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与白翰辰十指相扣,付闻歌垂头喃喃道:“我想打来着,不是睡着了么。”
白翰辰不悦地哼了一声:“大庭广众睡得毫无防备,也不怕被拍花子的抱走。”
“这是警察局,再说拍花子的是拐小孩儿,我都成年了人家也瞧不上。”付闻歌相当不服气。
白翰辰把他往跟前一拽,压低声音:“净说那个呢,让人摸一把我也吃亏。”
没等付闻歌反驳,就听刚才收了钱的那个警员喊自己的名字,赶紧甩开白翰辰的手起身过去。对方告诉他,人赃并获,让他们去朝阳门那边的警局认领被盗的车辆。
比收钱警员的办事效率更让付闻歌惊讶的,是被“人赃并获”的那个贼——蹲在号子里的,是何朗。
“何大,你怎么能干这种事?”付闻歌很庆幸周云飞没跟着,他完全无法想象那个场面。
“不是我偷的!”
何朗简直有嘴说不清。他在车行守夜不光是看货,还得拆那些不定期送去的自行车。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贼赃,全因师傅吩咐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出了事儿,师傅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警察上门盘查的时候,是他在拆自行车,而师傅跟后头睡觉呢。
今儿这辆车他看着就眼熟,见着付闻歌才想起是对方经常放在小院里的那辆。他现在觉得很内疚,不是因为被警察抓了——反正他没偷,不心虚——而是拆了人家俩车轱辘。
白翰辰没碰见过何朗,看付闻歌跟这“偷车贼”挺熟的样子,他小声问:“这人谁啊?”
“方婶的儿子,何朗,我们都叫他何大。”付闻歌愁云满面。
哦,周云飞那个相好的。白翰辰在脑子里对上号了。不说挺老实一人么,怎么干上这个了?
他把住铁栏杆,冲蹲在墙角的何朗抬抬下巴:“爷们儿,怎么走这条路了?”
何朗使劲胡撸了把脑袋,替自己争辩道:“我不——我真没偷!车是别人送到车行的!可那几个警察不听我解释,硬说是我干的!”
白翰辰又问:“你大半夜在车行干嘛?”
“守夜啊!”何朗望着他们,无奈地摊开手,“闻歌知道,不信你问他!”
白翰辰转头看着付闻歌,只见对方点点头。行,他明白了,何朗这是当了替罪羊。这边的警员都是收了钱的,平时对车行里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上头说让他们查,既然查着个没背景的穷小子,又能交差又不断财路,何乐而不为?
以付闻歌对何朗的了解,他愿意相信对方的解释,于是对白翰辰说:“翰辰,想想办法,把何大弄出去吧。”
白翰辰琢磨了一会,说:“人已经进来了,也落了案底了,今儿得委屈他跟这待着,等礼拜一我找人办。”
“案底能销么?”
“可以,但是你得把失窃案先撤了。”
“我现在就去撤。”付闻歌转头要走。
“别急别急。”白翰辰一把薅住他,“这都快天亮了,谁给你办?周一早晨我陪你去。”
“何大他……会被打么?”付闻歌忧虑地看着何朗。何朗被抓时给警察揍了,脸上有块明显的淤青,要是再跟号子里扔一宿,不定还得受什么罪。
白翰辰转脸奔警员的办公室去送钱,很快又返回来,对付闻歌说:“都安排好了,甭担心。”
付闻歌稍稍安下点心,又叮嘱何朗别着急,周一就把他弄出去。
何朗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起身扒住铁栅栏:“闻歌,我白天还约了云飞,你帮我……帮我跟他说一下,就说我师傅那临时有活儿,挪不出空来,别叫他知道我进这里了。”
“我跟他说,那不很奇怪么?”付闻歌脑子转得比何朗快多了,“我会跟他把事情说清楚,你不用担心,云飞不会把你往坏里想。”
堂堂七尺高的汉子忽然红了眼眶。
“我只是想多赚点钱,没成想教人给坑了。”何朗灰心丧气地垂下头,“我真没用,根本配不上云飞。”
“诶,爷们儿,甭说那个,自要你能吃的起苦,回头我给你找个赚钱的差事。”
白翰辰将手伸进铁栅栏里,使劲拍了把何朗壮实的胳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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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一年出海九个月?”
