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原稿哪来的?”
“班主任的,他正在翻译。”白翰兴垮下肩膀,“我不能跟教务主任说实话,只说是从我哥那拿的,不然班主任会被开除。”
“你胆子也太大了。”
付闻歌虽在言语上责怪,其实心里是认同白翰兴的。少年强则国家强,于他们这一代人,心中皆有使未来变得美好的愿景。只是白翰兴的做法过于鲁莽,真招惹上事端,怕是他爸他哥也救不了他。
“付哥哥,帮个忙吧。”白翰兴央他。
“我去装家长,教务主任能信才怪。”付闻歌也是无奈,“得找位长辈,起码五十开外的。”
“我上哪找五十开——”白翰兴话说一半,杏眼忽然亮了起来,“诶!付哥哥,你说,老冯头行么?”
“他?”
付闻歌心说你还能再找个更不靠谱点的么?
出乎意料,老冯头换上身体面的衣服,灰白的头发抹上油光,再挺直了腰板。打眼看上去,真有大户人家老爷的派头,还挺像那么回事儿。要说他当年在宫里也是伺候过皇太妃的主,手底下上百号宫女太监,管事太监的派头自然是有。
白翰兴怕他跟教务主任那说错话,死活央付闻歌跟着。到了办公室,俩人自报家门,一个假装白翰兴的表叔,一个假装白翰兴的表哥。
教务主任冷着脸把一摞纸摔到老冯头眼前,满心不悦道:“您仔细看看吧,您这侄子都快反了天了。”
老冯头识得字,平日里没事儿就跟门房那看报纸。他随手拿起一张,看了看,笑着放回去。偏头轻咳一声,他开口便是让付闻歌与白翰兴侧目的沙哑嗓音:“主任,孩子不懂事,您怎么也跟着不懂事?”
“你说什么?”教务主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眼珠子都快从眼镜后头瞪出来了。
白翰兴紧张得一把抓住付闻歌的手,侧头与他对视,那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要坏菜”。付闻歌也是懵,搞不懂老冯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老冯头慢慢悠悠道:“您甭着急,主任,我的意思是,这孩子们啊,岁数小,没经过风浪,不知道脖子上架着的脑袋有几斤几两。我年轻的时候可是见过,那些个革/命/党,教给逮着了,白日里往菜市口一推,‘咔嚓’——”
他比划个手起刀落,弄得在场的人都跟着咽了口唾沫。
“斩首示众,杀鸡儆猴。”老冯头云淡风轻,“结果怎么着?激起民愤呐,满清还不是教人给亡了。那么大点儿的小皇上给囚在紫禁城里,宫里人喊他声主子,他就真是主子啦?外头打成一锅粥,可他懂个屁啊,还见天介放风筝呢。”
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老冯头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孩子该管是得管,可要我说啊,这帮孩子都比那小皇上强。为啥呢?他们知道忧国忧民呐。主任,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教务主任茫然点头。明明是他请家长,连孩子带家长一起训,怎反倒他成被教育的那个了。
“翰兴,往后可不敢这样了啊。”老冯头给主任找台阶下,“不让干的事儿,绝不能干,不好给学校、主任添麻烦,知道不?”
白翰兴咧嘴笑笑:“知道了,叔。”
老冯头点点头,躬身道:“主任,孩子知道错了,您看还有啥事不?”
他恭敬却不卑微,那架势倒真有满清贵胄之遗风。主任也是被说得无言以对,末了要白翰兴明天交份检讨,这事便算完了。
从办公室里出来,白翰兴兴冲冲地搭住老冯头的肩,大赞他刚刚的表现。
“翰兴少爷,以后可真不敢这样了。”老冯头的背又佝偻了起来,嗓音也恢复如常,依旧尖细苍老,“当年死了多少人才把满清推翻呐,您可千万别去出那个头,回头弄不好连自个儿的命都得搭进去。您要真有那份心,不如学学二少爷,多挣点儿钱,救济救济穷苦百姓。”
按说他一个做下人的,不好教训主家少爷。可他是真见过那血雨腥风的年代,主家对他有恩,该说的话,不能不说。
见白翰兴的表情稍显不悦,付闻歌扶住老冯头的胳膊,劝道:“翰兴,老冯说的话,你得听。”
“付哥哥,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白翰兴皱眉,“之前咱俩聊的那些,都是你的违心之语?”
