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谊沉听见,仿佛有什么想说。电梯的门恰好开了,他还是默默,走了进去。我不以为意,看他按了十楼的按键。在上方的墙上挂着各楼层的指引板,十楼是精神医学部慢性病房。上次王小姐住院,也不知道是否就住进这边?
我开口:“我倒没有来过这种病房。”
檀谊沉神气不改:“哦。”
我发觉说不好,忙解释:“我说的是,我没有来过这种病房探病。”
檀谊沉便说:“这病房不能随意让人进去探病,一个病人一个时段只容许最多三人进去。”
我这才知道。到楼层了,我们走出去,右边远远的可看见紧闭的毛玻璃自动门。门框上的字写着精神医学部慢性病房。檀谊沉倒是带我往左边去,走道上半个人都不看见,两边的墙挂了小方框的不知名的画。走到末端,就看见有两间房间,一间讨论室,一间是医师值班室。檀谊沉上去敲了敲医师值班室的门。
门打开来,是邵正,他先看见了檀谊沉,似乎十分激动,立刻拉住他的手进去,一面道:“宝贝不好了!”
我在后面听见,顿了顿,往前看去,倒又要吓一跳!房间里头一张沙发上有只体毛蓬松的猫伏着,动也不动。牠身上盖了小毯子,随着呼吸浅浅的起伏,尾巴卷了起来。牠抬起眼皮,看见檀谊沉,细细发出一声,还是没动。上次看见,牠是非常活泼的。
檀谊沉看着,旁边邵正不断地道:“牠这两三天一直没什么食欲,吃得少,我以为牠因为搬家不习惯,昨天我发现牠几乎不动,就这样趴着,喊牠还是有反应,罐头也不吃,不过喂牠干粮,还愿意吃一点。到早上,牠才吃了点肉汤,就吐了。今天我值班,乔也要出差,只好把牠带来,本来打算偷空带去看病,想不到完全走不开……等一下子又有病人要上来了。我正想打电话给你,你正好来了,你——”
他终算发现我了,顿住了。我略笑了笑,点点头。他十分尴尬似的,匆匆点了一点头。我蹲下来看猫,摸了摸牠的脑袋,问:“牠吃了东西吐了?”
邵正便道:“对,其实牠今天更不太肯吃东西了,也不动,刚才我喂牠,牠吃了,结果一下子就吐了,喝水也是吐,今天到现在吐了好几次!。”
我还要说话,瞥见檀谊沉靠近,他弯身下来抱起了猫。他道:“我带牠去看病。”
我站起身,邵正已经拿来外出袋,让檀谊沉将猫放进去。猫叫了两声,他一面哄着,合住袋口。他对檀谊沉道:“拜托你了。”
檀谊沉道:“没什么。”就往我看来。
我马上道:“我也一块去。”
此时当然顾不得本来的事了!
檀谊沉开了他的车子。动物医院距离大学医院这边不远,差不多十分钟的车程。在那里,连排沿山建造齐整的一幢高过一幢的房子,临街的这面都是商店,动物医院就占着其中一个。隔着两面透明的玻璃墙看进去,坐着一堆的人,抱住各自的小猫小狗,也有的宠物被系住牵绳,蹲坐在他们脚边。
邵正之前捡了猫,带牠到这里做过检查,有病历纪录,不必重填资料,很快挂了号。这里生意很好,需要等,我们找了位子坐下。我抱住装着猫的外出袋,檀谊沉倒没有向我要去的意思。
猫在袋子里非常安静,不像隔壁的一只猫那样焦躁,不断地发出叫声。我打开袋子,牠也并没有抬头。我伸手轻按牠的背,感到起伏,才安下心。我朝檀谊沉看去:“牠以前有没有过这样的情形?”
