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他们在纽约立住了脚。洛稼轩有意往南部发展,可资金受限,踅摸一大圈,他想起了白翰辰。要说白家的生意这些年可是越做越大,而奇怪的是,白翰辰的名字没几个人知道,所有事情都是容宥林在接洽。
这不,他一跟白翰辰提钱,白翰辰就给他支到容宥林这来了。
合约厚厚一沓,约有半寸,中英法文共计三版。里面详细地写明他们作为“债务人”该履行的义务,以及资产增益后的权属规划。
容宥林平静地看着他们,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犀利:“签下这份合约,你们必须严守资金来源,不许向任何人透露,否则我自有办法让你们赔得脱裤子。至于你们靠什么赚钱,做了些什么,不用跟我说,我也不想知道,只需按合约规定缴纳你们应缴的收益即可。记着,是终身缴纳,合约的期限就是你们的余生。作为额外的红利,我会为你们介绍最好的律师以及可靠的上层关系。另外,洛稼轩,远离我的家人,他们过成什么样与你无关,不要把他们搅进来,明白?”
蒋金汉斜过眼,用目光询问洛稼轩“你他妈干了什么?”。
洛稼轩讪笑着点点头。白翰辰不出面,容宥林是什么样的人他可没谱。既要合作,必得了解对方。他也没干什么,不过是派人去了趟澳门,调查了一番容宥林的家世背景。听手下人回报说容宥林的兄长经营着一爿不大的家具门面,他便让人在那买下栋别墅,将所有的家具内装工程都交给了容家大哥,就当是送给容宥林的一份见面礼。没想到马屁拍马蹄上了,人家根本不领情。
说来也新鲜,如今白家所掌控的资金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白翰辰甘做幕后的无冕之王还则罢了,至少他大哥跟着一起发财。这容宥林是闹那样?自己过得是前呼后拥的日子,却能眼睁睁地看着亲哥给人打家具为生。
似是洞悉了他们的疑惑,容宥林淡淡道:“所有的钱都姓白,我只是个托管人,你犯不上贿赂我,洛先生。”
“有钱大家赚嘛。”洛稼轩随意道,“不过容先生高风亮节,洛某当真佩服。”
“感谢夸奖,你可以闭嘴签合约了。”比起两个能在旅美华人圈里呼风唤雨的家主,容宥林的气势并不低落,相反还更高昂一些。
蒋金汉心思细致,对合约上的某些细节提出了质疑,比如那条显失公平的终身条款。可容宥林一副“这是制式合同无法更改”的态度,他到底只能向万恶的金钱低头。
毕竟,谁攥着钱谁才是真老大。
签完合约,照例是招待晚宴。
吃饭时白翰辰倒是露面了,带着一大家子过来找他们叙旧,只字不提跟生意有关的事情。他穿得很随意,短袖亚麻衬衫和长裤,趿拉着人字拖,拇指上戴着白家传了数代的玉扳指。打眼一瞧活像个橡胶种植园的场主,跟当年叱咤北平城的白家二爷完全判若两人。
他说话慢慢悠悠的,喜怒不形于色,最大的情绪表露不过是在听到蒋洛两家定下娃娃亲时淡淡勾起的嘴角。
望着谈吐和气度越来越像白育昆的白翰辰,容宥林忽觉嘴里泛起一丝苦涩。离席到外面透气,他拿出烟盒抽出细长的雪茄,点燃幽幽呼出口烟雾。
餐厅建在峭壁之上,下面是奔腾着的海水。凭栏而眺,夜幕下海天一色,浓如泼洒开的墨汁。此情此景,正如他多年前与白育昆初见时一般——
“听说容先生是搞法律的,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调伴随递到面前的香槟的,是字正腔圆的北平腔调。
“抱歉,离开办公室,我不想谈工作。”刚从众多富商精英的纠缠中脱身、只想在阳台上吹吹海风躲清静的容宥林,对于这种手段并不高杆的搭讪给不出任何好脸。不过他仍是接下对方递来的香槟,侧头看向这位刚刚由某位爵士介绍过,自称做运输业的北平人。
倒是相貌堂堂气度非凡,虽已过不惑之年脸上却没见皱纹,想来必是平日里保养得当。
“白先生?”他不大确定自己是否记对了对方的姓氏。
白育昆淡笑点头:“荣幸之至,刚打了个照面就能让容先生记住。”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北平人,记忆深刻。”被对方用直白的眼神盯着,容宥林稍稍错开目光,“白先生到澳门来是谈生意?”
