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了一下,开口:“那也不用交给我,你把它放回原位就好了。”
安东尼道:“放不回去了,后天帮叶芸芸过完生日,礼拜四早上我就搭飞机回美国了,我不放心带在身上,留在外婆家里,好像也不好,我只好交给你了。”
我看看他,简直无奈,还是拿住了。他十分高兴,忽掏出衣袋里的手机,不知道做了什么,就听见我的手机响了一声。他道:“你快看。”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拿出手机。有一则新的讯息,传送人正是他,一张翻拍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地址,伦敦的地址。我呆住了一下子,马上沉了脸色,朝他看去。我质问起来:“这是什么?”
安东尼道:“我马上删掉了!”就当着我面,把他手机上的讯息删了,又换了画面,再删了一遍:“没有了!安琪拉那里也绝对没有的,她在她叔叔办公室电脑偷拍了,传送给我之后,就让她叔叔发现,被强迫删掉了。”
我听了,实在目瞪口呆。也有点佩服,他们竟透过一张明信片查到这地步。就连我和檀谊沉这样亲近,也没有檀家在伦敦的地址。
安东尼又再次保证,他绝对没有了地址。他打算回学校之后,与他爸爸隔空商量怎样向他妈妈打听他异父手足的事:“要是有可能的话,不管邮件也好,或者正大光明得到地址,我想写一张圣诞卡片。”
我一时也不知道怎样答他,心里有种复杂。
送走了安东尼,我拿着皮革记事本回了办公室。我翻开来,掉出两张东西,原来安东尼把照片和明信片一并夹在里头。我看了看,重新插入记事本其中一页,就合起来,打开办公桌一只抽屉丢进去。
傍晚,我驱车离开公司,前往中大广场。晚上我和檀谊沉约定去听一场讲座,在那边一栋楼的三楼酒店的会议厅,内容为画面与气味引发感官刺激的性心理。讲者为市里知名大学女教授康碧杉,她长年研究成人性`行为心理,为他们大学人类性学研究所所长。她最引为人知的事,就是她具备了性辅导师的资格。
康碧杉也是卡登的朋友。卡登极力推荐我带檀谊沉去听讲。本来我听了,非常犹豫,主题过于直接,内容与心理行为相关,檀谊沉作为精神科医师,必定要疑心起来了。康碧杉的名气不小,也说不定他知道她的人。这段时间,听过大大小小相关的演讲,以及观看各种展览,一开始,我绞尽脑汁找理由,说服檀谊沉去,他并没有一次奇怪,总是答应,后来我干脆不用理由了,表明我有兴趣。
那些讲座展览,可不总是有趣,尤其医学方面。未免过后檀谊沉与我讨论,就要十分专注,倒是累了我自己。偏偏那方面情形仿佛没有变化,每次这样想,过一下子又推翻,似乎还是有点改变。这段时间,我开口要求留宿,檀谊沉倒也会答应。
卡登告诉我:“这是一个测验,之前那些讲座算是入门,要是这场讲座他听完,也不抗拒的话,就可以更进一步,要给他一点刺激。”
我感到有道理。但是,直到昨天我才问檀谊沉。他坐在书桌前读着一篇论文,听完了,默默无声,对着电脑屏幕上的东西看半天,终于同意。
我先到了,乘了手扶电梯上楼。我跟檀谊沉说好在酒店门口碰面。正在等着,突然听见有人喊。我掉头,便看见安东尼和两三个同龄男女从另一头走来。我当场愣住,眼看着安东尼抛下朋友们跑过来。
我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安东尼睁大眼睛:“我才想问小舅舅。下午我告诉过你的,雪梨在这里办生日会。”便指了指身后的朋友们:“这是杰瑞、莉华、李……”
我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都是你的同学。”便问:“生日会结束了?”
安东尼顿了顿似的,道:“没有,不过有点无聊,我们打算溜出去看电影。只有雪梨不去,她是寿星,没办法走开。”
我道:“你打算几点回去?”
安东尼掉开目光:“唔,七点吧。”
我看了手表:“快要六点了,我倒不知道现在哪部电影只演出六十分钟。”
安东尼便道:“那八点好了。”
我口气严正:“你等一下打通电话给你外婆。”
安东尼叹气,道:“好吧。”
其实我心里想要安东尼快点走开,檀谊沉马上就到了,万一两人见了面?现在绝非很好的时机。好在那位叫作杰瑞的男孩子催促起来,他才不多说了,与我挥手,和他们结伴,嘻嘻哈哈地乘了手扶电梯下楼。
安东尼的背影渐渐低矮下去了。旁边上楼的手扶电梯送上来一个个人,檀谊沉一眼看见我,就走过来。我呆了一呆,竟这样巧,霎时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安东尼已经走开了。但是,隐约又有种难以形容的心情,仿佛可惜似的。要是早一点,他和安东尼就会见面,现在又会怎样的情形?当然不知道了。也说不定刚才他们错身而过,都不经意地看了对方一眼。
檀谊沉站在我面前,面色淡淡的:“你在看什么?”
