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安静下来。我爸看看我,又道:“既然你没有想好做什么,倒不用马上辞掉公司的职务。”见我要说话,马上拦住:“听我说完,子樵,我并不是反对你去做别的事,只是我认为,你也不用辞去职位。”
我爸说了下去:“这是我为了你妈妈成立的公司,我自然很想要你来管理,可是也不会强迫你。不过你要辞职,也要从长计议,至少过一阵子,找到合适的人选,再把职权交出去。到那时候,你之前主导签约的那些人,在事业上也有了更确实的保障,也不会因为和接手的人理念不同,使那些人没有获得发展。”
我爸说的正好戳中我心里始终对离开犹豫的部份,我感到反驳不了他,因为他说的的确很有道理。不说那些人,我这样仓促辞职,外头的人又不知道该怎样说话──现在才想了这个可能。我看着我爸,道:“那我不能一直专注在公司的事情,岂不是很不负责任?”
我爸笑了笑,道:“我倒不认为你会怎样不负责任。”
我还要说话,我爸立刻截住:“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会阻止。公司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叫子晤帮忙管着,你还是坐那个位子。这是名正言顺的,董事会不会有意见。以后换成别人全权管理,必须董事会上提出三个人选,至少经过两年的评估。”
我感到不能不妥协了,可道:“到时候评估不过又怎么办?”
我爸道:“大不了到时候叫子晤全权管理。”
我心想,大哥终于把这公司的事交到我手上,想不到多年后又该他管,他知道了,势必要说我一顿。但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确有些无心在娱乐事务上。
就这么决定下来,我还是到公司去,不过更多的时间忙着别的事──我答应了檀女士拜托的事,为她将要开设的餐厅进行设计;至于经营,也还是回掉了。多年没有摸这门专业,重拾起来倒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我天天两头跑,与工务的人开会,又要分出心思在娱乐事业上头,忙得不行,可是也格外感到充实。
这段时间里,檀谊沉将论文提前完成了。有一天,我从店面那里出来,时间还早,就决定晚上下厨。买了东西回去,我收拾之后,在锅子放了鸡骨头熬汤,另外预备烧菜,听见开门的声音。我瞥了一眼时间,刚刚五点。我放下东西出去,檀谊沉正脱着大衣。他往我看来。
我对他一笑,张开手搂住了他:“今天这么早。”想起正在做饭,又后退:“唔,我身上气味不重吧?”
檀谊沉道:“还好。”
我道:“那再抱一会儿。”马上又搂了过去。我亲了他的面颊,把头靠在他的肩窝里。这阵子他专心把论文写完,我在公司和店面忙来忙去,也就无法好像之前那样接他下班,甚至有时候晚上也不能一块吃饭。今天算是有点久违的,我和他终于可以好好坐下一块晚饭。
檀谊沉一手揽在我的腰后,听见他道:“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不免紧张:“你说。”
檀谊沉垂下手来,淡淡地道:“我辞职了。”
我一呆:“辞职?”
檀谊沉点头,道:“说好了做到这个礼拜,以后就不去了。”
我松开两手,脑筋有些混乱,两眼睁睁地看着他。嘴里道:“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间马上涌起许多联想,尽往最坏的一面去想──有谁逼迫了他──或者因为我的缘故?那篇报导余波未平,偶尔还有些不入流的记者会装作看病,就为打探我是否真的生病。或许他不胜其扰?我不免有点愧咎。总之,必定有些什么缘故,不然会毫无征兆?
檀谊沉却道:“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并不信:“是不是因为我?”
檀谊沉一怔,仿佛不解似的:“为什么这样问?”
我张张嘴,半天才说出心里的猜测。檀谊沉听了,摇了摇头,道:“跟那些没关系。最近也很少有那样子的人来了。”
我愣了一愣,道:“那又为什么?”
檀谊沉道:“我打算多花一些时间在研究上面。现在看诊的时间太长了,之前缩短过看诊时间,但是病人数也没有减少。蔡至谖又有意再开一家诊所,到时候病人会更多,虽然他之后会多请几个医师来,但是我跟他谈过后,还是决定不做。”
我才安下心来,早该晓得他会考虑的事必定十分实际的。我看看他,想了想道:“你之后,唔,怎么打算?”一问出口,突然有点紧张起来。也许他就要说出他有了回英国的打算?
