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要想给我当然也不拒绝。”小梁笑笑,声音低了些,“宋哥,其实都这么些年了……”
“嗯,这么些年干得都不错,明年也好好干。”宋琪知道小梁想说什么,拍拍他的肩打断了接下来的话。
小梁叹了口气,明白说这些也没用,宋琪还是会孤魂野鬼一样,在人人合家欢的大年三十去他那个兄弟的墓前待一天,然后没事儿人一样重返人间。
“那你慢点儿啊哥,这两天有雪,今天夜里憋着劲儿下呢。”小梁说。
“知道了。回去吧,这么冷出来晃什么。”宋琪拧开油门,闪着前灯从院里轰了出去。
第二天果然下雪了,宋琪被鞭炮声吵醒,从阳台看出去白茫茫一片,隔着玻璃窗都能闻到凛冽的雪味。
他拎着准备好的东西从楼上下来,整个楼道里都是放炮留下的红纸,看着挺喜庆。出了楼道口,红纸跟没扫干净的残雪混在一块儿,被人来人往踩成一滩脏烂的泥水。
“新年好。”半熟不熟的邻居从身边过去,笑着打了个招呼。
“新年好。”宋琪笑笑,也回了一句。
路上结冰了,车多人多,几个大路口堵得喇叭声一片,宋琪从市区驶上市郊,又从市郊驶上半山公路,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静,除了去陵园的专线大巴,看不见几辆车。
陵园守门的老头儿前几年换了一个,新老头儿也记住了宋琪的脸和摩托,宋琪去写登记表,他坐在窗后捧着一缸茶水点头:“来啦。”
“来了。”宋琪掏出一小罐茶叶放在老头桌上,不贵,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顺手就带来了。
老头也没客气,笑呵呵地拿过去转着看。
以后老了,如果弄不动店里那些力气活儿,来这儿看门似乎也是个归宿。
宋琪挺平静地想着,穿过一片盖着雪的石碑,在一条伸向陵园角落的小道上放慢脚步。
真要命,第九年了,我还是不太敢来看你。
宋琪在心里苦笑一声,缓缓走向纵康的碑。
碑被人扫过了,放祭品的石台上有一束花和一瓶糖水罐头,干干净净的,一看就知道来祭奠的前人刚走没多久。
宋琪并不吃惊,他知道是陈猎雪来过了,先抬手在碑角上摸了摸,望向纵康的照片。
照片会定期更换,防止氧化发锈,换来换去还是纵康当年还在救助站时留下的那张合照,那时的纵康脸孔青涩得很,身体并不健康,却有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春气,那时他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想要靠自己养活自己,在天地间立下一方小小的安稳家室。
宋琪看着他,浅浅地叹了口气。
并不是他的幻觉,江尧跟纵康真的像,尤其看着纵康少年时的脸,如果把他温和的线条切割得更锋利些,笑容更张扬些,说江尧与他五分像也不为过。
“跟你说个好玩的事儿,我遇见一个……小朋友。”宋琪看了纵康一会儿,蹲下来把带给纵康的罐头和书拿出来,跟陈猎雪留下的放在一起,轻声说。
“跟你长得很像,”宋琪笑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他跟当时的你差不多大,是个大学生,学艺术的,画画很厉害,很有才,就是偶尔脾气不太好,像个炮仗,一点就炸。”
“这点跟你不像,我越来越像你,他倒是像以前的我。”
顿了顿,宋琪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垂垂眼皮,改口:“这么说也不对,以前的我浑多了,他其实挺乖的,三磕巴被小混混欺负,我没赶到,他帮着出了手,我还把人往树上摁,这种事儿你可做不出来。”
有风吹过,吹得常青和松柏簌簌落雪,像笑声。
宋琪盯着纵康的照片又看了很久。
“店里新来的小工叫面条,性格挺好的,他是真的有点儿像你,老好人。”
“我不知道你当时想开的是多大的店,现在好像还不够,二碗太能吃了,我看着他都有点儿发愁。”
“……其实也没有那么愁,他们能吃能喝,我挺高兴的。”宋琪又笑了一声。
“你当时照顾陈猎雪,照顾我,照顾我妈,也是这样过来的吧。”