“是,我想做海运这块,到香港澳门看看,跟前辈们取取经。”白育昆抬手扶住围栏,顺着容宥林的目光望向海天交界的远处,“前些日子看了本书,写的是个叫哥伦布的人,他真了不起,能以当时那种条件远渡重洋发现新大陆,推动了历史的进步。”
容宥林听了,眼神微动。得上天眷顾生就一副倾城之容,以往跟他搭讪的人,开口皆是赞美他,这白先生倒是头一个在他跟前夸别人的主。
他调侃对方:“所以你深受感动,立志扬帆远航发现新大陆?”
“哈哈哈,那倒不至于,再说还有哪块地没人去过啊?再找新大陆就得——”白育昆举杯遥指高悬苍穹的明月,“得上月亮上去找了,不过我相信终有一天,人能到那上面去。”
“你想去么?”容宥林问。
“想。”白育昆侧头与他对视,眼中满是自信与豪情壮志,“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所以我需要一双看过世界的眼睛——容先生,我知道你少年时代便游历欧洲诸国,见多识广,不知你是否有兴趣来我身边做事?”
“……”
这可真是容宥林始料未及的对话,看起来这位白先生并非贪图与他共度良宵,而是邀他共创一份事业。虽然他不了解对方,但是能出席今晚这个宴会的绝非无名之辈。
他并不急着拒绝:“要我给你做法律顾问么?”
白育昆沉思片刻,点点头:“我可以在公司里设这样一个职位,事实上,我更需要的是能帮我做决策的人。容先生,先前我很冒昧地去旁听了你出席的庭审,你在法庭上的表现令我大为震撼,所以我相信,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你调查我?”容宥林暗暗吃惊。
“在香港听到友人提起,很想认识您。”白育昆正色道,“我在底下坐着,看您在检方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力挽狂澜扭转败局,便下定决心邀请您与我一同北上。”
容宥林失笑:“白先生,我很感激你对我的认可,但我更好奇,你哪来的自信我会跟你北上?”
“因为我看的出来,法庭的方寸之地不够你施展拳脚。”白育昆忽而压低声音,倾身向前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容先生,白某人的宏图,可供你尽情挥洒。”
一语击中心尖,容宥林周身泛起阵寒栗,胸腔的搏动震退耳鼓中的浪涛声。他确实想要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很显然,对方洞悉到了这一点。
这个人,懂他。
他垂下眼,浓睫微颤:“白先生,你的宏图究竟是什么?”
“哦,这个啊,不如明天去您办公室谈吧,我不想坏了您出办公室不谈工作的规矩。”白育昆嘴角微扬,眼里闪烁出商人的精明。
这家伙,吊人胃口呐!容宥林不禁皱起眉头。
“哎呦。”就听白育昆叹道,“西施蹙眉怕不是就白某人眼前这副光景,见识了,见识了。”
“……”
容宥林气笑——这人真是,调情还文绉绉的。
“容先生,我先带熙和跟熙梦回去了,他们明天还得上课。”
听到背后的声音,容宥林收回思绪,转过身看了眼表,对付闻歌说:“那麻烦你帮我把翰杰也带回去吧,明天让他跟熙和一起去学校。”
“不麻烦。”付闻歌笑笑,“那几个一喝起酒来就没谱了,你打算陪他们耗到几点去?”
容宥林无所谓道:“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待着。”
付闻歌听了,轻轻叹了口气:“你该找个伴儿了,总一个人飘着多孤单呐。”
据他所知,追容宥林的人至少两位数起。皆是政商名流,可居然一个也入不了容宥林的法眼。他婆婆这辈子不可能再嫁了,好在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可容宥林不一样,他就只有白翰杰一个儿子,也不跟亲戚来往,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
“闻歌,你该知道在外人眼里我容宥林坐拥巨额财富,所以接近我的人居心如何,我无法判断。”容宥林垂眼望向对方隆起的腹部,“我现在这样也挺好,你别操心我了,早点回去休息。”
付闻歌回头看了一眼,说:“要是翰辰喝多了别让司机送他回家,扔酒店去,不想看他撒酒疯。”
容宥林笑道:“别担心,他喝的是水。”
餐桌旁正拿白水逗那俩活土匪喝酒的白翰辰压根没想到自己被容宥林卖了。喝到半夜才散,回家摸进卧室,他正准备“借酒撒疯”对媳妇上下其手,谁承想却被对方一脚踹下了床。
“你干脆去好莱坞发展吧,让洛稼轩给你投钱拍部电影,说不定还能拿个奥斯卡影帝。”付闻歌盛赞了一番他的演技。
——我用他投钱?
