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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俗话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陈晓墨他爹来信, 把儿子训斥了一番。说是听到了风言风语, 讲他出去见了市面, 心不但野了,行为也开始越界。老爷子怕是气急了, 在信里威胁他再敢跟旁人勾三搭四这大学就别想上了,会亲自到北平来把他拎回去完婚。
究其缘由, 大约是之前给陈晓墨捎土产的老乡碰见郑宏晟和秦雪晖来给他们补课的场面。想来该怪罪于秦雪晖的肢体语言过于丰富,总爱没事拍陈晓墨肩膀, 教那有心人看在眼里, 回去添油加醋地败了陈晓墨的名声。
看完那封让陈晓墨消沉到极点的信,周云飞来了脾气,竹筒倒豆子般的噼里啪啦道:“不是说你们那民风淳朴么?我看整一个穷山恶水出刁民。还能不能见你点儿好了?这都什么人啊!请他们吃喝, 给他们买东西, 回去居然说你的坏话!晓墨, 我跟你说,就这种亲戚, 以后甭再给他们好脸!”
“云飞,小点声。”付闻歌经常觉得跟周云飞一起走在校园里特别引人注目——动静忒大。
拍拍陈晓墨的胳膊以示安慰,他又对周云飞说:“越是小地方, 这种事情越容易教人嚼舌头。晓墨心里难受,你就别再给他增加压力了。”
周云飞下巴一扬:“晓墨,甭委屈, 回头我给你们家老爷子回封信,给你证清白。”
“不用,愈描愈黑哩。”陈晓墨连信纸带信封都给团了,顺手扔进校工用来装落叶的麻袋里,低头默不作声地走着。
他家不在穷山沟里,是当地有名的产粮重镇。只要不遇上大灾之年,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还算说得过去。乡亲们吃饱了没事干,在场院上凑做一堆儿抽旱烟,那些闲言碎语便成为人际交往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中听的话传到他爸耳朵里,不定得歪曲成什么样子。
走到校门口,陈晓墨忽听传达室的值班老师喊自己的名字——
“陈晓墨,这位先生找你,等你一上午了。”
陈晓墨定住脚步,低头看向蹲在传达室门口抽旱烟的人。那人二十四五的年纪,头发教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瞅着跟三天没洗过似的,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他身着黑色长衫,腰上扎着带子,下半提起截扎在腰里,鞋子上全是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听到老师的话,那人站起身。他往鞋底上磕了下烟袋管的铜口,回手将烟管别进后腰,尽可能的立直身体,语气稍显拘谨地问:“是……晓墨哩?”
“您是?”陈晓墨不记得自己家有这么位亲戚。镇上的人大多都是同宗同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算没说过话也能混个脸熟。
且说这人蹲着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一站起来,得比陈晓墨猛半个头。他肩膀宽阔胸膛厚实,瞅着像个铁匠。
“我是李春明。”
李春明扯出个笑,他肤色黑,显得牙特白,口音也比陈晓墨重得多。他说“我”发“饿”的音,周云飞在后面听了直朝付闻歌翻白眼。
而陈晓墨一听“李春明”这仨字儿,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踩了周云飞的脚。顾不上那小个子在背后抱怨,他用近乎责怪的语气质问李春明:“你怎么来了?!”
