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分够了,自然是要走的。”外表冷淡的秘银,在对待自己人的时候倒颇为温柔:“小兔子,你难道不也一样?”
真赭也加入到质疑的队伍当中:“可你不是一直都在把工分兑换成金钱吗?为什么偏偏要挑这种时候走?万一西西弗斯那些人盯上你、把你变得和波斯豹一样怎么办?”
“是啊。”就连所有人之中,最为归心似箭的野牛这次也站在了众人这边,“最近局势有点诡异,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所有人都在忧心忡忡地反对着、据理力争。秘银也不回话,他认真注视着大家的表情,仿佛要将所有的关心都烙印进自己的记忆深处。
直到大家全都说累了,安静下来,他才慢慢地开了口。
“谢谢大家的关心。其实你们说得全都没错,现在回去的确需要承担一些风险。可我的确也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如果你们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愿意说说我自己的故事。”
吸烟室面朝庭院的那边同样是落地大窗,窗外有个小阳台,落了一地厚厚的蓝花楹。室内没有座椅,在秘银的示意下,众人背靠着阳台席地而坐。
偶尔有一两个想要进来抽烟的,都被众人齐刷刷的注目礼给瞪了出去,齐征南干脆走过去把门反锁上了。
看着窗外永恒灿烂的蓝花楹树,秘银在一片安静中开始了自己的回忆。
“我家在南方一座三线小城镇,爸妈一个教书、一个是机关办事员。家庭经济水平普普通通,不过日子倒很安稳。可是在我来到炼狱之前两年,朋友一家搭我爸妈的顺风车去城里。谁知半途发生车祸。我爸当场遇难,我妈高位截瘫。朋友一家一死两伤。事故责任认定在我爸这一方,对方和己方车辆的损伤、双方所有人员的赔偿和治疗费用,远远地超过了保险额度。卖掉了家里的房子、当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才勉强补上了亏空。
“车祸后,妈妈在Icu待了一个多月,花费近三十万。更不用说还有后续治疗和复建的费用。而且我还有个小八岁的妹妹,当时才上初中。而我还在上大学……
“早先为了还债,亲戚朋友能借的我们早就借了一遍,实在不好意思再伸手。虽然我申请了贷款和低保,但我妈的医疗费用仍然是个大问题。而且考虑到我妈也需要照顾,所以我办理了休学,回乡一边打工一边照料家里。但很多时候,钱还是不够……
“后来,有个平台主动托人上门游说,说能给我们一点捐助,事后才知道是他们是搞网络众筹、并从中提成。他们要的资料我全都给了,没有半点隐瞒,可真正被发表出去的时候,却只宣扬我和妹妹的长相,以及我们多么贫苦。很快地,网民却扒出了当年的车祸,指责我们家不配得到同情。那个平台见营销失败,又改口说是自己审核不严、被钻转了空子。于是时隔多年,外界的怒火又一次倾泻下来。连我的妹妹都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这么难。”
说到这里,秘银终于停顿下来,沉重地换了一口气。
看得出,即便时隔多年,那段记忆依旧如同铅块一样重压在他的心头。
吸烟室里一片安静,同样的重量似乎也压在了每一个听众的身上。宋隐甚至觉得有点窒息,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
这时秘银又开口说道:“差不多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些奇奇怪怪的人找到了我。有的想提供高利贷,有的说要把我包装成网红,还有一些甚至想买下我和我妹,去从事见不得光的地下产业。”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不过,我还真的才其中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兼职。”
“你怎么能在垃圾堆里找兼职呢?!”鼠兔叫了起来,“是什么?”
“私家侦探助理。”秘银报出了一个非常可疑的名字:“简单说。就是戴着有摄像头的眼镜之类的配件,跟踪一些特定的人员。再将记忆卡转交给别人以换取报酬。”
“抓外遇?”鼠兔不解。
“不,那些被跟踪的人也不全都是成年人——当然,那种跟踪都是在公共场合,绝没有任何猥亵意味。我当时听说那是一些关在监狱里的人,既不想给家人添麻烦,又想看看家人的样子,所以才弄出这个奇怪的产业。后来才知道,所谓的监狱,就是这里。”
“所以你在人间的时候,就已经在给赌船打工了?”鼠兔恍然大悟,接着又嘀咕起来:“这么说起来,老沙难不成那时候就盯上你了?毕竟人家可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鼠兔话只说了一半就被真赭给怼了回去:“管那么多干啥,有钱赚不就好了?”