我顿了一顿。他倒是有阵子不这样问了。便笑了一下,道:“我看你来不来。”
檀谊沉抬起手看时间:“六点钟,没有迟到。”
我微微一笑,拉住他的手腕。周围人来人往,他并没有挣开。我握了他的手指,与他一块往酒店进去。走过一面墙,那里立了一列架子,摆了许多酒店制作的免费明信片。我看了一眼,心里一动。
我道:“我大概有好几年不寄圣诞卡片了。你现在还寄不寄?”
檀谊沉道:“现在不会。以前也不会寄。”
我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檀谊沉口气平静:“过了圣诞节,大部分的人不会保留卡片,十分浪费钱。问候朋友的方式有很多种,寄卡片是最不环保的。”
我张张嘴,半天说不出话,因竟也感到有点道理。
讲座在七点开始,时间还早,我和檀谊沉就在酒店的牡丹游用饭。牡丹游在两个月前开幕,口味温醇,菜色丰富,摆盘精致,装潢中西融合,好看且好食。预定已排至明年三月,现场等候最少也要两小时。有些人非要马上吃到,也绝不会没办法,倒是,这酒店为朱家的,牡丹游却不属于朱家。它是檀家经营的产业之一。
今天在这里吃饭,并不是我的意思。我原打算去附近另一家知名的中餐厅,但是讲座七点开始,檀谊沉结束看诊势必过了五点,赶来至少二十分钟,又要吃饭,一来一回,不免会迟到了,就决定在酒店里的餐厅用饭。
在餐厅门口,侍者向我们确认预约,檀谊沉报了名字,并不是他的,是个女性名字,叫作玫瑰,同样姓檀。那侍者一听,让我们稍候,转头进去,不久出来了,还跟着经理。这男经理二话不说,就领我们到位子去。
经理又使人送茶水,亲手倒了两杯茶出来,放上餐本。他笑咪咪起来:“两位好,敝姓庞,由我亲自服务两位。今天想吃点什么?”
檀谊沉倒是朝我看来:“吃什么?”
我翻开餐本,道:“吃面怎么样?”
庞经理立刻推荐一道豆腐面,又介绍好几样菜。照着我自己的习惯,就随便安排了,但是檀谊沉吃不多,叫太多菜,他必定看不惯。便只要了两碗面,两道菜。庞经理记下了,又建议:“前天进来几瓶福橘酒,带有橘子香气,爽口,一并上来怎么样?”
檀谊沉道:“不用了,今天不喝酒。”
庞经理隐约看了看他的神气,似乎原来有要说的话,一下子吞回肚子里。他笑容不减:“好的,那么请稍等,一会儿就为两位上菜。”
终于他走开了。我才感到几分闲适的心情,就笑了笑:“这边才开幕两个月,你就来过这里了?”
檀谊沉却道:“我以为你知道这是谁开的。”
我耸耸肩。虽然早已经猜到了,也还是问道:“刚才你报的是谁的名字?”
果然檀谊沉答道:“我姑姑。”
我微笑道:“她叫作玫瑰,很美的名字。”
檀谊沉道:“她没有真正取过一个中文名,她母亲是美国人,为她取名Rose,我爷爷收养她之后,直接翻成中文使用。”
好像他们这样在外国的华裔家庭,在家里,每个人出生会取一个中文名,另外有个英文名,方便外国人称呼。就连我家里也是。在国外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同学可以准确读出我中文名的发音。这时,不知道为什么,也并不算真是无缘无故的,头脑里就浮现那本记事本的内容,闪过了一个英文名。我自怔住,脱口:“Lucian……”就看见檀谊沉神色微动。我顿了一顿,道:“这是谁的名字吗?”
檀谊沉看着我:“这是我爸的英文名。”
竟是他父亲的名字?我倒要愣住。马上听见他道:“你从哪里听见说起来的?”
我脑筋迅速地转了转,面色不改地道:“上次在一个酒会,唔,你伯父也出席了,隔着不算远的位置,我听见他跟一个什么人说起来。”
檀谊沉静看了我一眼,道:“哦,原来你听力这么好。”
我干笑了两声。倒是,我见他神情还好,思考了几下,感到机不可失,便问道:“你爸爸回来过没有?”
檀谊沉默默不语。我对他笑了一下。他才开口:“大概没有。”
我问下去:“他一直在伦敦?”