树叶沙沙响。
“对不起。”宋琪抿了抿嘴,每当跟纵康说这三个字,他的嗓子都控制不住地开始沙哑。
“我当时不是故意要推你,我没有一天不后悔拿了那两瓶打折的米酒。”
“那天江尧差点儿被米酒瓶子砸一身,我看着他那张脸,冷汗都下来了。”
“我是想……熬甜汤给你和我妈喝。”
“没想到最后会砸在你心上……看见我妈跳楼,我没能反应过来。”
“我也……”
“……我……”
捻开掉在纵康碑上的松针,宋琪慢慢地呼了口气,张张嘴,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也没有一天不在后悔,竟然为了一千块钱,犹豫要不要救你。
九年了,这句话他仍然无法在纵康面前说出来。
“……你可千万不要原谅我啊。”宋琪重新跟照片里的纵康对望,扯扯嘴角,“我说真的。”
手机突然响起来时,宋琪心里猛地一蹦。
这里太静了,声音被雪吸得一干二净,铃声像是被放大了一百倍,他都怕把谁家脾气不好的老头老太太从地里震出来。
来电人是个陌生的号码,宋琪皱着眉看了一眼就挂断了。
没有半分钟,对方又拨了过来。
宋琪以往来看纵康都会把手机提前调成静音,今天不知道怎么忘记了,他不太想接,又怕是急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站起来滑了接听键。
“谁?”宋琪问。
“请问你是江尧的……姨夫么?”对面很嘈杂,一个挺年轻的女声不太肯定地说。
“……”宋琪下意识看一眼纵康碑上的照片,不知道江尧在搞什么鬼,没否认也没承认,只说:“你是哪位?”
“是这样,这边是第三医院护士站,”对面听出宋琪跟江尧认识,语气顺畅了很多,快速说:“江尧他小腿骨折,现在在我院做石膏固定手术,联系人留的是你的号码,需要你过来一趟。”
宋琪听见“骨折”先是一惊,但也没直接相信。
江尧不是回家了么?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怎么了?”宋琪皱着眉继续问。
护士估计是新来的,或者忙晕了脾气不好,有些急地张嘴答了句:“飙车,都撞飞了。”
宋琪:“……”
“麻烦你尽快过来吧。”护士把电话撂了。
这个理由实在是真实得由不得宋琪不信,他瞪着手机给“三分像”拨了过去,简单地跟纵康告个别,收拾好东西大步朝外走。
这小孩儿真是邪了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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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江尧的手机关机,宋琪骂了一声, 只能先奔着医院过去。
从陵园到三院得开上一阵子, 把车停在门诊部楼下时感觉膝盖都往外透寒气, 宋琪顺着指示牌去找骨科的诊疗室, 人很多,又闹又乱, 宋琪的眉头在穿过每一簇人流后越皱越深。
他不喜欢来医院, 小时候是因为穷;从他妈三番两次的自杀以后, 变成了抵触;直到九年前的今天,眼睁睁看着纵康在医院里灯尽油枯后,变成了彻底的厌恶。
在此之外,宋琪对于医院,或者说对于每回来到医院的自己,还有一股无法言说、也不愿去细细体会的恐惧——
似乎只要在这个环境里, 他就会变回那个无法自控,暴躁又愚蠢的宋琪, 会把为了救割腕的他妈,跪在地上几个小时的纵康一拳锤倒、会眼睁睁看着纵康在急诊的条椅上面色铁青, 直到无力回天。
这是个让他永远无法掌控的地方, 谁都说不好下一秒会出什么意外,尤其又是今天这个日子,一不小心晚了一步,就可能……
没有。
没有。
不是。
看错了。
找不到。
宋琪一间间诊室掠过去,快速翻遍半个科室, 始终没看到那熟悉的半个小揪儿。他脑中开始一阵阵回想过去的画面,纵康的脸与江尧的脸一点点重合,最终嵌合成同一个人,气息奄奄地看向他。
闭了闭眼,宋琪停下脚步让自己稳下来,掏出手机边回拨边去找护士站。
从电梯前经过的时候,几个人架着一个头发半长的青年一瘸一拐地蹦过来,宋琪伸手就攥过去,小青年“嗷”一嗓子挤出了泪花,龇牙咧嘴地扭头瞪他:“他妈谁啊你?!”