顿了一顿,真赭又试图改变话题:“所以,你是为了赚钱,才一直留在炼狱里的。”
“没错。”秘银坦率地点了点头:“你们也都知道沙弗莱和赌船的关系。他有渠道、能定时将我在炼狱里赚来的钱转化为人间的货币,再以保险和慈善机构的名义转交到我的家人手上。凭借着这笔钱,我们家还清了所有的外债。我妈得到了良好的看护和治疗。我妹妹离开垃圾学校,进了城里的私立继续学业。可如果我离开了炼狱,回到现实世界,充其量就是个喜欢穿女装的怪异男人罢了,还有什么途径能够为她们带来幸福?”
不知不觉间,吸烟室里的情绪似乎发生了逆转——刚才还反对他离开的真赭,显然已经有了些动摇:“不,对于你的母亲和妹妹来说,只要你能够苏醒过来,应该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吧!再说,这些年你应该也攒了不少的钱,光是存在银行里吃利息也可以一生无忧了。”
“可是至少至少现在不能走。”鼠兔还是固执自己的想法,“阿克夏肯定已经在想办法解决问题了,哪怕你再多等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我等不了了,我妈等不了了。”
秘银打断了他的话,苦笑着,眼睛里却湿润起来:“药源性癌症晚期……老天知道她吃了太多的苦,要把她带走了。我已经拖了四天,但绝对不能再拖十天、二十天。我没得选、我必须走。”
“天哪……”宋隐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感觉到齐征南握着自己的手也紧了一紧。
基于不可扭转的现实,齐征南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据我所知,凡是高于四级的高级执行官,系统都会派遣人间的执行机构去看护他们的身体。或许我可以让阿克夏破例,在你退职之后继续一段时间的跟踪保护。或许这能够让别有用心的人无法得手。但我不确定系统会不会接受这个特殊要求,我一会儿就去申请。”
刚说到这里,只听见吸烟室的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难听出门外的人心情烦躁,甚至有些焦急。
宋隐正准备走过去告诉对方,让他移步不远处的另一个吸烟室。却听见敲门声停了下来,紧接着响起的,是一个不算陌生的男人的声音。
“是我,沙弗莱。放我进去!”
郁孤台众人目光顿时集中在了大门上,紧接着又转移到了秘银的身上。
宋隐这次总算是情商上线,也朝着秘银看去,算是征求意见。
或许是觉得时机恰好,又有已经被说服了的队友撑腰,秘银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于是宋隐快步走了过去——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把一个惊讶的、失落的、担忧的男人放了进来。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门才开了一道缝隙,就被一道粗暴的蛮力给彻底撞开了。
幸亏宋隐留了个心眼,及时躲避,这才没在脑门儿上磕开一个大口子。
而这时他才发现,被他放进来的人,简直就是一头凶恶的狂狮。
第137章 沙弗莱的选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撞进吸烟室里来的,是一个宋隐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又或者说,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沙弗莱。
男人应该是从会场上的旁观者那里得到了消息。而从他此刻的反应来看,显然也是不愿意秘银就这样离开炼狱返回人间。
不对,用“不愿意”程度还是太轻了——或许郁孤台战队和宋隐的反对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沙弗莱一个人的反对来得强烈。
一向来仪表堂堂、举止从容的男人,此刻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急败坏。考究的黑色西服因为撞门的动作而显得有些凌乱。而他那双标志性的绿色眼眸中,更是酝酿着一场情绪的风暴,一旦看见了秘银,便肆无忌惮地开始了发泄。
“你不能离开炼狱!”
他斩钉截铁地这样说道:“这是一个陷阱!像你这么有名的执行官,一旦退役,西西弗斯绝对不可能放过你!就算让人间部队做你的保镖也没有用,你不可能一辈子每时每刻都生活在保镖的严密保护圈里!”