檀谊沉语气平淡:“前阵子他在贝尔法斯特,他有一艘帆船,每天出海。现在冬天了,大概离开了,可能回了伦敦,也可能在布莱顿。”
简直想不到他父亲是个这样不羁的人。我愣了愣,就觉得需要说话,然而脑袋空白:“唔,你爸爸真是,真是爱好自由。”
与檀谊沉对上视线,我马上有点窘起来。然而他听了,仿佛认真似的想了想。他道:“你说得对,他一向很自由的人。所以他会离婚是必然的,他无法长久待在一个地方,他一些女朋友们也常常受不了。”
这时候,菜上来了,就中断了谈话。檀谊沉拾起筷子。他绝不会一面吃东西一面说话的。我也只好按下满肚子的话。后面吃了差不多,我们没有继续坐,未免听讲迟到,就赶着走。我迅速拿起账单,这次不打算又让檀谊沉请客,近日在外面吃饭,总是他付钱。无论跟什么人一块吃饭,通常不叫人破费,要是对方自愿出钱,也不会答应,因通常出于我的邀约,请一请客,并没有什么。就算交往的关系,我也认为应该我来请。要照着檀谊沉的习惯,在哪里不是吃饭,要不是我,大概他平常不太主动上馆子。
檀谊沉却道:“账单给我吧。”
我笑道:“这次我来付,不能总是你请客。”
檀谊沉听了,道:“也不必我请客,你更不用付钱。”仿佛感到奇怪:“到我家里吃饭,为什么需要付钱?”
我呆了一呆,张张嘴,但是半点反驳不了。他拿走我手上账单,就往前走了。我默默地跟上去。果然,庞经理接过账单,看也不看,就收下来。他恭恭敬敬地送我们出门。走开了几步,我回味着他前面的话,心头不禁一甜,又一想,难道这就算到过他家吃饭了?我一顿,这可能不算数。
我忙赶上前面檀谊沉的脚步,脱口道:“你还带过谁来这里吃饭?”
檀谊沉似乎一怔,他朝我看来一眼,也说不出那眼神的意思,他口气冷静:“这里才开幕两个月。”
我讪讪地笑:“哦。”
檀谊沉又道:“今天我也是第一次来。”
我忍不住酸溜溜的口气:“你家里也不只这家餐厅。”
檀谊沉不说话。我便也安静下来,心里对自己的莫名其妙懊恼。走了几十步,我叹出一口气,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我默了一下子,道:“大概还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檀谊沉也还是不出声。我偷看看他,就伸手拉了拉他衣袖底下的手指。他略瞥来一眼。我便握住他的手。我道:“抱歉。”
檀谊沉才开口:“为了什么?”
我顿了顿,道:“为了我莫名其妙的吃醋。”
檀谊沉安静了一会儿,忽道:“你完全没必要——”就顿住了。过一下子道:“通常我不会到那些地方去吃饭,太麻烦了,带人去的话,又更不可能。”
我看看他,正好他也看来。那看上去还是一样淡的神气,眼睛一眨,好像有丁点的什么流露出来。我对他一笑。然而,我还是听出来,在后面的话之前,他似乎还有一句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又不说。
到了会议厅门口,立了海报架,海报上面两个身躯纠在一起拧成一股似的。这摄影手法非常巧妙,瞧不出两人性别。上头清楚明白写了今日的主题:来一场刺激的性`爱。……这样露骨,与卡登说的完全不同!我呆了一呆,马上去看檀谊沉,深怕他掉头走人。他正看来,那神气半点不变,仍旧镇静,就接过入口的助理递来的流程单,走了进去。我顿了顿,就也拿了一张单子,走在后面。
来听演讲的人倒不少。我在檀谊沉旁边的位子坐下,周围有种亢奋又像是羞耻的气氛,大家都在谈话。檀谊沉安静的仿佛专注似的读着手里的单子。我感到心里僵得慌,霎时头脑空白,竟好像不知道怎样说话。此时他随便说两句,也好过沉默。
但是他本来也就不会主动谈天的人。
我半天才出声:“我真的不晓得,我以为主题是,唔,感官被刺激,性心理学的讨论。”
檀谊沉开口:“是这样子没错。”他便指给我看单子上的介绍。倒真是卡登告诉我的内容。他道:“大概为了吸引听众,故意使用煽情的题目。”
我连忙点头。可还是不敢完全放松。
过了一会儿,演讲开始,主讲者康碧杉走上台,衣装休闲,活泼的颜色,声音口吻也不使人感到苍老,不知道多大年纪。我倒是知道大学教授里较为年轻的,差不多也有五十多岁。她根本也并不像个教授,毫不古板,妙语如珠,说了荤的玩笑话,用词也十分文雅。不过,她解说成人性心理发展,以及性的表现。那内容更触及性冷感与障碍的探讨,她举了真实的例子,一个男人与妻子结婚多年,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床事,又另一个女人,与她的女朋友对亲密的发生不感兴趣……诸如这些,她为他们治疗,从心理问题下手,透过一些技巧,比如给予视觉或声音的刺激。她演讲这些,便一副学者的模样,言词正经,说的浅显易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