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问题就在这个。那女孩子到刘习清家里还未成年,无论刘习清红不红,只要他是我公司的艺人,这样的丑闻多少会影响公司的声誉。
我打了电话给谢安蕾,她马上接了。我道:“你去查,报社怎么会知道当事人的父亲要告刘习清,还有那家报社的背景,都要查清楚。”
谢安蕾道:“好的。”
我还是预备照原定计划礼拜五才回去。
隔天杂志出刊,马上又有新闻,就连槟城这边的电视也报导了。我妈看见,私下关心两句:“你有事要忙的话,先回去不要紧。”
我道:“没事的,公司还有范为邦。”
我妈便不多问。
这一天我陆续地接了好几通电话,其中也有范为邦的。他道:“抱歉,没压住新闻。”
我道:“这个事情不让媒体报,反而会变成我们不对。律师方面没有问题吧?”
范为邦道:“这部份放心。贺律师也去打听清楚,女方那边还没有报案,她已经联系到女孩子的父亲,进行私下和解的劝说。”
我道:“假如对方愿意和解,那是最好了。先交给你处理,礼拜五我就回去了。”
范为邦道:“我会谨慎处理。至于刘习清,我想等等贺律师的消息,可能需要开记者会,这之前暂时我找个地方让他躲起来。”
我同意了,就不多谈下去。挂掉电话,我微沉口气,整个往后靠在椅背上。面前的一扇窗推开来,上午的阳光照进来,晒在皮肤上热融融的,我没有挪开椅子,又去伏到窗台,朝下看着,整个十分懒散。并不是因为可能打官司疲惫,这一类的麻烦,做娱乐事业本来也不可避免。
我只是担心回去免不了应付媒体,会没时间与檀谊沉当面谈话,更不可能到诊所去找他了。虽然回住处也可能见面,但时间晚了,我也不愿意打搅他休息。
今天整幢房子静悄悄的,姨婆到医院进行排定的复检,我妈陪着一块去,表舅夫妇及表姐到公司去。我心想,真好在表弟表妹也回了学校,不然看见新闻,一定问东问西。
我随便想着,往前看,就看见唐朝在底下走过去。他穿着白上衣牛仔裤,那件白上衣贴身,显出他的宽肩膀,窄的腰部。白的颜色越衬托他皮肤的黝亮。他有一副很好的皮囊。
他要出去,可看上去不是到学校去。我犹豫了一下,喊道:“唐朝。”
从背后看上去,唐朝仿佛僵住似的。他掉过身,仰起脸看来。逆光的缘故,我看不清他的神气。我道:“等一等。”就下楼去。
我朝他走近,道:“原来你今天不用上学?”
唐朝道:“唔。”
我听他的口气,感到了敷衍。我笑笑,道:“你逃课吗?”
唐朝默然了一下,道:“今天的课在下午。”就看来:“我以为您出去了。”
我道:“天气这么热,在家休息最合适了。”
唐朝略垂下眼睛,他道:“槟城还有许多地方您没有看过吧,您明天就回去了,应该把握机会好好去玩一趟。”
我道:“我以后还会来的,以后再去玩。”
唐朝便看着我,道:“您以后还会来吗?”
我道:“也许。”就笑了笑,对他看着,转口:“你打算去哪里?”
唐朝神情一顿,道:“出门上课。”
我道:“不是下午上课?中午也还不到,这样早出去?”
唐朝道:“我去买点东西。”
我问:“买什么?不然我也一块去。”
唐朝立刻改口:“我是要去学校图书馆念书,快考试了。”
我微抬起眉,打量他两下,笑道:“你去图书馆念书,一本书也不用带吗?”
