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铭棣道:“这我知道。我担心的是别的方面。”
我十分明白,也不说了。无论如何都要去找我大姐儿子了解一番。
就暂按下这件事,到了晚上,我到诊所去接了檀谊沉。他似乎很早结束看诊,诊所里面已经没有病人等候。今日在柜台的正是汤小姐,她告诉我快要年底了,有的病人病况不好,需要转介:“柯医师把檀医师的病人转了好几个去医院,安排住院。”
那兼职的柯医师与檀谊沉共同负责了许多病人,怪不得檀谊沉这阵子看诊时间调动,因病人量大大减少。
今晚正是柯医师看诊,她倒是很早来了,等檀谊沉下诊,绊住他讨论一个病人的病情。我没有过去打扰,就给檀谊沉写讯息:『汤小姐请我喝茶,不知道什么茶,味道不错。』
过了一会儿,檀谊沉穿着大衣,提了公文包从诊间走出来。在他背后跟了一个穿白长外衣的女人。她露出她的样子,一张圆圆的脸,圆圆的大眼睛。她戴了眼镜,那镜框也是圆形的。她的目光穿过镜片投来。
我对她微笑,点了点头。她仿佛顿了一下,也笑了笑,倒没有过来说话。檀谊沉也并没有特地介绍,几步走来,他道:“可以走了。”
我点头,与他一块离开诊所。
坐上车子,檀谊沉忽道:“空腹的时候不应该喝茶。”
我微一笑,道:“刚刚我是因为太渴了,不然汤小姐还请我吃点心。下次我会记得先用点心,再喝茶。”
檀谊沉淡道:“这时间差不多可以吃晚饭了,要是已经觉得饿,就应该正餐,不要吃点心。”
我说好,又道:“我记得那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饭店,不然我们先吃过了,再去看展,怎么样?”
檀谊沉道:“可以。”
我便开车了。到文金东路上一家饭店,我事先吩咐过谢安蕾预定了位子。这饭店的老板是一个嫁来国内的越南女人,供应越式法国菜,十分好吃,可是位置隐蔽,开张多年了,生意始终还好。有一年,那一任市长将她的店用为招待贵宾的地方,声名大噪,过后吸引许多人慕名前来,直到今天,也还是天天满座。
我们在这里用完了饭,便走路去摄影展的场地。距离饭店不远,过一条街,走上五六分钟,就见到广告单上说的大楼。是一栋有点年份的商业大楼,照着广告单上面的指引,在三楼。大厅设了服务台,但是没有人看顾,在背后的墙壁有一幅板子写了各层楼的名称,三楼是:维纳斯工作坊。
我呆了一呆,不禁看了一眼檀谊沉。
檀谊沉不作声,神气还是淡淡的。他左右看了看,指了右边:“电梯在那里。”就走过去。
我跟着他,感到必须解释:“我不知道这间工作坊是做什么的。”
檀谊沉口吻平淡:“哦,我也不知道。”
我顿了一顿,还没说话,电梯门开了。一部很小的电梯,没有镜子,四面贴了许多广告单,好在还算干净。檀谊沉按下楼层。突然我对他的安静感到忐忑,脱口:“不然还是不要看了。”
檀谊沉掉头看来,他还没有开口,已经到了楼层。他按住门钮,开口:“到了。”
我只好走出去,又停住。前面走廊尽头有门,旁边的墙挂了招牌,写了维纳斯工作坊。檀谊沉在后面出来了。他当然也看见了,倒没有奇怪,径往前走。我连忙赶上他的脚步。
檀谊沉伸手去按了门铃。过一下子,有人来开门,马上一抹浓郁的香气飘出来,倒不是开门的人喷了香水,而是屋子里的烧了香水蜡烛。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穿了一件薄的白色衣裙,服贴着她的身躯。她把我们迎进去:“欢迎你们来。”就介绍她自己,她叫露比,是这里的一个治疗师。
我愣了一下,狐疑起来:“这里不是摄影展的场地?”
露比道:“这里是的,在里面,是我们一个学员的作品。我们主要是个交流性质的工作坊,有需要的人才会提供治疗。”
我一听,顿了一顿。还是微笑,问道:“倒不知道你们会提供什么治疗?”
