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就不用问大哥愿不愿留。想来白翰宇跪在祖宗面前挨马鞭都不带松口的, 必是放了真心在那金玉麟身上。现如今珠胎暗结,那露水姻缘终有维系之由,莫不是教他再挨上几鞭也不会放弃。
白翰宇闭上眼, 手顺着胸口一路向下,轻轻扣住腹部。没有欣喜,有的只是无尽的忧虑。
他怅然道:“翰辰, 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都听你的,哥。”白翰辰轻搓他的手臂,“自要你想留,咱就得留下。你想这马鞭都没抽下来的崽子,跟你有缘呢。”
睁开眼,白翰宇皱眉道:“可是爸那……翰辰,你知道他什么脾气,若是让他知道我跟金老板……哎……你爸能容的下这孩子么?”
闻言,白翰辰的眉间也堆起了纹路。确实,别的都好说,唯独老爹那道坎儿怕是过不去。要说白翰宇在外头狎戏子,老子打儿子,那是气他对不起严桂兰的一往情深,此为不忠;又气他不把继香火的事儿挂在心上,此为不孝。
可眼下的情况是,事情整掉了个个儿,成了白家大少爷给戏子继香火了。这就好比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突然有一天叫那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小子搞大了肚子,绝是败坏门风,教祖宗蒙羞的丑事。
以白育昆今时今日的地位,怎能容忍这样的“野种”留在家里?万一传将出去,老爷子的脸面可就得变成抹布了。
细细考量一番,白翰辰提出自己的建议:“要不这样,哥,反正现在天儿越来越冷,你穿厚点,月份大点儿也看不出来。到天儿热了,找个借口躲出去,生下来先搁外头养着……爸呢,岁数越来越大,等孩子落地会跑、能喊爷爷了再给抱回来,见面三分亲,又是咱白家的血脉,到时候他就舍不得了。”
白翰宇叹了口气:“翰辰,我怕的是,爸会去找金老板的麻烦。”
“那你就先跟他断了吧。”白翰辰劝道,“对你、对他、对孩子来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齿尖狠狠切入唇肉,白翰宇别过脸,将心酸就着血一起咽进肚子里。
思忖良久,他重重点了下头。
到家安顿好白翰宇,时间已近凌晨两点,白翰辰却全无睡意。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得瞒着所有人,他烦得闹心。付闻歌见他在走廊的长板上坐下,自己也停下脚步站到一旁。
白翰辰意识到他是在陪自己,纠结的心情稍有放松,轻道:“你去睡吧,我想跟外头透口气。”
“累一天了,你也早点睡。”付闻歌没动窝。
“冷不冷?”白翰辰抬眼,与他温柔对视。月色皎洁,撒在那精雕细琢的脸上,与白日里看着似是多了点风情。
付闻歌摇摇头:“不冷。”
白翰辰轻碰他的手背,触感冰凉,于是干脆将那几根手指攥进掌中捂暖。
“还说不冷,手冰成这样。”
“——”
这随意之举教付闻歌心脏猛跳,赶紧把手抽走,皱眉道:“二少!”
白翰辰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小点声,别把我爸他们吵醒了。”
“你太随便了。”
“帮你捂个手而已,这也叫随便?”
“对,这就是随便。”付闻歌不悦道,“二少,你我虽有婚约在身,但我再说一遍,我——”
“只能和爱情结婚,我记着呢。”白翰辰边说边点头。
——矫情,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摸下手还能少块肉?再说我是瞧你冷又不是想占你便宜,真够不识好人心的。
付闻歌抱臂于胸,面带严肃:“是的,所以,您请自重。”
撩袍起身,白翰辰用那玩世不恭的语气道:“得,您是金枝玉叶,我自重。走,赶紧回屋睡觉。”
付闻歌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朝房间走去,边走边生闷气——我好心好意陪你待会儿,你倒好,拿我当相公馆里的小倌一样对待,随随便便,想摸就摸!
太不尊重人了!