显然, 周云飞对白翰辰给何朗介绍的工作并不满意。热恋中的人的通病——不舍得与对方分开。
“嗯,薪水很不错, 我在船上做一份船员的活, 到港口装卸还能再赚一笔, 出次海差不多一千来块钱。”
何朗同样不舍。但于他来说,在周云飞毕业之前赚到足够的钱是首要目标。白翰辰把他介绍到一艘丹麦商船上去工作, 船长本身是南洋华人,比起每天喝得酩酊大醉的外籍船员, 船长更欣赏吃苦耐劳的华工。
船从上海发,向南经巴士海峡到南洋诸地, 过马六甲入孟加拉湾, 穿印度洋抵孟买,再经阿拉伯海进入古老的苏伊士运河,一路向北抵达地中海沿岸, 将亚洲的货物运往非洲和欧洲。沿途经过十几个港口, 来回耗时近三百天。
周云飞不愿意何朗走, 其一是不舍分别,其二, 海上风云莫变,海盗横行,做船员风险极高。薪水再丰厚, 人要是出了事,他要那些钱有什么用啊!
可这是何朗对他们未来的筹划,是一个男人必须承担的责任。看着对方干劲十足的样子, 周云飞万分纠结。
“你真的想去?”他问。
“我想出去闯闯。”正如大多数这个岁数的年轻人一样,何朗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无限的向往,更渴望能拥有一副坚实的臂膀供心爱之人依靠,“云飞,我一定得成为配得上你的人。”
周云飞听了,又委屈又揪心。他紧紧攥住何朗的手,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我从来没觉得你配不上我。”
“我知道我知道……云飞,你别委屈……”
何朗用另一只手把人拥进怀里,厚实的手掌轻抚那白皙的后颈。周云飞在别的人面前总是无忧无虑、一副把眼睛顶在脑瓜上的少爷脾气,可到了他这却成了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甘于示弱,渴求安抚。
这样的爱人却教他离开,心中自是一千一万个不舍。
他把被周云飞攥住的手压在胸口,低头轻吻对方光洁的额头:“云飞,我想给你一个安稳的家,可是留在北平,我做不到。我保证,每到一个港口都会寄信给你,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你走……”
听着依依不舍的哭腔,感觉到肩头漫起热意,何朗的鼻子也禁不住发酸:“云飞你别这样,我真的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我也不想跟你分开,我——我就——”
他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辞藻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只能把人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让对方安心。
周云飞何尝不知爱人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其实不用何朗说,道理他都明白。但就是一想到要分开那么久,他这心里跟被剜走块肉一样。
“抱紧点儿。”他也往何朗怀里缩去,“再紧点儿……”
何朗用几乎把人揉进身体里的力抱住他。
周云飞抽着鼻子问:“哪天上船?”
“出正月。”
“那你春节跟我回家。”
“……”
“不乐意?”周云飞仰起脸,通红的眼角鼻尖落进何朗眼中,“起码得让家里知道我周云飞有主了,要不那些三姑六婆天天都想给我做媒。”
何朗迟疑道:“可我现在这样去……不是丢你爸妈的脸么?”
周云飞捏住他的鼻梁,恨铁不成钢地扭了扭:“你不是决定要做船员了么?到时候就说你在欧洲的船务公司工作,何大,有的时候人不能太实诚,明白么?”
“……明白。”
明白归明白,可何朗仍不免忧心。周家的亲戚大多是知识分子,他这当着生人一句话就脸红、高小都没毕业的主,怎么跟人家交流啊?