付闻歌坚定摇头:“我和你的理念是一致的,但以你今时今日的阅历和能力,并不足以承担任何后果。改变现状,不是靠印几篇文章便能做到,说白了都是纸上谈兵。脚踏实地地充实自己,未来才有能力去真正影响他人。”
老冯头搭腔道:“诶,翰兴少爷,你看人付少爷说的,就是比我这没文化的有道理。老爷和你哥他们在外头一天天的不容易,你可别再给他们添堵了。”
“嗯,知道了。”
白翰兴犹豫着点点头。付闻歌能看出来,他们说的话,白翰兴可能只听进去了一半不到。
老冯头穿的衣服是付闻歌问裴先生借的,到家赶紧给人还了回去。裴先生平时除了发电报,兼管记录白府的日常开销、安排下人的活计,算是半个管家。借衣服的事因是付闻歌出面,他当时没多嘴,回过头还是跟白翰辰那报备了一声。
白翰辰吃完晚饭便把付闻歌叫进屋里,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问了个清楚。听完付闻歌的话,他拧出一脑门官司。自己的弟弟胆子有多肥,他当哥哥的不是不清楚。今儿也就是老冯头去见的主任,要是他,回来决不给那小子晚饭吃。
明儿早饭也甭想,饿两顿教他长长记性。
付闻歌看他脑门上绷起青筋的德行,劝道:“翰兴是鲁莽,但他的想法没错,别为这个责怪他。”
“书生意气!有本事扛枪跟那帮土匪头子干去啊!”白翰辰猛拍了把桌子,怒意难平。
付闻歌道:“你以为他不敢啊?之前就跟我说过,将来想考军校。”
“爸不会同意的,让他死了这条心!”白翰辰眉头紧拧。
犹豫了一下,付闻歌抬手轻拍白翰辰的肩:“好男儿志在四方,能管得住他一时,还能管得住他一世?翰兴绝非池中物,他有报国之志,翰辰,你这做兄长的,该支持他。”
头回听付闻歌柔声叫自己“翰辰”,白翰辰心里的火顿时灭了下去。扣住搭在肩上的手,他的语调稍有缓和:“闻歌,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甭瞒着我……那小子要真坐了牢,爸得气死。”
“嗯。”
指尖相扣,教付闻歌脸上稍稍泛起热意。心里虽说多少还是有些不甘,但只要跟白翰辰有了肢体接触,那份不甘便没了出息,缩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
白翰辰的另一只手揽上他的腰,把站着的人拉进怀里。又抬脸望着他,那索吻的想法都写在了眼中。付闻歌不自在的错开眼神,却觉腰上的手收的更紧。一时间心脏跳得砰砰作响,呼吸紊乱急促,目光更是不知该往哪落才好。
书桌上搁着封信,为避白翰辰那热辣的目光,付闻歌把视线全都集中到了信封上。白翰辰哪肯由着他躲,起身扳过他的脸,态度稍显强硬地低头吻了下去。
谁知还没碰上嘴呢,却被付闻歌使劲推开。白翰辰错愕的看着对方——明明气氛正恰,又哪惹着这祖宗了?
付闻歌又望向信封,目光幽怨。顺着他的视线,白翰辰也看到被老冯头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拆的信,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落款处清清楚楚地写着“冷纪鸢”三个字。
TBC
作者有话要说:唔~~~~~~~~~~给二爷点蜡
其实解释清楚就好了嘛,我们闻歌少爷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三爷才是个不省心的主,老冯头的龙套跑得还不错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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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拿起信封, 白翰辰当着付闻歌的面把信拆开,尔后递到他眼前。
“我还没看, 你要不要先看一眼。”他希望自己的坦诚能换来对方的信任, “事关我大哥, 你看了,也别传出去。”
“不看, 真传出去了,我有嘴说不清。”
付闻歌别过脸, 紧咬住嘴唇内侧。这俩人还有联系,不管是因为什么, 为何白二不早点明说, 非要等他撞见才解释?另说替白翰宇守了这么些日子的秘密,何以眼下白二倒疑他口风不严?
难道说,在白翰辰的心目中, 他不值得信任?
见付闻歌身上散发出的不满近乎实体化了, 白翰辰为难皱眉。平时是别人奉承他居多, 真教他放下身段哄过的,这世上怕是只有他亲妈孙宝婷一人而已。
可现在不给这小人儿哄瓷实了, 到过春节他也娶不上媳妇。
“我哥是和金玉麟闹的故事。”白翰辰边展信边解释,“你该知道,金玉麟被抓了, 主管案子的人是冷学长,我在南京碰上的他。他已经结婚了,跟个美国人。”
付闻歌面上一绷:“说这干嘛?他结不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我有关系。”白翰辰坦诚道, “当年我俩没成,原因在我,所以,知道他过得幸福,我才能安下心来对你一心一意的好。闻歌,你能理解么?”