檀谊沉道:“再隔一个礼拜,我会开始到医学大学讲课,另外用外聘的名义,参与林主任研究室的一项研究,预计合作一个学期。”
听上去他似乎半点没有考虑回英国的事,我心头一松,倒是才晓得原来他早已做好安排。我点头,问道:“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檀谊沉道:“一个礼拜也只有两堂课,也不用天天到研究室去。”
我道:“这样你以后有更多自由的时间了。”想了想,对他一笑:“也可以安排出去玩一趟,不用多远的,附近的就可以了。”
檀谊沉道:“到时候再说吧。”就一顿:“有东西烧焦了。”
我这才记起炉子烧着菜,连忙去关火,然而已经烧得黑糊糊了。我不禁懊恼,也只好倒掉。我转过头,向檀谊沉看去,道:“只有汤,我看算了,我们出去吃。”脑筋一转,便一笑:“庆祝你换了新工作。”
檀谊沉道:“不必……”
我截住他的话:“我想庆祝。”就去拿了大衣,托住他的手臂,笑道:“走吧。”
这之后,檀谊沉也就不必天天一大早出门,但他仍旧早起,他和林主任新的研究项目预计旧历年后开始,这阵子也需要去开会。还要去大学上课,一周只有两堂课,也要他花时间预备。我打听过,他要为二年级的学生讲课,差不多十九二十岁的年轻人。与卡登见面,我说了起来,她倒笑话我没信心。我对此不以为然。其实也知道,檀谊沉对于学生年纪,半点不关心,我根本不用担心什么。
这天,终于与工务的人谈定了檀女士店面动工日期,我打算在之前先去度假,去日本滑雪,只需要两三天,避开檀谊沉课堂时间。回了公寓之后,预备吃饭的时候,正要提起来,檀谊沉倒先对我说了一件事。他今天出门了一趟,因为前日邵正来了电话。邵正的一个朋友在外开了诊所,临时走了一个医师,虽然病人不算多,一下子也还是有些忙不过来,就托了邵正问问周围有没有人愿意去兼职半年,一个礼拜三天。他想到了檀谊沉,所以打了电话。
檀谊沉干脆去了一趟看看,就答应了。只是,有个问题,那诊所在青湾一带,距离公寓这边并不太近。假使早上出门的话,需要比现在提前两小时起床。
他没有与我商量,就答应了这件事,我倒也没有不高兴,他完全有他自己决定怎样做事的自由。他也不曾干涉过我的事。只是在青湾,虽然还在本市。我迟疑地道:“这样不会太远了吗?”
檀谊沉听了道:“目前不用一大早出门。”
我在他对面坐下:“但是你晚上回来,开车也要开一大段路,这样太累了。”
檀谊沉道:“那附近有公车站,最晚的一班车在晚上十点半,搭车也来得及。”
我见他主意已定,就不说什么了。不过我原打算提出去度假的念头,也只好打消。也就吃饭了。吃了一会儿,突然我想到,为什么非要住在这边不可?他并不必那样赶来赶去,我们可以搬家。我马上要脱口而出,霎时又顿住。假使搬家,自然是他需要搬家,而不是我。
我早已经住过来他这边,然而,我们之间并没有正式的开诚布公表明同居。
搬家的话,我想了半天,后来也没有提起。我劝檀谊沉搬家,那么我自己总要跟着去,又摸不清他对于同居抱着怎样的看法。虽然我们始终一直住在一块,不过是我单方面住进来,也不算真正搬家,我大部份的东西仍旧放在对面的屋子。
隔天到公司开会,结束后出去,我叫住范为邦,记得他之前住在靠近青湾的蒲定,搭乘地铁的话,两地只隔着两三站的距离,开车十几分钟,然而发展就差得远了。青湾近海一带盖了许多船坞,有不少游艇停泊在那里;往山这边发展,则是连排的公寓,独立的洋房,这两年也有一些新兴的小区大楼,还有医院、学校,也可算热闹了。
至于蒲定,这几年还是那样子,老的房,旧的路,一些青田。听见我问起,范为邦像是吓一跳似的:“你打算搬到那边去?”
我和他走着路,一面道:“问问而已。”顿了一顿:“之前你不是住在那边?”
范为邦道:“我是不得已。唔,我有个过世的叔公在那边有个房子,他遗嘱上面说,谁在那边住满一年,房子就是谁的。他那边的子孙早年就出去了,哪里还要回来,我父母觉得可惜,就要我去住。”
他道:“不要考虑那边的房子,交通也不便。公交车要等上半天,地铁到了晚上就没人坐,很可怕的。当然开车的话,就没有这个问题。不过我还是不建议。”
我便问道:“青湾那里又怎样?”