散了课,付闻歌跟周云飞他们回小院——今天是郑宏晟和秦雪晖来帮忙补课的日子。
听着听着课,陈晓墨被秦雪晖拍了把肩。他挪挪屁股底下的板凳,稍与对方拉开距离。抬脸对上郑宏晟询问的目光,又赶紧垂下眼。
郑宏晟是个稳重人,说话办事不急不躁,端得一副文绉绉的书生架势。秦雪晖就不一样了,只要开口说话,肢体动作必然跟上,还爱习惯性地拍听众的肩膀。
陈晓墨在老家见惯了言语行为粗鄙之人,初见郑宏晟便喜欢上了对方那股书生劲儿。付闻歌和周云飞都知晓他的心思,但当事人并不清楚。或者说,郑宏晟看出来了却装糊涂。
周云飞是个急脾气,眼瞅着陈晓墨闷头喜欢郑宏晟却不明说,真心替他着急。几次想替陈晓墨把话跟郑宏晟挑明,都被付闻歌给拦下了。理由很简单:陈晓墨在家行过文书,横竖是结过婚的人,就算俩人你有情我有意,至少目前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思来想去,周云飞决定借秦雪晖的嘴探探郑宏晟的心思。他借口问知识点把秦雪晖叫进自己的房间里,避开其他人。
“诶,秦学长,问你个问题。”周云飞翻楞着大眼,冲坐在对面的人挑挑眉毛。
秦雪晖边笑边撸起袖子:“怎么着,想跟我表白?没问题,我肯定答应。”
“去,少跟我这逗咳嗽。”
周云飞不屑撇嘴。风流才子这四个字,秦雪晖当之无愧。身家相貌自是好,成绩也没话说,情史更能出部章回体小说。从大一到大六,每个年级都能找出跟他交往过的人,甚至留校的助教都跟他传过绯闻。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分了手也不遭人记恨,还都念他的好。
“反正你肯定不是叫我来问功课的。”秦雪晖断言。
“对,我不是要问你功课,我是想问,郑学长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对晓墨的感觉?”
“陈晓墨?”秦雪晖紧着摆手,“他对谁也不能、或说不敢有感觉。”
“为什么?”
“他啊,亲事早定了。”
周云飞愕然:“真哒?跟谁?”
“哦,是这样。”秦雪晖搔搔头,“宏盛他们家啊,穷得叮当响,老爹老娘从牙缝里扣钱供他读书。可儿子考上北平的大学了,却掏不出钱来继续供,只好去问他们那个县城的一户有钱人家借钱。结果呢,我们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宏盛叫人家小姐给看上了。老爷子就说,钱不用还了,当是给女儿的嫁妆,等宏盛毕了业,招做女婿。”
“这不跟晓墨的情况差不多么。”周云飞的嘴快闭不上了。
“所以说啊,都是钱闹的。”秦雪晖朝门外偏了下头,“宏盛戴的那块精工表,就是小姐去日本带回来送给他做定情信物的。我见过一次那姑娘,挺漂亮,读的女师。”
“才貌兼备,想来郑学长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周云飞“啧”了一声,“既然是这样,我还是早点劝晓墨死心的好。”
秦雪晖回手拍了把胸脯:“对嘛,又不是剩他郑宏晟一个活人了,这不还有我呢么。跟晓墨说,秦哥哥的怀抱随时为他敞开。”
周云飞扬起课本,“啪”地拍了下秦雪晖的脑瓜顶。
“有点儿正经的没有!”
过了九点,见付闻歌还没回家,白翰辰问邱大力拿了车钥匙,去周云飞那接他。在小院外面的街边上等了差不多一刻钟,他瞧见付闻歌跟郑宏晟有说有笑地从里面出来,顿感不悦,使劲按了两下喇叭提醒对方赶紧上车。
坐进车里,付闻歌侧头看着他,提醒道:“以后别按喇叭,会吵到街坊。”
“哦,我怕您眼里都被那大高个填满了,回头再瞧不见我这辆车。”白翰辰自己都没发觉,他的话说出来酸溜溜的。
“你怎么老把人往龌龊了想?我再说一遍,郑学长是帮我跟云飞晓墨三个人一起补课,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付闻歌说着,负气往腿上砸了下书。结果这一砸,把郑宏晟悄悄夹进他书里的五十块法币给甩出个角来。抽出钱,付闻歌皱眉看看,想起这是头几天帮白翰宇缝针时,白翰辰给郑宏晟的辛苦费。
“呐,还你。”他把钱递到白翰辰眼前,“郑学长心地善良,不是图你钱才去帮大少缝合的。”
“他不要就你拿着吧,当零花钱。”
“我凭什么要你的钱?”
“凭我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夫!”
白翰辰低吼一声,车里的气氛瞬间凝固。片刻后他过转头,对上付闻歌倔强的目光——
“还有,劳您大驾,以后甭在我跟前夸别的男人。”
TBC
作者有话要说:大爷的狗血暂告一段落,过两天接着折腾,诶
二爷这醋缸快从北平翻到贝加尔湖去了,可是这么凶,真能追的到老婆嘛0-0
下章应该洛家出场了,HIAHIAHIA
第二十八章
要搁以前, 自要白翰辰语气稍微硬一点儿,付闻歌早给他撅回去了。不说为争个对错, 而是全然不愿容忍对方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这是种自我保护机制, 仿佛一旦示弱便会被牵着鼻子走。
但是现在, 听着白翰辰稍显气急的语气,他只想笑。多大个人了, 却还像个小孩子似的,生怕被否定。
“难不成这世上, 就不能有比你强的人?”他问。
并非挑衅,只是探讨。
不满被这柔软的语气吹散, 白翰辰敛起脾气道:“没那个意思。强中自有强中手, 傻子才满脑子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所以喽,我在你面前夸别人,该是折损不了你吧?”