唐朝面上仿佛很窘似的,他半天不说话,又垂下眼睛。我看看他,想了想,道:“小唐,我知道我不应该过问太多,不过,你有什么烦恼是不是?假如你愿意,可以尽管对我吐苦水。”
唐朝抬起眼睛看来,那嘴唇微动。
我又道:“可能你觉得,我不过来了几天,明天又要回去,说也是白说。可是,我觉得虽然只有短短几天,我们也算是认识一场,你又是很好的孩子,表舅舅他们都把你看成家人一样,我也对你感到很亲切,我想尽我能力所及,为你解决烦恼。”
唐朝安静了几下,低声道:“我没有烦恼。”
我审视着他,道:“是吗。”
唐朝神气微微地动,忽然,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他道:“那么,要是您有空,请跟我到一个地方去。”
我欣然答应。唐朝看看我,点点头。他又要我暂等一等,就走开,过一会儿回头,他手上拿着一顶安全帽,那黑色外壳还有丁点灰尘。他难为情似的递给我。我怔了怔,去接过来。
我不知道多久不坐摩托车了。最近已经是大学时期的事情,到罗马去玩,满街的摩托车,飞速驰骋,在汽车与行人间穿梭,在后座的人整个贴住前面的人,那种紧紧相依,好像只有彼此,一路行至海边,随便停下来,踩着浪花在沙滩散步。当时的情人差不多不记得了,可是没过脚背的海水凉意仿佛还是鲜明。
我坐上唐朝的摩托车,这部摩托车不大,一坐上去,几乎要贴着前面的人。唐朝挺直着背,他载着我一路沉默,在拥挤的大街穿行,渐渐马路宽绰起来,远远看见半山上有古式的琉璃瓦房子,那屋顶原也是仿古的斜角,又高的地方有一座黄色尖角的塔楼。
唐朝半转头来告诉我,那是极乐寺。他说,这是有名的观光胜地,那声音隐在呼呼的风吹,闷闷的,有一种忧愁似的。
唐朝把摩托车停到一条通往山上的窄道旁。我下了车,看他摘下安全帽,跟着拿掉头上的帽子。我左右看,四周看上去像是普通的民房。唐朝把我的安全帽接去,吊挂在车的手柄,他锁上了摩托车,看我一眼,率先朝前走。
我想不到要走上去。
路不算不好走,沿路有许多商店,这平日的白天,游客三三两两,商家抢客抢得厉害。我跟着唐朝走,一家店也没有进去。唐朝并不说话,光是走路。顶着大太阳爬山,简直折磨,终于到了寺庙前,我已经一身的汗。
我靠着一处石栏杆,栏杆外面顺着黄的橘的灯笼绵延下去,整片绿汪汪的山坡,再往外的密密麻麻的城市独特的风景尽纳入眼底。唐朝似乎走开了又回来,他递来一瓶凉水。我看他一眼,接了,打开猛地喝了好几口,总算解了热气,舒畅许多。
我转过身,背后靠上栏杆,朝他看:“你说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唐朝略点点头,低下了脸,他也打开手上的瓶子喝水。足足喝掉一半才停下。他道:“这边多数的华人都是信佛,我家也是,妈妈走之前,我们一家人时常过来参拜。”就顿了顿,口气微低:“她走后,爸爸就不太过来了。”
我便道:“你妈妈是怎么……”
唐朝道:“癌症。”
我忙道:“抱歉。”
唐朝摇头道:“没什么,她走了也很久了。”
我点点头,看看他,道:“其实我不觉得你本来出门是要到这里。为什么现在要特地上来?”
唐朝不回答,却仿佛自顾自地道:“我以前读的中学对课业很要求,考试很多,我有时候受不了逃课,就到这边看风景,心情会很好起来。”
他忽道:“……我有时候想跳下去。”
我吓了一跳,两眼立刻盯住他。他也并不看我,低声道:“我第一次觉得我不一样,是高中二年级的体育课,测验三千公尺跑步,这边天气热,跑一圈下来,流了满身的汗,大家都是,男女都一样,体育服是白色的,很贴身,衣服湿透了,粘着皮肤非常难受……男孩子没什么,干脆脱了。我前面的男同学,就光着上身上完了一节课,我,我——从那天开始,我始终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听了,感到迷惑,可是一瞧他的神气,就模模糊糊地明白过来。那是他被触发喜欢同性的觉悟的瞬间。我记起那天在酒店咖啡厅,他的震惊,大概是有点复杂的。
听见唐朝又说:“我爸爸一直说,你要念书,念大学,要是我有出息,能够跟少爷一样去读研究,他怎么样也会让我去念,让我不用管钱的事,只要我专心念书。以前真是埋头念书,其他都不管——旁边的人都在谈恋爱,说一些男女的事情,男孩子们聚在一块,说的无非那些,女孩子听了一定脸红的。我每次听,从没有对话题里的哪个女孩子发生遐想,看见书本上女人的身体,完全也没有性冲动。”
他平静地道:“我以为,是因为我没时间想那种事,我要念书,要应付考试,上大学。可是偶然看见男性的裸`体,明明我也有一样的东西。我知道冲动是怎么样的,就在那天的体育课之后,对着前面的男孩子,他的汗沿着他的脖子背部往下,我勃`起了。我觉得很恐怖。”
他转过来看着我。我说不上他的神情是如何的,一时无话。可是,也有种说不来的心疼,并不因为他是唐朝,是因为在那年纪忽然发现自己不一样的男孩子,又不是可以轻易谈起来的事,该多么慌张。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过那样的时期,从来喜欢谁,只因为是他或她,性别的意识是在非常后面,可是也觉得不重要。
我家里的人对我的选择,从来没有不因为是男的惊慌或反对。他们会说,是什么样的人,仅只是背景的了解。
突然,我想到檀谊沉,他对我承认过他是同性恋。以前他有过怎样的经历?他怎么确定自己就是?
