还以为下午的时候已经把能失的望都失完了,没想到这玩意儿还是可再生废料。
连他因为宋琪刚沸起来的好心情都给污染了。
这大起大落的,谁他妈受得住啊。
“江湖海是真牛逼。”江尧扯扯嘴角,笑着说了一句。
“你别……”宫韩抬胳膊往江尧肩膀上搭,被江尧挡开站起来。
“我去洗个澡。”江尧把行李箱拽过来打开,往外翻睡衣。
宫韩跟着站起来,谨慎地盯了他一眼,也拉开箱子拿衣服:“我跟你一起。”
“……有病吧你,以为我要浴室自杀还是怎么着?”江尧看着宫韩的眼神有点儿无奈,“为他两个钱我至于么?”
“这不是钱的事儿。”宫韩叹了第四口气。
“你差不多得了啊,别惹我烦。”江尧往外踢踢他,“让路。”
“那你额头避点儿水啊。”宫韩说。
“知道。”江尧开门缝看了眼大宝二宝在没在,迅速出去了。
在朋友家,在有亲戚来的朋友家,在亲戚还没休息、都在客厅坐着打麻将、避都避不开还得打招呼的朋友家,这时候拿着睡衣在众目睽睽下去洗澡,是件特别尴尬的事儿。
但他实在想一个人待会儿,已经顾不上什么尴不尴尬了。
“江尧去洗澡啊?”宫韩妈抬眼看过来,“热水器这两天有点儿不太好使,你放放水等热了再用,别着凉啊。”
江尧答应一声,在大宝二宝直勾勾地注视下,僵硬地迈进浴室锁上了门。
在独自且密闭的空间里,江尧绷直的肩膀猛地懈了下来,他先原地站了会儿,然后去把淋浴打开放水,回到外间把马桶盖放下坐上去,弯腰撑着脑袋缓缓地叹了口气。
宫韩说的是对,这不是钱的事儿。
江尧第一时间也这么想,但紧跟着他意识到一个比寒心更严重的问题——他竟然没脸去为他爸的行为感到寒心——花着老东西的,吃着老东西的,冲老东西又扔又骂,怪不得人能理直气壮地骂他“白眼狼”。
人醒悟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明明前面二十年都这样理所当然地过着,花他老子的钱花得天经地义,跟他老子对着干也对得天经地义,可就是没想过他的经济来源全是他老子的,没有一毛是属于他的。
真的被他爸往心上捅这么一下,江尧在寒心之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老头子这一招比直接在他脸上甩巴掌都好使,让他突然就看见了他们视角里的自己——在江湖海和江越眼里,他一直就是吃着糖的小孩在撒泼。
丢不丢人啊江尧!
之前怎么就他妈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尴尬来尴尬去的,他自己这么多年才是最尴尬的一个。
这种头皮发紧的感觉让江尧恨不得倒回两年前,掐住十八岁自己的脖子来上两拳——你他妈是个人了,自己养自己吧,别等着老东西往你脸上甩巴掌!
妈的。
江尧在心里骂了一声,重新坐起来掏出手机查账。
所有的账只有人情账难还,如果他跟江越还有一辆车的感情,那他和江湖海之间除了一条黏连的精子,是真真正正连半丝情分都没有。
不就是钱么。
江尧咬紧牙压下心头复杂的怒气,既对自己,也对江家。
老子剔骨削肉地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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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腊八那天宋琪一早就到了店里,小梁蹲在院里窸窸索索地就着水管刷牙, 二哈听见动静开始摇着尾巴叫, 他赶紧放下牙杯去给宋琪开门。
“今天这么早啊哥。”小梁打完招呼又去拽二哈的链子, “去!”