不是。
“……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宋琪侧侧身子,让他们先过去。
护士站旁边也凑着些叽叽歪歪的病患和家属,几个值班护士忙得四脚朝天,宋琪挤过去刚说了个开头,感觉小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没理,又有人往他小腿上轻踢了踢。
“姨夫,”江尧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这儿呢。”
宋琪回过头,第一眼都没看见人,目光迅速下滑,才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江尧。
在看见活着的江尧以前,宋琪根据护士的“撞飞了”想象出了无数种血腥的场面,又不停被另一句“小腿骨折”给推翻,听见江尧声音的前一刻他心里猛地一松,看见江尧现状的这一刻,他却说不出话来。
绷带。
一眼看过去全是绷带。
打了石膏的右腿在轮椅上支棱着,左手绑着绷带挂在胸前,脑门上绕了一大圈纱布,还若隐若现地渗着血,连举着苹果的右手手背上也全是擦伤,整个人都……
……举着什么?
宋琪的目光迅速凝聚于一点。
“我刚就看见你了,都没来及喊你就过来了,”江尧“咔”地又咬了一口苹果,弯着眼仁看宋琪,“以为我被撞死了?”
“你哪来的苹果?”宋琪说。
“护士给的。”江尧说,抬手冲服务台里指指,“那个大姐。”
宋琪转回去,被叫“大姐”的护士整理着表格飞快地说:“你就是江尧的姨夫?还挺年轻……这边签个字。”
“谢谢。”宋琪点了下头,看江尧一眼,配合护士把该进行的工作都给做了。
江尧在一小块人少的等候区里前后左右地转着车轱辘,心里飞速地闪过一串串数字,越算嘴角越紧。
他叹了口气,抬着眼睛找宋琪的身影,人没看见,轮椅先被人转了过来,江尧下意识绷出一副不好惹的表情,转过去后发现是宋琪,又舒缓下来。
宋琪拎着装X光片的袋子和取好的药,还不知从哪搞来了一条小毯子,蹲下身,避着江尧的石膏裹在他腿上。
江尧的腿现在有点儿狼狈,确切地说是裤子有点儿狼狈。他是自己打120过来的,打石膏不能穿着裤子,可脱了再打就穿不回去了,他不可能晾着屁股等宋琪,就让医生直接从膝盖往下把裤子给剪了。
现在石膏跟烂裤脚之间还露着一窄条膝盖,还有点儿肿,像变异的猪后腿。
“哎,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江尧唯一能灵活动弹的右手在轮椅把手上攥了两下。
宋琪抬眼看他,他又不怎么自在地清清嗓子:“谢谢。”
裹完毯子宋琪也没站起来,他蹲在江尧跟前研究一会儿,小腿是骨折,胳膊是骨裂,一个打了石膏,一个上了夹板,他曲着指头在石膏上轻轻一弹,问江尧:“你是怎么把自己撞这么对称的?”
“我……”江尧张张嘴,看一眼自己浑身行为艺术似的绷带,其实挺难受的,他现在浑身都疼,还很困,但这句话就是听得他莫名其妙地想笑,“对称个鬼……”
宋琪这回没跟他一起笑,他仍看着江尧,脸上不阴不晴,没什么表情。
他不笑,江尧也就笑不下去了。
“我能不能在你那儿待几天。”顿了会儿,江尧支起两根指头,看着宋琪,“顶多两周,学校一开寝我就走。”
把一个虽瘦却高的半残带回家是件挺费劲的事儿,宋琪在回去的车里听江尧大概齐地讲了始末,总结一下就是叛逆青年被断粮,飙车赚钱为哪般。
司机帮忙从后备箱里拿出轮椅,宋琪半托半搂着把江尧从车后座上搬进去,跟司机道了声谢,推着轮椅往楼道口走。
“你那个朋友呢?”宋琪问。
“你说宫韩啊?”江尧说,想着那天视频时宫韩抽的风,喉咙有点儿紧。
宋琪对这名字沉默了一瞬:“是吧。”
“他要是一个人住,我在他那儿赖到开春都没什么,但是他家有亲戚,人一大家子,我成天在那儿白吃白喝地算个什么?”江尧把往下滑的小毯子拽了拽,“而且,有钱的时候在别人家叫做客,没钱的时候在别人家……心里不是那么回事儿。”
“所以你就回这儿来跟人玩飙车?”宋琪看一眼江尧的后脑勺。
“两码事啊,”江尧扭着头往回看他,“我本来想在车库凑合到开学,找个寒假工什么的,那帮孙子一直玩钱,之前认识,但是没跟他们玩过,这不想着不玩白不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