范为邦听了一笑,道:“我要是有点钱,我倒愿意在那里买房子。你说,蒲定和青湾这么近,真的是地狱和天堂。”
我对他后面的话不予置评。和他分开后,我思考了几下子,找来谢安蕾,让她打一通电话,不久,上次为罗妮提供卖房子消息的林培主动联络了我。听了我的需求,他与我约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店商谈。
林培是个中等年纪的男人,身材有点胖,不论什么季节,总穿着一套西装,天气热的时候,就不停地流汗。不过他眼光精确,办事效力也很好。他给了我几份资料,道:“叶先生,幸好您早点联络我了,不然我就要把这几个房子推荐给别人了。”
我笑笑,把资料翻了一翻,先看中了一处。近海,两年的独幢公寓,有个阳台,保安措施一应俱全。林培便带我去看。去的时候,正好傍晚,要是天气好的话,可以看见日落。其他的没什么好说的,我对看房子一向采取随缘的态度,也实在挑不出缺点。林培手头还有好几个物件,让我不必急着决定。
便趁着檀女士的店面还没动工,有时间就去看看。我悄悄地找起房子,檀谊沉倒已经开始兼职的事。一个礼拜三次,在下午,因为距离远,通常他不到中午就要出去。其中一天与教课的日子排在了一起,那天他便一大早出门,上午上完了课,下午直接到诊所去,晚上七八点才回来。他这样赶来赶去的,我有几次差点要提出搬家的事,然而话到了喉咙口,脑筋却顿住了,又吞了回去。
我这样四处看房子,惹来罗妮注意。她正好这阵子托了林培找房子,有意搬家。林培招架不了她的询问,一方面也晓得她是我的表姐,这才告诉了她。
罗妮找了我出去,她道:“你那里不是住的好好的?要是你打算卖了,早点告诉我。”
她对她自己当初不买,叫我买去,始终耿耿于怀。我便道:“暂时没有卖房子的打算。”
罗妮道:“那是怎么呢?”
我想了一想,只说了檀谊沉换了地方做事:“……现在这里太远了。”
罗妮扬起眉,道:“是他叫你找房子的?”
我含糊地道:“唔。”
罗妮似乎不觉得奇怪,就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道:“不管是不是,你们也的确应该找个房子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罗妮倒抬起眉:“你爸他们不是已经接受了吗?既然你们之间感情稳定,也就不要分开住了。”
她放下咖啡杯,道:“虽然你们也算住得近了,你搬过去,或者他搬过来,马上可以同居,只是你那间公寓一个人住舒服,两个人住,就有点挤了。”
我笑了一下,只道:“你说得有道理。”
罗妮把我看了看,道:“难道他不愿意同居?”
我想了想,道:“唔,应该不是不愿意。”就告诉她,我们早已经同住了多时。她听罢,给我了一个白眼。
她道:“叶子樵,你第一次恋爱吗?拖拖拉拉的真不像你。”
我一时说不出话,以前那些,哪里就算是恋爱──这真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的谈上一回──也只要这一回就足够了。因为认真,反而手足无措,以前的从容全都不见了,只为了一个人,这样慌慌张张的,想尽办法,剜出心血来也还觉得不够好。
檀谊沉中午去了趟研究室,我回到公寓里,他倒已经回来了。他在客厅沙发上坐着,整理茶几上的几本书刊,那是我拿来看,就随手放在那里了。听见动静,他往我这头瞥了一眼。
我忙走过去,道:“抱歉,我来吧。”
檀谊沉道:“没什么,我收好了。”
我点点头,笑了一笑,在原地站住了。檀谊沉抱著书起身。我开了口:“谊沉,我们一起住怎么样?”
檀谊沉对着我,神气平淡。他微微启唇,仿佛就要回答,突然我心头有种紧张,就截了一步,飞快的又道:“不是好像现在这样子,我是说,我们一起找房子,一起讨论装潢,挑选家具,一起搬家。”
我停下来,吞吞口水:“你觉得,怎么样?”
檀谊沉却道:“你觉得这边住起来不好吗?”
我愣住:“倒也不是……。”
檀谊沉道:“那就没有搬的必要。”
我张张嘴,一时就觉得泄气,又有种好笑──我怎会不了解,对他来说,也许这根本是不必问的问题,我们早已经住在一起。怪我自寻烦恼。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我往沙发上一坐,呆呆的。
檀谊沉看着我,他把书放回茶几上,问道:“为什么突然想要换地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