“……”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白翰辰自己也得承认, 就是听着不舒坦。
“我饿了。”付闻歌调转话头, “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白翰辰瞪起眼:“周云飞没给你饭吃?”
“六点吃的,这都快十点了, 食物在胃里只能待四个小时。”边跟白翰辰普及医学知识,付闻歌边把那张纸币叠好收进制服上衣的胸袋里——回头拿去给白翰宇买点补品。
白翰辰琢磨着自己要是不答应,说不准付闻歌得给他上堂解剖课。拎出怀表看了一眼, 他问:“想吃什么?这个钟点儿可选的馆子不多。”
付闻歌兴致勃勃地问:“你知道哪有吃‘瞪眼儿食’的么?”
“那是卖苦力的吃的东西。”白翰辰稍稍皱眉,“你打谁那听说的这玩意儿?”
“云飞之前去隆福寺碰着的,没捞上吃, 这两天常跟我念叨。”付闻歌耸肩,“总归是人能吃的东西,你要是张不开嘴,可以看着我吃。”
“……”
白翰辰心说等你瞧见就特么张不开嘴了。
卖瞪眼儿食的白天多是走街串巷,或者跟隆福寺、大栅栏这种热闹地方的胡同口招揽主顾。到了晚上,便把挑子挑去八大胡同、朝阳门之类车夫聚集歇脚处。
朝阳门是有几家车行,跑日班的车夫收了车,到摊子上来顿荤腥给肚子里添点油水。八大胡同的都是等着拉夜车的,吃点夯实货,跑起来腿上有劲。
这是纯纯粹粹给穷人们打牙祭的吃食,连个固定的摊位都没有。一担挑子,前头是口带炭火的锅,锅里滚着零七碎八的筋头巴脑。多是下水骨头、肉摊卖货剩下的边角料。后头是装满窝头、杂和面饼子的笸箩,方便没带干粮的主顾。
锅面酱色浓重,水气弥漫,根本瞧不清里头滚的是什么东西。主顾捧着碗捏着窝头或杂和面饼子,擎着长长的竹筷紧盯翻腾的水面。一筷子下去,夹着什么算什么。自要筷子尖离了水面,摊主便会朝摆在旁边的破碗里扔枚计数用的大子儿,最后按总数结账。
吃客瞪着眼踅摸好料,老板瞪着眼计数,所以被称之为瞪眼儿食。为了好下饭,瞪眼儿食烹制时必要重酱重料。水开之后香味儿远播,闻着倒是教人满口生津,真到吃的时候,才会发现锅里的货连最基本的卖相都没有。
今儿个摊主的眼睛瞪得比平时都大,紧打量挂着一脸不耐的白翰辰。心说这位爷怕不是脑袋撞了电线杆吧?饶是穿得人模狗样的,咋跑这地界吃宵夜来了。
旁边几个车夫也用同样的目光盯着白翰辰,给他瞧得满身不自在,只得背过身去。刚他把车停得老远,同付闻歌走过来的。不然叫人认出他白二爷带人来吃这种收破烂儿、拉车的才吃的东西,怕不是得上早报头版。
付闻歌头回吃,上来先看别人是怎么吃的。轮到他,把袖子一撸,抄起筷子往锅里一伸——
“我天呐!”
白翰辰听到身后传来声惊叹,转过头,眉毛皱得更紧。付闻歌夹到块骨头,一条肉丝儿都没带着,干净得跟被狗啃过一样。
“哗啦——”就听摊主往破碗里扔了枚钱,悠声道:“一枚钱儿——”
付闻歌愣了愣,问:“这也算?”
摊主的眼神儿跟看傻子差不多。这小爷虽不如旁边这位爷穿得那么光鲜,看起来也算得上体面。再瞧他那样,想必是头一回吃瞪眼儿食,纯图个新鲜。
“你这锅料合多少钱,我包了。”白翰辰实在看不下去——保不齐付闻歌下一筷子得夹出什么来。
全包圆儿省事,慢慢挑去吧。
“不!那样就没意思了!”付闻歌不乐意了。吃这玩意儿,追求的是筷子离水那一瞬间的惊喜。
听到围观车夫们的笑声,白翰辰倍感丢脸,真恨不得把付闻歌扔这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