话音未落,付闻歌的肩膀明显有了起伏。以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能被几句漂亮话打动的人,现在看来真是高估自己了。白翰辰完完全全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一心一意,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可有多少山盟海誓都随了雨打风吹去,又有多少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事实。便是动了情,也不能教白翰辰轻而易举掌控他的心。
转过脸,付闻歌埋怨他:“我明白,可你不该瞒我。翰辰,既然你想对我一心一意,首先该是全心全意地信任我。”
“是,怪我考虑不周全。”将展平的信再次递到付闻歌眼前,白翰辰诚恳道:“你看看吧,我一个人扛着这事儿怪累的,有个人替我分担也好。”
他不提付闻歌疑心自己和冷纪鸢藕断丝连,只拿白翰宇的事情来说,也是给彼此个台阶下。事到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付闻歌心里肯定整个把他装进去了,只是要两颗心贴到一起,还欠点火候。
付闻歌这才接过信,看了个开头便皱起眉毛。这表情让白翰辰心里忽悠了一下,心说学长你可千万别是在信里忆往昔了啊。
看到一半,付闻歌抬起眼,忧心忡忡道:“要按信上说的,我看金老板这次怕是难逃一劫。”
白翰辰忙扯过信,飞快地看下去,指尖不自觉地加重力道捏皱信纸。信中写道,经调查审讯确认,金玉麟确实曾多次为坂田代办给“朋友们”进行汇款、传递信件等事宜。便是他对那些资金为“活动经费”、信件为“行动指令”的事实一无所知,纯纯粹粹被坂田利用了,却无法自证清白。
冷纪鸢在最后写道,人恐怕是救不了了,于他的权限,仅能安排让白翰宇与金玉麟见最后一面。白翰辰知他尽力,光是给自己寄这封信,被上头知道了足以教冷纪鸢自身难保。而金玉麟所犯之事,便是现在去南京求人也没人敢应。都是生意上的关系,赚钱好说,玩命谁傻?
可人救不出来,大哥那他要怎么去说?之前信誓旦旦说有他在天塌不下来,现在眼瞅着天就要塌了,他却无能为力。
一时间,白翰辰的表情如愁云密布。
看着他烦恼的样子,付闻歌不免心疼。思虑片刻,他伸手拽了拽对方的衣袖,问:“找我爸的话,能有用么?他在南京那边还算说的上话。”
白翰辰忽觉脑子里闪过丝清明。对啊,别人不能为这事儿两肋插刀,可结了亲家便是付君恺的自家事,他没道理不帮忙。只是事关白翰宇的脸面,教亲家公知道了,怕他哥心里过不去。
话说回来,性命攸关,顾命要紧。
“你能请两天假么?”白翰辰问。
付闻歌愣了愣,反问:“要干嘛?”
“跟我回趟保定。”
“……”
“咱俩的事儿要是不定下来,我哪有脸去求付参谋长?”白翰辰垂眼望着他,“一起回去,我也好正式拜见岳丈大人。”
“谁是你岳丈大人?”付闻歌脸上微微发烫,“你记住了,这都是为了翰宇哥,我可没答应你任何事。”
白翰辰赔笑道:“我知道,就委屈你一回,啊。”
他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付闻歌忽然有种给自己挖了个坑往里跳的感觉。
白育昆在医院陪夜,晚上不回家。白翰辰耗不起时间,直接把付闻歌拖去医院,借口探望容宥林顺道跟白育昆提去保定的事。
教金玉麟身陷囹圄,必然是白育昆计划好的,白翰辰了解父亲打压他人的手段。但事情发展到目前这个地步,怕是连白育昆也始料未及。谁能想到搜个贼赃还顺带手搜出那么封信啊,白育昆又没把脑袋伸金玉麟的箱子里去看过。
但现在就算是把事情都摊在白育昆面前,除了令他生气和懊恼,毫无益处,保不齐他一气之下能把白翰宇轰出家门。
父子俩于走廊上坐着,听完白翰辰的话,白育昆喜上眉梢:“赶紧去,这事儿不能耽搁,跟你丈人说,等我忙过这几天,亲自上门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