露比回头过来,把我和檀谊沉看了一看,笑道:“性`爱治疗。”
我感到一震,脸上僵了一下子。檀谊沉当然也听见了,不知道他此刻怎样的神气,我根本不敢去看他的样子,竭力维持住镇定。他没有说任何的话,也没有掉头走掉,还又随着露比往里走。
屋子里有不少男女,他们看着我和檀谊沉,全面带笑容,那目光友善,好像不猜疑我们到这里的目的。露比解释,这些男女全是工作坊的学员,在这里的人完全可以放松,不论有什么身份地位,在这里都是平等,互相尊重的。
在那堆人丛里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是康碧杉。她和我们握手:“卡登和我提过你们的事,到我这里来,不论有什么问题,一定可以得到解决。”
我不及问什么,马上又听她说:“来,到这里来,我们要开始上课了,通常不公开的,为了你们,就特地让你们观看,了解我们的治疗跟辅导过程。”
康碧杉是这边主要的负责人,除了好像露比那样子的治疗师,也有辅导师。她自己正是辅导师。她解释两者的不同,治疗师在于透过心理咨商,找出导致的性`行为过程障碍的原因,引导学员与情人敞开心房沟通,重建亲密度。有的因为器质性问题造成性`事不顺,譬如阳痿,大部分为过去伤害造成阴影,以至于勃`起困难。又或者,性教育不足,导致失败。这些,全可以寻求性治疗师的帮助。
而辅导师,性质与治疗师差不多,但是辅导师着手对象的只有性障碍者的本人,他们也会进行咨商,更深的触及心灵,较多的私密,甚至会进行身体接触,透过交`合,建立障碍者的自信。
康碧杉对我和檀谊沉一笑,道:“不论治疗师或辅导师,都需要接受专业训练。”
这屋子隔出了好几个房间,一个房间没有门,就垂挂了紫纱帘子,待在里头的成对男女们围成一圈在地板坐下。露比坐在他们之间,使他们经验分享。一对中年夫妇中的丈夫告诉大家,他们结婚之后,差不多四五天行`房一次,每次很快结束掉,等太太生了孩子,丈夫对太太更不感性趣,太太对丈夫的触碰也有点反感。到后来,丈夫面对太太就无法勃`起。丈夫先感到不对劲,主动寻求帮助。经过咨商,原来丈夫与太太对性`爱认识不深,只作为传宗接代的工作,太太生产时,丈夫进去陪产,太太尖叫哀号使他留下阴影。太太也因为生孩子时的恐惧太深,心里对于性`事排斥。
又一个男人说,他的身体健康,也有性冲动,一旦他男朋友要进入他的身体,他就不舒服,毫无快感,只好位置对调,长久下来他男朋友不满,为此争执了好几次。他的朋友在这里治疗过,就介绍他来,接受咨商。当时露比就是他的治疗师,与他谈过,又请他的男朋友一块来接受治疗课程,透过方法,揭开他自己也不记得的秘密,他小时候被性侵过,他的爸爸为他洗澡,用手指强迫他。
现在他们全部好了,性生活美满。
康碧杉又引我们到另外的房间。这边房门紧闭,她敲了敲,一个男人开了门,请我们三人进去。这男人身材高大,西装笔挺,笑的时候会露出上排牙龈,不过他也绝对不丑。他是辅导师,他主要给予同性恋者或双性恋者帮助。此刻在房间的一张床上就躺了一个男人。他已经与他的学员谈好了,今天治疗过程,将会有人观看。对方同意了,因感到刺激。
他们立刻脱起衣服了。我连忙道:“我想我们还是出去的好!”
就算我作风开放的人,但我对于观赏他人上床的事完全没有兴趣!况且,檀谊沉就在这里。自从进来,他脸色看上去始终平静,然而半天不出声,虽然他一向不主动谈天,也不会这样使我感到忐忑,更无法揣测他的想法。我不禁偷看他一眼,见他仿佛要看来,连忙掉开。仔细想想,我不用这样慌张,说不定他心情正在激荡,因勾出他深处的记忆,感到混乱,以至于更没有话说?