“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有考虑。”
与沙弗莱的狂暴相比,秘银的表现却又过于平静,显然正刻意压抑着负面情绪。
“可我必须走,哪怕前面是刀山是火海我也一样要回去。错过这一次,就是错过这一生。这种感受,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恐怕不会懂。”
“……我怎么能不懂?!”
沙弗莱咬牙切齿地反驳:“我现在就知道,如果放你走,我就会错过你的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他又朝着秘银逼近一步,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肢体冲突。
不知道在场的其他人有什么感想,反正宋隐此刻是大写加粗的紧张又尴尬。
他对于别人的感情纠葛没什么兴趣,却又担心放着沙弗莱和秘银单独相处会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来。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齐征南,却发现齐征南也是眉头紧锁,似乎并不确定应该支持哪一边。
“这件事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秘银再次向沙弗莱强调自己的立场,“哪怕是死,我也能够牵着我妈的手一起去机场。还可以为我妹留下一笔财富,我没什么怨言。”
“好一个没有怨言。”沙弗莱冷笑,“那我呢?我就活该眼睁睁地看着你践踏完我的心,然后再去送死?”
“没有人践踏你的心。你的心藏在一个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反正不在我的脚下。”
秘银的话,清冷得近乎于无情:“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向你坦白过,永远都没有办法把你放在我人生的第一位。还记得你又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或许是唤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沙弗莱的脸色愈发地可怕了。他那青绿色的眼眸忽然向着旁边一扫:“你们准备在这里听到什么时候?!”
“我……”鼠兔还想和他抬杠,却被真赭一把拉住了。
“让你抓狂的人是我,别殃及无辜。”阻止了沙弗莱的失态,秘银又看向自己的战友们:“对不起,又让你们为我操心了。我后天上午动身,可以的话,明天想再最后和朋友们告个别。”
“明白了,欢送会我们会帮你准备。”事到如今齐征南也没什么可以坚持的,点点头领着余下的人离开了吸烟室。
真是不看不知道,原来吸烟室外面已经站了好大一群人,看脸色也没比沙弗莱淡定到哪里去。
虽然可能有一些不太准确,不过宋隐还是冷不丁想起了那两句不知什么出处的诗句——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可姑且不论吸烟室外这群打酱油的看客,单论吸烟室里的那两个人,彼此之间果真不存在真正的感情?
像是觉察出了他内心的疑惑,当走出追思会的现场、来到四下无人的走廊尽头时,齐征南轻轻地道出了自己的感悟。
“不把对方放在第一位的感情,并不一定就是虚假的感情。被舍弃掉的,也未必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
“……”宋隐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意识到齐征南所指的并不仅仅是秘银与沙弗莱之间的纠葛。
他伸出手去,与齐征南微凉的五指紧扣:“是啊…我想那一定是非常艰难,非常痛苦的抉择。”
——
凌晨两点。
深藏在老橡树浓荫里的豪宅,终于迎来了他醉醺醺的主人。
这或许是沙弗莱进入炼狱之后醉得最为厉害的一次,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即便步履已经蹒跚,他却依旧固执地拒绝了一切的扶持与陪伴。
因为金钱和地位而聚拢在他身旁的人很多,然而此时此刻,他唯一想要的人,却正在做着永远离开的准备。
老橡树的根部从土壤里探出头来,绊了他一个趔趄。身穿着高级西服的男人从未如此失态地跌倒在了满是苔藓的地上。
眼下正值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除去远处那所大宅里的灯光之外,偌大的橡树林里再没有任何一盏灯火。
黑暗、透不过气来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动过来,仿佛要将男人彻底地吞没。
男人并没有重新起身,而是保持着坐姿,静静地感受着这种对他而言,或许不算陌生的感觉。
“怎么了,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沙弗莱。”
忽然间,一个不该出现的声音,从一株老橡树后面幽幽地传来。
尽管依旧处于醉酒状态,可沙弗莱几乎立刻就辨别出了声音的方向。
“你怎么进来的?出去!”他对着那个声音下了逐客令。
“不要这么冷淡嘛。”
那个声音依旧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是你的辅佐官放我进来的,忘了吗?是你给了他自由裁定的权利。在他看来,我是你的朋友,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