这位李春明,便是他那未曾谋面却行了文书,被法律所认可的,丈夫。
“么甚!就是来看看你。”李春明的表情立马紧张起来,人高马大的汉子手足无措,生怕陈晓墨下一句就要撵他走。他又转身拎起放在墙边的褡裢,打里头摸出两件精致的银器捧到陈晓墨面前,堆上笑,语气不无讨好:“我打的,送……送你……”
陈晓墨拧紧眉头,片刻后无奈地抬手搓了把脸。
“来都来哩,上家吃顿饭吧。”
在陈晓墨的家乡,比粮食更有名的,是离镇上不到二十里路的金矿,且伴生着铜银矿。据老辈人说,那矿打从乾隆年间起就开始挖了,到现在还没挖干净。
有矿,自然就有被矿脉催生起的行业。李家老祖宗心灵手巧,是制金银器的行家,传到李春明这一代已是第五代。李春明打的镯子十里八乡都有名,因他学过段时间水墨丹青,镯子上的龙凤呈祥等图案铸得栩栩如生,但凡结婚的都得来这订上一对儿。
按理说天天过手白花花的银子、亮闪闪的金子,听名字都带着钱响的主,这亲事该不难说。可事实上手艺人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大户人家是绝攀不上的,媒婆给说的都是些个小门小户。
不过小户人家肯供闺女、半爷儿上学的那真是凤毛麟角,而李春明算是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儿的人,不想找个没文化、连自己的姓都写不出来的人过一辈子。于是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听老爹说媒婆给他相了个念到高中的,立马动了心。
李老爷子见儿子终于肯结婚了,高兴还来不及,立马答应下亲家提的三千五百块彩礼。打金银器并不能赚大钱,铸个戒指的功夫钱跟干苦力的差不多,仅够吃喝。能攒下的,是灌完铸模之后富裕下来的边角材料。日积月累,等分量够了凑到一起打成金银条。
为了儿子的婚事,李老爷子把自己攒了大半辈子才攒出来的两根金条换成了大洋,托媒人给亲家送了过去。然后天天坐在铺子门口,乐呵呵地抽着旱烟等儿媳妇过门。
结果没过俩月,听说陈晓墨考上大学要去北平念书。三千五百大洋眼看着打了水漂,抱孙子的美梦也破灭了,给李老爷子急得当时差点就过去。他跑去找陈家老爹闹,要求对方还钱。可陈家刚用彩礼钱给俩儿子娶了媳妇,翻箱倒柜勉强凑出三百多块,连零头都不够。
李春明听说之后表示自己可以等。能娶个大学生进门,那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李老爷子是见过世面的主,担心陈晓墨出去开了眼了不肯回来,陈家悔婚人财两空。
他请来陈氏族长,跟陈家老爹在陈氏宗祠里当面锣对面鼓,于陈家祖宗的见证下,签订了陈晓墨和李春明的婚约文书。有了这份文书在手,李老爷子算是把心放回到肚子里。
若是将来陈家悔婚,那就得赔钱。敢赖账,宗亲族人的口水能把他们淹死!
陈晓墨把人领回小院,跟方婶交待帮忙打盆水来给李春明洗洗脸。趁李春明洗脸的功夫,周云飞把陈晓墨拽到一边,问他此人到底是哪尊菩萨,能把他都惊得倒退一步。
听说是陈晓墨家里的“那口子”找上门,付闻歌挺为对方无奈的。比起他跟白翰辰仅有婚约虚名的情况比起来,陈晓墨所处的境地更为尴尬。行过文书,板上钉钉,就是夜里李春明摸上陈晓墨的床,那也不犯法。
周云飞说话不拐弯抹角,把付闻歌的担忧直接说给了陈晓墨听。
“他敢!”陈晓墨眼里射出狠绝的目光,“老子抱着德国造睡!大不了坐牢杀头抵命!”
付闻歌赶紧劝他:“别把事情往坏处想,那李春明瞧着并非是个无赖,嗯……我看这样,你今儿晚上先去云飞那屋睡吧,真闹出人命,跟你家里也没法交代啊。”
陈晓墨紧咬住嘴唇内侧,双手攥握成拳,肩膀胸腔缓缓起伏,满面不甘。
不多时,身后传来李春明谨慎的声音:“晓墨,还你胰子……”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他。刚灰头土脸的看不出好来,这会洗干净了,感觉长相倒还周正。一双浓眉飞扬入鬓,透着股子西北汉子的彪悍之气。
他把装着胰子的盒子递还给陈晓墨,被六只眼睛盯着,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在老家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后,他实在等不下去了,非得亲眼瞧见陈晓墨,确认传言都是胡说八道才能安心。然这并不合规矩,即便是行了文书,按老理儿,没拜堂之前是不许见面的。
初次相见,他赶出两件银器做见面礼。一件是镂空的麒麟纹怀表壳,他想着回头再去王府井给配块表。
另一件是香脂盒,可刚拿出来他就后悔了——香脂盒里的香脂不光可以用来擦脸,那装满柔滑软膏的盒子经常被置于床头,用途不言而喻,怕教陈晓墨误会他居心叵测。
“该吃饭啦。”
方婶的声音救了场。
“我的老天爷啊,晓墨,你们那人都这么能吃么?”
见识过李春明的饭量,周云飞大为吃惊。他这一碗饭还没吃完呢,李春明那四碗下去了。付闻歌听了,在桌子下面踢踢周云飞的脚,示意他别这么直接。
陈晓墨不以为然:“干农活的吃的比他多哩。”
李春明本还想去盛第五碗饭,被周云飞一说就没好意思。他把碗搁下,蹲到墙根底下抽旱烟去了。
付闻歌瞧着土里土气的李春明,再看看身穿学生制服的陈晓墨,搁心里默叹一口气。难怪陈晓墨会喜欢郑宏晟那样的类型,把李春明往他旁边一放,显得格格不入。
不是说配得配不上,而是两人散发出的气质截然不同,一看就不是一路人。当然这与穿着打扮无关,同样是穿长袍,白翰辰就是个翩翩公子哥,可李春明却爱把下摆扎进裤腰里,跟赶车的把式似的。
——等等,我为什么要拿白翰辰跟他比?