“都没起呢?”宋琪从后备箱里把菜拎出来, 揉了一把二哈的头,直接朝厨房走。
“冷, 一个个都懒得皮疼。”小梁笑着说。
二碗第二个起, 他是被香味儿勾起来的, 迷瞪着两条睡成缝的眼睛下了床先直奔厨房跑,看见宋琪就“哈”了一大声:“我就说今天宋哥得来做粥,一准没跑儿。”
“为,为什……”三磕巴裹着油乎乎的厚棉袄跟了过来。
“今天腊八啊,宋哥讲究人,你没发现只要是个能念上来的节他都过, 尤其快过年的时候……”二碗说着,伸手去案台上捏了两颗蜜枣。
“刷牙去。”宋琪用勺子在锅里搅着, 眼皮也没抬地说。
二碗把蜜枣往嘴里一丢,哼着顺口溜往外挤:“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淋淋漓漓二十三……”
三磕巴揣着手在厨房门口看了会儿,吸吸鼻子,掏出手机冲锅里录小视频。
“镜头都被雾气糊完了。”宋琪侧身给他让让位置。
三磕巴咧嘴笑了笑:“没事, 就意,意思意思。”
他把小视频发出去,噼里啪啦地打了一串字,解释说:“给我大,大哥看看。”
“你是真喜欢他。”宋琪看着三磕巴这一通动作,轻笑了笑。
三磕巴二碗他们从小就是一窝人一起长大,身体不好,性格上多多少少也都受影响,宋琪总觉得他们说不上来对谁有格外亲疏喜恶的概念,江尧对于三磕巴而言是个难得有这么强烈向往的人,活泛、健康、善良、直来直往,三磕巴天天腆着脸喊人大哥,估计心里也一直藏着成为洒脱少年的梦。
有个精神偶像是好事,人活着得有个向往,有向往才会想努力地活,“想活”对于他们这样先天健康条件不足的人无比重要。
“每天都聊?”宋琪调了调火,又往锅里倒了点儿材料。
“没,”三磕巴摇摇头,“大哥有,有时候回我,有时候看,看不见。他最近好像挺,挺忙的。”
宋琪点点头,又拍了拍三磕巴的后脑勺。
江尧最近确实忙,宋琪自己忙得脚不点地都能感觉到的忙。
那晚和江尧的语音以后,二人基本就没再联系,偶尔江尧看见什么笑点很低的笑话会发过来,宋琪很多时候不太能理解哪里好笑,但是想想江尧因为这种东西能笑得倒抽气,嘴角也就不由地往上扬。
江尧朋友在视频里嘻嘻哈哈嚷嚷的话宋琪听见了,没觉得太意外,结合江尧往他嘴上啃的那一下,以及那之后说一半藏一半的“出柜”,要说一点儿没意识到就太不现实了。
让他觉得比较神奇的一点是除了没太意外,他也没感到有什么奇怪。
宋琪没去专门考虑过同性异性的问题,纵康去世以后,他的心思很少放在个人问题上。肩上压着人命是会沉得人直不起腰来的,光逼着自己一年年撑住、站直,竭力地去补救对纵康的愧歉,宋琪就把能用的心力都用光了。
江尧的出现很夺目,即便抛却那张与纵康三分像的脸,他身上也有一股让人不由地被吸引的特质,跟他的相处让人很放松,宋琪也没有克制与江尧的交际。
他喜欢看江尧笑,这样的一张脸就该笑起来。他做梦都想让纵康重新笑起来。
“纵康”于是成为他与江尧之间一道微妙的牵连,他因为纵康不由地与江尧越走越近,也因为想到纵康,明白应该将他与江尧的关系控制在一个合适的程度。
江尧不该是他怀念纵康的手段,这份压力太沉了,你活该扛一辈子,不该往任何人肩膀上摊。
宋琪又一次警告自己。
那之后,随着年关的逼近,宋琪也没心思再去多想关于江尧的事。
因为纵康的忌日到了。
二十九晚上,宋琪从店里出来,小梁跟着出来送他。
“宋哥,明天还是不过来?”把摩托的头盔递过去,小梁问了一句。
宋琪听着店里嘻嘻哈哈打牌的声音,点了点头,交代小梁:“该吃吃该喝喝,别太疯。”
“知道。”小梁揉了揉鼻子,欲言又止地看着宋琪。
“看什么,年前就想讨红包?”宋琪跨在摩托上戴手套,似笑非笑地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