这时候,檀谊沉听见我拒绝在这里,也一样不开口。康碧杉没有勉强我们,却特地似的看了檀谊沉一眼。我瞧见了,突然一阵不高兴,她仿佛就认定了檀谊沉有毛病。说来说去,都要怪卡登,也不知道她怎样和康碧杉说的。
今天到这里,就为了摄影展,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展出。我已经认定展览是假的,打算诱使我们答应进行这类的治疗是真的,想不到康碧杉带我们往后面过去,倒是一个四方的广阔的房间,四面挂了大大的照片,黑白或彩色,一个个的人。她一面引我们观看,道:“这是我们学员拍摄的,其中一张照片拿去比赛,得了奖,就是这一张。”
墙壁挂的巨幅的黑白照片,看不出背景,周围一团灰雾,在中央的两具躯体交缠在一块,像一条过紧的麻花绳,密合不分。其中一个身体有点模糊,大概因为当时他们并不是静止不动。接着下去,一幅比一幅露骨……交`合中的男人女人,男人与男人,女人和女人,许许多多的,难以想象的一个世界,一群男男女女,疯狂,复杂,就在眼前,恐怖的真实。
离去时,康碧杉亲自送我们出去。她拉了我的手握了握,和檀谊沉点点头,给他一张名片,露出诚挚的笑容:“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过来。”
檀谊沉这才开口了,那声音十分冷静:“谢谢。”
康碧杉带笑着关了门。
空气里依稀还有那股子浓厚的甜的香气,然而周围安静得厉害,我能够听见心口那扑通扑通的跳动声。檀谊沉朝我看来,我顿了一顿。他又看表,低声道:“回去吧,不早了。”
我当然同意。檀谊沉便掉转身走开。我跟在他背后,感到无论如何需要说话,但是越想说话,越想不到说什么。电梯正好停在三楼,窄小的空间,我与他肩挨着肩,十分僵的慌。
走出大楼,一排的路灯大亮,照着我们走的这条路上。气温仿佛更低了,洋紫荆在冷风里摇摆,淅沥色拉地响,坠下深桃红的花雨。突然檀谊沉站住了,他转过身来对着我看。他背着光,但是完全可以知道那神气的冷静。
我极力使自己看上去不紧张。檀谊沉开了口,听见他道:“我倒不知道她知道我们之间的什么事。”
还是通常的口气。我怔了一怔。他指的她,就只有康碧杉了,在我们到达时,她说她听见说了我们的事。我一时沉默,情绪有些冷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不痛快,有种强烈的刺激。我与他的视线相对,有股子冲动起来。我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檀谊沉像是怔了怔,他仔细似的看着我:“你很可爱。”
我马上面颊一热,对上他的目光,就想要吻上去。我顿了顿,咳了一声,才又道:“既然你觉得我很可爱,为什么你不答应和我上床?”
檀谊沉竟答道:“我觉得狗很可爱,难道我就会想跟狗上床?”
我一时无语,简直一阵好气。我不肯这样算了,趁这个机会,干脆开诚布公,与他好好一谈。我斟酌着,道:“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檀谊沉没有说话,便看着我。
我吞吞口水,委婉地道:“我们在一起了,就应该要双方面坦白,我是说,不只我相信你,我也希望你能够对我信赖。你有什么事,你完全可以放心地告诉我,我们一齐面对。”
檀谊沉听完,淡淡地道:“你想知道什么事?”
我立刻道:“你的每件事,不管开心的,或者让你难过的。有的事,还是要说出来,会更轻松。比如你,你要是有什么,像是说不出口的心事,或者,唔,病症,现在你尽管对我说,完全不要紧,我全部接受,不会嫌弃。”
我一面端详他的神气,还是平静。我说完了,他半天也不说话,看上去正在思考什么。我不禁有点忐忑,就看见他皱了皱眉。他把我看住,忽道:“你以为我有什么隐疾。所以这段时间,总是要听那些主题的演讲,以及相关的展览。”
我顿了顿:“我是因为……”
檀谊沉截道:“我没有病,生理或者心理,一个也没有。”
这口气夹着几丝冷淡。我心里早有预备他被戳穿会不高兴,但是我又想,我们在交往了,我对于他总也有点不一样?他还是防备,不肯对我坦率。我心头有点闷,可是也不能不缓和,哄一哄他,以免他过于生气,与我翻脸。
我忙道:“我晓得,我也不觉得你有病,唔,我是说……”看见他的神色,不禁停了停。我叹了口气,迎着他的目光:“我喜欢你。”
我道:“我很喜欢你。每天我的头脑里都是你的事,我想要抱住你,亲吻你,我对你有欲`望,我渴望你。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勉强你。但是,我也很想要了解你,为什么你这样抗拒,或者你是因为我,才这么抵抗,不愿意跟我上床。”
檀谊沉目光微动,他启唇,可是半天才道:“我并不抗拒你。”
我霎时提起一口气,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只又道:“你不需要怀疑。”
我仔细地看他,也还是那样镇静,平淡,毫无波动。我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并不恼火,也不怎样失望,还又一样对他迷恋,感到没有办法,舍不得他难受。可是,怎样也无法忽视一抹消沉的情绪。……他看上去已经不打算再说什么。我点点头,又看他,微微一笑。
我道:“好。”又笑了笑,道:“我们回去吧。”
我们重新走着路。倒不会沉默,至少我并不打算安静。随便谈一些事,去取了车子,很快回到公寓了。乘电梯上楼,走到过道中间,我脚步慢了下来,犹豫怎样说话。檀谊沉先开了口,他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