腊八这天,方婶包了饺子,煮了腊八粥,又自己掏钱买了些酱货。她央付闻歌把白翰辰请到小院来吃晚饭,说是要谢谢他替儿子介绍工作。
付闻歌给白翰辰打了个电话,得知对方分身乏术,只好对方婶说:“方婶,真不是二少摆架子,他太忙了,您看他都好几天没来小院了。”
“那你替我好好谢谢二爷啊,唉,瞅我这穷家破业的,也拿不出个像样的物件儿表表心意。”
方婶知道白翰辰是大忙人,可该请必须得请,从她这说起码礼数尽到。至于来不来并不重要,也说不上是不给面子。人家白二爷天天接触的都是什么人啊,给何朗介绍工作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更不会图他们感恩戴德。
付闻歌笑道:“二少说了,您把我喂得饱饱的,就是对他最好的感谢。”
“哎呦。”方婶一拍腿,“你瞅瞅,这都快七点了,赶紧叫他们吃饭,我下饺子去。”
“我帮您。”
陈晓墨把书放到一边,随方婶进了厨房。李春明也来过腊八了,正陪何朗的弟弟妹妹在院子里荡秋千,他有意躲着对方,一直跟客厅里温书。
刚考完一门有机化学,班里就有近半数同学恨不得跪求教授判卷时高抬贵手。其实大头还在后头,比如《组织胚胎学》,整本书全是考点,背得所有人想吐。就连周云飞那样号称有过目不忘之能的主,也恨不得把书撕吧撕吧给吃了。
这学医真不是个轻松事儿。
李春明头前接了个活儿,给一位公使夫人打了套出席外交使节晚宴的首饰。他手艺灵巧,材料用得精打细算,公使夫人高兴,给了一百块额外的小费。他听了师傅的指点,把这一百块钱连同自己攒下的那些拿去邮局开了个户头。转头揣着折子兴冲冲跑来小院,打算交给陈晓墨让他替自己保管。
媳妇管家,天经地义,他指望靠这个让陈晓墨感受到自己的心意。他把折子拿出来,告诉陈晓墨有需要的话随便用。然而陈晓墨连折子翻都没翻开,拿了书跑到客厅里去躲他。
这下给李春明打击得够呛,蹲在秋千旁边看那俩半大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心酸地就着冷风抽旱烟。
“春明哥,吃饭啦。”何朗出来喊他。
“不饿哩,你们先吃。”
李春明被风呲得鼻头通红,刚想转头擤把鼻涕,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摸出陈晓墨给的手帕背过身去。
何朗打刚才就瞅他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听他说没胃口吃饭,走到旁边蹲下,问:“咋咧,又教晓墨呲得了?”
“他要能呲得我也成哩,跟眼里没我这人似的。”李春明讪讪道。他收起手帕,磕掉锅子里的烟灰,又从烟叶袋里裹上一锅。要是陈晓墨哪天真能跟他嚷嚷一顿,倾吐自己的不满,起码说明对他还有期待。
风大,擦燃的洋火眼看着要被吹灭,何朗赶紧伸手帮他护住火。等李春明把烟点着,何朗将弟弟妹妹支进屋里去摆桌,诚心劝道:“甭想多了,春明哥,晓墨他就是内向,在你面前不好意思。”
“他就没把我放在心上哩。”李春明闷闷地嘬了口烟,“何大,你说他们这些个大学生咋就那么难弄哩。跟老家,娶进门之前谁都没见过谁,日子不也照过。处久了,人放在心窝窝里,能没感情?”
“嗨,你也知道是大学生,心气儿高,哪能跟你老家那些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的比。”何朗说这话的时候不免心虚。要不是遇见周云飞,他将来八成也会娶个过门之前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李春明朝手上哈了口气,搓搓冻木的耳朵,偏过头神秘兮兮地看着何朗:“何大,问你个事儿哩。”
何朗应道:“您说。”
“那亲嘴儿……咋亲?”
偏黑的肤色上浮起片红,李春明问完赶紧低头抽烟。他刚过来的时候,瞅见何朗跟周云飞这俩跟街口的电线杆子后头躲着啃对方。当然他们没瞧见他,注意力都在嘴上呢。尴尬之余,他更好奇。活这么大还没碰过谁,瞅人亲嘴儿心里痒痒。
再一想到亲陈晓墨的嘴,他身上这血直往下头跑。
何朗臊了老半天,小声说:“就那样亲呗,就……唉,亲上就知道咋亲了……”
李春明羡慕地问:“甜么?”
“心里甜。”何朗不好意思地抓着毛卷卷的后脑勺。
李春明又暗搓搓地问:“那……你干过那事儿没?”
何朗差不多冻在西北风里了,从头到脚跟得拿镐扳儿从地上撬起来似的硬。平时干活的时候,听那帮成了家的老师傅肆无忌惮地聊床笫之事倒不觉得怎样,可冷不丁问到自己头上,真臊得慌。
“我……呃……”他含混其词。
“带劲不?”李春明纯属自己吃不着也得过过干瘾。
废话,那能有不带劲的么?何朗忽然发觉,原来这位看似稳重的大哥心里头真揣着不少小九九。
然而他必须得提点对方:“春明哥,你可别动歪心眼,晓墨经常跟腰里别把德国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