付闻歌皱皱眉,使劲把白翰辰的模样从脑子里挤了出去。
TBC
作者有话要说:胰子就是肥皂啦,我应该没打错字吧
昨儿那章评论都炸了,这章缓缓情绪
今儿回帖的都有红包拿,咱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哈
话说周云飞的嘴该是隔代遗传给何主任了……
第三十二章
鼻子忽然发痒, 白翰辰偏头打了个喷嚏。邱大力抬眼打后视镜里瞧了瞧,道:“二爷, 天儿凉了, 紧着添衣服哈。”
“嗯。”
收起手帕, 白翰辰低头继续看文件——宛平县法院给的裁决书。跟洛稼轩见完面后,那位洛老爷子倒是没再给工地找茬。法官央他, 说既然洛长官那给面子了,他这边也该让一步, 加点儿,意思意思。
白翰辰本身不是那软硬不吃的主, 自要面子上过的去, 后续影响不大,该妥协的地方还是的得妥协。做生意,归根结底就是讨价还价, 只要不冲破底线就成。
“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情况不是没有, 忒少见。另外那天洛稼轩趾高气昂、中途离席的态度让他不爽, 所以对方提出加五百,他对半砍, 只肯加二百五。
白育昆听了,笑着说他“你小子不是骂人呢么”。
白翰辰是想骂人,实因他对洛稼轩没有好感。最近这几天他稍作打听, 得以全面了解对方的为人。
打仗时因军饷发放等问题,下面的部队时常哗变,今天还是同一阵营、明天在战场上端着枪对射的情况屡见不鲜。洛稼轩带的就是这样一支部队, 底下是帮土匪出身的兵,有奶便是娘,投机性很强。洛稼轩本人跟三国里的吕布一样,堪称三姓家奴。
同样的,他也有吕布的实力。部队战斗力强,到哪都混的下去,可恨的是,他有时领完军饷便拍拍屁股走人。领不到还敢抢,打起兄弟部队来从不手软。给收过他的几位主子气得够呛,个个都恨不得要他的脑袋。
洛稼轩根本不怕得罪那帮占地为王的土匪头子,于他看来,那些人皆是日薄西山,没几天可蹦跶的。他最后一次投机之举是投了北伐军,眼看大局已定,打算混个正规编制。
没想到的是,这算盘打得差点送了命。当时被指派负责接收洛稼轩部队的人正是付君恺。由于洛稼轩的叛投之举臭名昭著,收编之后为免再生事端,付君恺立刻向上面打报告,建议将洛稼轩拘捕起来,把他的旧部分散进其他队伍。
付君恺做的是任何一位有见地的军官都会做的决定,但他并没想将洛稼轩置于死地。是他的长官,曾经被洛稼轩坑过的一位师长,借着他的提议不但把洛稼轩逮捕了,还要给毙了。
然洛稼轩对上坑蒙拐骗,对下可足够仗义。他行事公平,深得人心。眼瞅着自家老大要被枪毙,洛稼轩的旧部直接冲进指挥所,把师长给打死了。
要说这打仗打的,谁都难免结个仇。师长虽然被打死了,可新继任的师长与他素来不和,竟然没追究洛稼轩部下的忤逆之举,还把洛稼轩也给放了。说政府正是用人之际,该过往不究,来的都是兄弟,齐心协力打好仗比什么都重要。
新师长做好人,却把付君恺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报告是他打的,洛稼轩要求拿他的命来血祭自己那几位死在指挥所冲突中的兄弟。好在师长还算个明白人,知道自己不能被一帮土匪牵着鼻子走。但众怒难平,一纸调令,把付君恺扔到了战场的最前线上去,生死听天由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许是付君恺命硬,非但没被炮火子弹打死,反而屡屡建功。战事平息之后,没多久便被提拔成了参谋长。洛稼轩虽然也有战功,但鉴于他过往的斑斑劣迹,最终只捞了个回老家做县卫的卑微职位。
以白翰辰所知,洛稼轩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现如今得知他背后的靠山是付君恺,将来怕不是少不了要给他找茬。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不怕洛稼轩这号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李春明跟马车火车上晃荡了四天三夜,身上裹得全是土。吃完饭,方婶烧好水,喊他去洗澡。
“李姑爷,把脏衣裳都换下来,我给你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