檀谊沉看了一眼,开口:“只有吐过,都是因为贪吃。”
这时袋子里的猫细细地叫了声,倒好像抗议。我忍不住一笑,抚摸着牠。
终于叫到猫的名字。年轻的女护理师喊着宝贝两字,我和檀谊沉站起来,她看上去脸都是红的。等候的人也纷纷望过来,那目光灼灼,就算是我,也有点感到拘束起来。檀谊沉却仿佛感觉不到那一道道眼光。
进到诊疗室,檀谊沉把猫从袋子里抱出来,放到台子上。猫突然不安分起来,两只爪子扒着他的一只袖子,蹬着后腿。他抽出手,按住猫的两只前脚,拇指顺着猫的脸抚摸,低声道:“乖一点。”
猫不断地叫起来,他看着一眼,神气平淡,倒是把牠抱到怀里,一只手在牠背脊拍抚。猫靠在他的胸膛轻蹭,几缕毛发黏在他的衣服上头。我看着,按捺住心情。在表面当然非常镇静,还又出言安抚。我心想:不要紧,还好,这是猫。
医师来了,是个中年男人。檀谊沉重把猫放到台子上,猫倒是乖了。医师问了几个问题,他对猫十分有耐性,一面哄,一面检查牠的身体,摸摸碰碰的。又做了超音波,拍X光片,没看见什么奇怪的阴影。
医师道:“大概胃部发炎,打点滴,在这边观察几小时,顺便抽血检验一下。”
扎针的时候,猫挣扎得厉害,檀谊沉与我一块出力才把牠按牢了。牠受到折腾,更加奄奄一息似的,伏在安置的小床上,泪眼汪汪的,十分可怜。我有点愧疚,伸出手摸了摸牠的背,安慰着。牠掉过脸,不肯看我。
我无奈地笑,还又轻拍牠的脑袋。倒是,我看见腕上的表,差不多五点了。我霎时才记得一件事,马上转头,站在旁边的檀谊沉察觉到,默然地看来。
我收回了手,道:“已经五点了。”
檀谊沉便看了看时间,道:“嗯。”
我道:“你不方便临时请假吧?”
不等他开口,我又道:“你快点去,不然来不及。我留在这里,抽血结果出来了,就传讯息告诉你。假如点滴打完,可以离开,我先带回去。我想,邵正今天这样忙,大概也没办法好好地照顾了。”
檀谊沉似乎想了想,点点头。他道:“麻烦你了。”
我道:“不麻烦。我以前养狗,牠生病的时候,我常常不能一直陪着牠,那种心情我知道的,幸好我家里有人帮忙照顾,就多少安心一点。”便去看猫:“牠之前那么活泼,现在病奄奄的,我看了也心疼。”
我转回来,对他一笑:“不过牠现在生我的气,不肯理我。”
檀谊沉去看了猫一眼,伸手轻拍牠的头顶:“不要闹。”
猫发出微弱的叫声。我倒是想笑,心里洋溢着一阵快乐。
檀谊沉离开前,给邵正打了一通电话,交代了一遍。我拉了一张椅子在小床边坐下,陪着猫,抚摸牠的身体。牠似乎终于舒服起来,凑过来舔着我的指头。
旁边有个太太的猫同样吊着点滴,猫比较小,大概她心疼的缘故,啜泣起来。我听见,吓了一跳,连忙找纸巾给她。
她十分不好意思地接了,擦了擦泪,就诉说着她的猫怎样生病,她又怎样地着急。一面说,又好像要掉泪。我安慰几句,她才止住伤心。她看见宝贝,说:“牠几岁了?”
我道:“四岁。”
她道:“很大了。是你们一起领养的?”
我一时不懂:“什么?”
她眼圈下方有一抹红,因为刚才哭过。她瞅了我一眼:“我刚才进来,看见还有另一个人,你们……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有很多这样的朋友,他们通常都会领养宠物。”又局促地笑笑:“因为没有孩子。”
我明白过来,笑了笑,却不接这个碴。一方面不苟同她的话,同性恋人不见得不能拥有一个孩子,就算有了孩子,也可以养猫养狗,视它们为小孩子那样疼爱。另外又因为不便解释,事实上这只猫也不算檀谊沉养的,主要照顾的人是邵正。倒又想,等一会儿邵正来了,让她看见了,真正无法解释,那心里说不定要怎么乱想。大概她以为我不愿多谈,也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出去,就没有再进来。
医师倒是来了。验血的结果出来了,有个数值非常高,猫需要住院两天,持续打点滴,还要再验血。当时就要七点了,檀谊沉势必在看诊,我写讯息去,还没有看见回复,邵正倒是来了。
女护理师把邵正引进来,他神色匆匆,一进来看见猫,那脸上仿佛要哭出来。猫看见他,咪呜咪呜地叫,他立刻靠上去,伏在猫身上,手上不停抚摸牠,又在牠耳边说了一会儿的悄悄话。
我清了清喉管,不得不打断他们父子亲密。我把医师的诊断告诉邵正,他点点头,同意猫住院。站在一边安静许久的女护理师便拿出几张单子,让他填妥了,便走开了。
我道:“你现在有空出来了?”
邵正拉来一张椅子坐下:“哪里有空,我找人帮忙代班几小时,不然实在不放心。”
我也在椅子坐下了,打趣地道:“因为不放心只有我在这里看顾?”