我对上唐朝的目光。略顿了顿,道:“后来怎么呢?”
唐朝道:“后来,我不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看书,看过一些内容。不过,当时我不敢再去找那些书来看,我觉得被发现了好像在对谁公开什么,我又跟我爸爸住在一块,那种书绝对不能让他看见。我强迫自己忘掉,只是念书压力大。可是,半夜里,或者胡思乱想的时候,我所有的幻想都是那个男同学。其实我没有喜欢他,可是看到他的身体,会想到一些下流的……就这样发泄。”
他垂下眼睛,道:“上了大学,这种情形也没有变,尤其接触到很多人,很多引诱,我感到彷徨,但是也有点亢奋,好像我可以自由了,可是,我更害怕,原来我真是没办法喜欢女的,只对男的有感觉。一个男人,可能是同学,朋友,甚至学校的讲师教授……我觉得,这太可怕了。我学习交女朋友,但是我完全不想亲吻她们,我做不到!可是我必须正常,改正过来。”
我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并没有需要改的地方,小唐,你为什么要压抑你自己?喜欢同性完全没有不对。”
唐朝道:“您根本不知道我的处境,我不能想象我爸爸知道会怎么样,还有先生太太他们知道后,要用什么眼光看我和我爸爸,甚至我可能要害我爸爸丢掉工作,到时我们会被赶出去,我爸爸也有年纪了,他会受不了的。”
我对表舅夫妇的为人怎样,并不全盘了解,虽然他们都是我妈的亲人,毕竟生活的背景完全不同,价值观也不会一样。我没办法为他们辩解。
看我沉默,唐朝大概以为我不信,又道:“先生太太的人是非常好,一直也善待我跟我爸爸,可还是有分别的,我跟我爸爸是为他们做事的,我们在底下的人,一言一行更要注意,不能不顾全老板的面子。”
他道:“先生太太对自己儿女恋爱的对象条件都那样严格的,他们儿子交了女朋友,完全不敢让他们知道,就是因为对方只有高中毕业,先生太太不会接受的,此外也不能找不同种族的人……他们看上去开明,其实骨子里就是这样古板!万一知道我不正常,绝对不会留下我跟我爸爸。”
我倒没有想过表舅夫妇是这样子的。但是我忍不住道:“你很正常,不要再说你不正常的话。”
唐朝一顿,就看着我。
我道:“假如他们真的因为这样把你们赶走,他们就是不对的一方,应该被看不起,不论他们本身条件有多么优势。”
唐朝沉默。我又道:“你为了你爸爸,常常压抑自己,也并不好,就算他是你爸爸,你也不能就这样放弃了真正的自己,我们每个人都是个体,父母把我们生下来,不表示他们可以插手孩子的人生。”
唐朝还是不说话。
我看看他,道:“你为什么常常到这里来?”
唐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道:“其实我大概猜得到,你到这里来,面对佛像,以为这样可以让心灵获得解脱是不是?”
唐朝道:“我,我实在对不起我爸爸。”
我道:“你要是决心放弃自己,打定主意假装一辈子,你不用到这里来。也不会有昨天上午的事情。”
唐朝脸上仿佛有点僵,却不躲着我的目光。我干脆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唐朝半天才开口:“有个同性恋的秘密论坛,我之前在一家店打工,那里的朋友告诉我的,我上去找人,一开始只想聊天,后来,我也想当面谈谈,就约出一个人,在一个小宾馆,没有说上几句,那个人要做点别的,我答应了。之后又约了别人,一次又一次,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慢慢有人主动找我,有的会给我钱,给我买东西。但是,也有的人有怪癖,不是很好应付。”
我又记起当天那个男人的话,终于想了明白。便沉下脸色,道:“你这样做,实在太不爱护自己!”
唐朝面上一白,他却道:“因为我太痛苦了!您不能理解的,因为您是真正的自由,要有什么有什么,也绝对不会有人阻止您要的追求。”
我不以为然,道:“就算有谁要来阻止我,我也绝对不会让步。”
唐朝看着我。我道:“我确实对你的处境不能感同身受,我只知道我出生所拥有的,那也不是我能够选择的东西,但是,我以后可以拥有的,我可以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