坐在地板上揉着腿,白翰辰不屑地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你们知道为啥后面没白家了吧,他们退到幕后去了
还有一个番外,周云飞跟陈晓墨他们的,然后这篇就彻底完结了
第一百章 【番外之三】何朗
啪!
高瓦数台灯直射出刺目的光芒,迫使何朗本能偏头躲避。面上的疤痕裹入眉心的皱纹, 绷紧发亮。空气因灯泡散发出的热度而烫热, 铁窗外呼啸的西北风似乎也稍有减弱。
一支烟递到嘴边, 又听李春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没想到咱们以这种方式重逢了。”
接过烟就着火柴点燃,何朗抬起眼打量身穿军服的李春明,淡然而笑:“几年不见,混的不错嘛, 春明哥。”
多年军旅生涯, 那个西北小镇走出来的年轻人被战火灼退了憨厚。目光微沉,李春明抬手重重拍上他的肩膀:“你也混的不错,何大, 或者,我该尊称你为……纳迦?”
经年累月破浪血海,即便是置身于惊涛之中,何朗的心境也平淡得激不起一丝涟漪。听到对方提起那令众多海员心惊胆战的名字,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甭寒碜我了春明哥,我要真有那翻云覆雨的本事也不会坐在这让你审了。”
李春明给了他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把整包烟和火柴放进何朗被重镣拷着的手中, 转身坐到审讯台后面翻开卷宗,朗声道:“海盗纳迦,本名何朗,男,三十一岁,原籍中国, 涉嫌多宗发生于马六甲海峡的船只劫案,所控罪名:暴力抢劫、绑架、谋杀、侵犯私人财产以及扰乱国际海洋运输秩序,于民国三十七年一月四日由京津军管局外务处批捕。”
他顿下声音,望向何朗,只见对方神情坦然,笑得全然无害。这是他记忆中的何朗,跟卷宗里描述的那个血债累累、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血海盗根本不是一个人。
“为什么回来?”他问,“在南洋逍遥自在地掌控海上王国不好么?”
烟雾飘过,隐住何朗的视线。沉默许久,他淡淡道:“不管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都别让云飞知道,再有俩月他就生了。”
李春明摇摇头:“你被所属多个国家的船务公司指控,外务处执行的是外交任务。我们不会处理你,审讯完毕还要将你押送至新加坡,案件所辖权在那里。”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何朗回来的唯一理由就是周云飞。令他吃惊的不仅仅是何朗从一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匠变成叱咤风云的海盗,还有陈晓墨的守口如瓶。显然他媳妇和周云飞好得穿一条裤子,何朗回来一年多了他居然毫不知情,以至于接到上级下达逮捕何朗的命令时,他以为那个被称为“纳迦”的海盗跟何朗同名同姓。
将抓捕何朗的上级文件放到陈晓墨眼前,李春明终于从对方口中问出了一切:何朗这次回来兑现了承诺,为周云飞开起一间产科诊所。他们结婚了,不日将迎来新的生命。
念及过往的情分,李春明法外留情,交待手下在执行抓捕任务时留点时间给何朗通知亲属。被抓时何朗并没有任何拒捕的意图,仿佛早已预见到这一天的到来。他给在诊所工作的周云飞打了个电话,告知对方自己有急事要离开几日,然后坦然地坐进车里。
合上卷宗,李春明拿出另一包烟弹出一根点上。执烟的手点了点卷宗封皮,他长长叹了口气:“现在屋里就咱哥俩,说说吧,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既然打过仗你肯定杀过人吧,春明哥?”何朗反问。他的声音浸在缭绕的烟雾中,沙哑,沉重,令人窒息。“还记得第一次杀人之后的感觉么?”
李春明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射出的第几颗子弹击倒了第一个敌人,但他永远记得第一次把刺刀捅进敌人胸膛里的感觉——血是腥的,混着硝烟的味道,就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烙入胸腔。
“我记得。”何朗凝视颤抖着的指尖,目光中透出夹杂着恐惧的厌恶,仿佛那上面沾满了赤红腥臭的血。
“可是他不死我就得死……”
闭上眼,他将脸埋入掌中,悔恨叹息。
棕榈油的味道在闷热的空气中像是发酵过度一般令人作呕。可持续了四十个小时的重体力劳动,即便是关押榨油工的小屋里再憋闷,何朗也在躺下的瞬间就陷入深眠。
行船至马六甲遭遇海盗,船上的货物被洗劫一空,船长、轮机长还有大副都被杀了。匪徒把他们这些船员用小船运到个离岸的岛上,押进油厂做苦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