邵正却道:“你在这里,我倒还放心一点。”
我不明所以,听见他又道:“谊沉不太哄牠,说不定他还要说因为牠贪吃,才使牠胃发炎。但是我想你一定会哄的。”说罢,又对着猫说:“是不是这样?你爹地真的坏坏。”
我一时无语。想不到邵正心里这样看待檀谊沉的,倒又要好笑起来。我感到需要为了檀谊沉辩解:“其实他并没有这么说,他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邵正听了,仿佛不以为然:“哦,他没有说,他想在心里。”
我一顿,立刻又道:“他心里也一定不会这么想。他跟你一块养了牠四年,怎样也会有感情的。”
邵正往我看来,突然一笑。他道:“那你纠缠他这么久,你说,他心里对你有没有一点感情?”
我愣了一愣,可是不忘指出他话中的不对:“我是出于喜欢他,所以追求他,这不是纠缠。”
邵正扬起一边的眉毛:“……哦。”
我把他看住:“你知道了什么?”
邵正耸耸肩:“没有。”便也看着我:“谊沉并不是真的很冷漠的人,你要是真心的话,我想他心里不会不明白。”
我便道:“我当然是真心的。”
邵正笑了笑:“你不用告诉我,你让他知道就好了。”
我并不打算与他剖析这段追求的历程。我看着他,露出微笑:“你倒很关心他的感情状态。”
邵正道:“这是当然,我希望他可以顺利谈一段恋爱,毕竟他是宝贝的爹地,就算我们分居了,我也希望他能够幸福愉快。”一面凑到猫面前,瓮声瓮气的:“你说是不是?不能只有我们幸福,爹地也要好好的,是不是?”
猫抬了抬眼皮,打了个呵欠。
我还维持住风度,对他道:“你这朋友真的很有心了。”
邵正转回来,深深地把我看住。我怔了一怔,突然他把手机拿了出来,向我展示一张照片。不知道在哪里的沙滩上,背后整片蓝蓝的海,他抱着宝贝,旁边站着一个比他高了一点,留着长卷发的女人。这女人长相不怎样娇柔,眉宇之间夹着英气。是另一种风情。她与邵正看上去亲密,不过那微笑的表情却仿佛有点僵。
我瞧了一会儿,犹豫着道:“她好像不喜欢拍照?”
邵正开口:“不是,她是因为有点怕猫。”
我道:“原来如此。不过宝贝不可怕的。”
邵正道:“是啊,宝贝怎么会可怕。”
我十分赞同。
就安静了一下子,邵正忽道:“这是乔,是我的女朋友。”
我看看他,笑道:“她很漂亮,你们很合衬。”
邵正笑了笑:“谢谢。”不过马上好像哀愁起来:“但是她最近,唔,她对我,还有谊沉,对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
我便问:“什么误会?”
邵正顿了一顿,道:“她觉得我和谊沉是余情未了,互相为前男友那样子的关系。”
我镇定地看着他:“哦。那你们是吗?”
邵正与我对看,那神色正经。他道:“是又不是。”
我还坐在椅子上,心口的跳动规律,头脑再没有更明晰。他并不是开玩笑。我眼睁睁地看他,情绪复杂,绝不算上愉快,却觉得嘴角不受控的往上勾动起来。嘴里问:“是什么?又不是什么?”
邵正收下手机,迎着我的目光,倒是坦荡荡。他道:“我先声明,我和谊沉现在半点没有普通朋友除外的感情,也很早就结束了。”
我点点头,感觉十分冷静:“所以,你们真的交往过?是彼此的前男友?”
邵正道:“是。”立刻告诉我,他们交往了一个月,就协议重做回朋友。他道:“都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我们差不多时期入职,又被安排住在一间房间,天天上班下班会见到面,这样时时在一起,要说心里没有发生一点什么,我自己都不信。”
他看我一眼,咳了两声:“一方面他又好看。我们也可以谈得来,生活习性都知道的,我自然地看他十分有好感,有一天就告诉他了,要是他可以接受我的性别,我想跟他交往。”停了停:“他听了,倒没有怎么震惊,他说,可以接受我的性别,至于交往,他没有想过,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想着,整个好像木然的。脸上也还是镇定住,我道:“然后呢?”
邵正道:“然后,我们就开始交往了,但是我们相处的情形和之前没有两样,其实这样也没有不好,但是,我时常还会觉得自己单身,与我以往的经验都不同。那不是我要的,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我认为我们应该成为很好的朋友,不是彼此的男朋友。”便一耸肩:“他没有原因,一口说好。变回朋友,我感觉也没有不适应,更不要说他。我也从来没有想到需要避嫌,还是住在一间房间。”
我默默无语,就看着邵正。他一直还是很自在似的。过了一会儿,我略笑了笑,道:“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邵正微笑地道:“是因为乔的缘故。我和谊沉做回朋友后,我后来不久也有其他对象,根本忘记了,后来的人也没有怀疑过,要不是乔突然起疑……。总之,我们已经把话说开,她也好了。本来我也没有想到告诉你,因为今天看见你们一块来,虽然他没说,但是,我也不是胡涂的人,我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