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所以自己归类于生病的并发症。他没有意识到从前他发烧时,有个人会抱着他喂他姜汤,慢慢地哄他,用他那一把可以催眠全世界的、低沉的好嗓子跟他说话,要他的病快点好起来。他也没有想起来那双微凉的手是怎么抵在他额前,为他试探着体温。
云秋是个心大的人,某种意义上,他不会给自己找难过。难过的事情,就难过着好了,他不去寻溯难过的根源。
他哭了一会儿后,擦干眼泪,换了一张画纸重新开始。
走廊外传来脚步声,陆陆续续的有人回来了。
有一个云秋不认识的老师逐个走过艺术班,哐哐地敲着门,声如洪钟地通知所有人:“你们的前辈学长来讲课了,半小时后学校小礼堂集合找位置,都听到了吗?来了的人跟没来的人互相转告一下。”
“云秋,一起去吗?”有艺术班的同学发现了他,过来邀请他一起前往,可是过来的时候就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你没事吧?脸色好差,是不是发烧了?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云秋困顿地摇了摇头,他想要把眼前的素描画完,于是说:“我不去了,你帮我找老师请一下假,可以吗?谢谢你。”
那同学帮他重新接了一杯热水,犹豫不定地走了:“那好,你先休息吧,我去跟老师说。”
云秋又画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清醒了一点。眼前像是被调亮了明度一样,看东西慢慢地清晰了很多,像是一个第一次戴上眼镜的人,与此同时,他身上也越来越疲惫,只以为是这样僵坐久了造成的结果。
并且他昨晚也确实没有睡好。
他不知道这是发烧加重的表现,自我感觉良好地画完了这幅画。云秋看了一会儿,觉得这次的作品还不错,于是瞬间忘掉了刚刚自己和自己生气的不愉快,连带着心情都变好了起来。
时间也不过刚刚过去二十五分钟而已。
云秋又想起刚刚那个老师挨门挨户的通知,说是有星大毕业的学长学姐回来讲座,是个难得的学习经验方法的好机会,于是决定去看一看。
然而他刚站起来,就是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云秋慌张地扶着墙才没有倒下来。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以为是早饭没有吃好,饿成这样的。于是赶紧找了一瓶舒化奶,又吃了几块饼干,这才慢慢地向小礼堂赶过去。
礼堂离他们的画室有一点远,大概横跨半个学校校区。
云秋没有找到共享单车,只能自己加快脚步走过去。他没有办法跑,一跑起来,头就开始剧烈的眩晕,让人无所适从。
等到了地方的时候,他已经迟到了十分钟。
云秋烧得满面通红,浑身滚烫,闷着汗又发不出来。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还有媒体,云秋只能奋力穿过人流,给门口的保安出示了班级证明,这才得到了进去的允许。
进门后,他精神状态差得连站在门边的教导主任都吓了一跳:“你是哪个班的学生?生病了吗?”
他对云秋有点印象,全年级Omega就这么几个,走艺术班的只有云秋一人。
云秋开口,哑着声音说话,匆忙地道歉:“是的,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
“没事,赶快进去吧,前排没位置了,倒数第二排还有个位置,动静别太大了,快去。”教导主任说,看着云秋顺着他说的方向走过去了,很可怜的样子,看起来病得不轻。
主任有些感慨地跟旁边的副主任说,“现在难看到这么用功的学生了,说白了,现在人少,资源多,除了那些个真的想学的,爱学的,谁还这么刻苦读书?还真是少见了。”
副主任说:“毕竟今天的人来头不小,要不是厅内只允许本校艺术生进来,外边挤着想要来的人能把座位翻倒。”
礼堂很黑,全封闭式的,所有灯光都在舞台上,只有座位之间的空隙和过道上有一些灯光,好让人可以在暗中通行。
台上的人说话的声音,周围学生彼此讲小话的气息声,听在云秋耳朵里,已经是嗡嗡的声音了,有些辨别不清。云秋刚刚像是打了高光一样清晰的世界,在他进来的瞬间又黯淡了下去,仿佛和礼堂里的黑暗融为一体似的,让云秋有些茫然。突然间,他的视线就变得模糊了起来,看不清台上人,也看不清太吓人,甚至连坐在眼前的人都看不清。
云秋的茫然加重了,只是费力地、小声用沙哑的声音说:“对不起,同学,可以借过一下吗?你身边的位置有人吗?”
太黑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视力出了一点小问题。
和被询问的人同行的人很不耐烦,因为他打断了倾听台上某个著名青年才俊企业家的即兴讲话。她抬起头看向云秋,有点恶声恶气地说:“眼瞎?我这么大个人坐在这里你看不到?”
云秋有一点手足无措,不住地道着歉:“对,对不起,能不能让我……”
然而,他半句话还没有说完,整个礼堂中就寂静了下来——这种寂静是人在充满白噪音的房间里待久了之后,突然离开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寂静。如同风扇的声音,它存在于身边的时候,没有人能感觉到,可是一旦关了风扇,那一刹那的安静就会显得尤为突出。
台上的人在这一刻停止了讲话,电流放大而有些失真的声音消失了,全场就陷入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里。
萧问水停止了讲话,抬眼看向最后一排、卡在座位边缘,迟迟没能入座的人身上。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又像是带着某种难言的情绪。
那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窃窃私语了起来:“他在看谁?”
云秋自己没有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只是停在那里,紧紧抓着椅背——他觉得,全世界都在轰然向他倾倒而来,带着海护山啸般的声音,砸的他耳膜仿佛一阵裂开般的疼痛。猩红的地面向他扑过来,还有麦克风被丢在地上,支离破碎的巨响。
他就那样,松开了扶着座位的手,直接摔向了地面。
“送医务室!男生!男生来搬一下,有人晕倒了!不不不不要alpha,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发情期!有人晕倒了!”
然而萧问水从台上跨了下来,一脸冷峻地大步往上走。周围的学生带着对这位天才学长——现在是全联盟最成功的的商人和掌权者的敬意,自发地让出了一条路。
他半跪在地上,先探了探云秋的体温,发觉烫得吓人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抖:“……云秋,云秋?”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而他恍若未闻,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少年人瘦削修长的手,一向淡漠的声音接近崩溃:“……云秋。”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头肉,他连续半个以来焦渴的想望,刚刚在台上的那一刹那,他看着他倒下来,就好像看着一个梦境破碎了。那一声沉闷的重响好像狠狠地刺穿他的心头。
云秋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手里还抓着一个用旧的小本子。那是他习惯带在身边,用来做记录的东西,本来是想在这场报告上听一些经验,然后回去记下来学习。
星大附中外边也有个医院,但是最近的只有校医务室。
萧问水把人抱起来,直接往外冲。他自己也是星大的学生,对于星大的各种地形路线烂熟无比。alpha脱了精致干练的西装外套,裹着少年人,很快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台上,校方领导尴尬地发表讲话:“这个……你们萧师兄乐于助人,心肠这么好,大家也要向他学习。”
只有在近处围观的、极少数的学生还在窃窃私语:“不是吧,他们明显认识啊?萧师兄刚刚真的好担心的样子!他说了句什么?”
“那个人是谁?是个Omega吧,有没有人能确定啊?”
“高三三班的云秋,插班转过来学艺术的,好像跟萧问水是亲戚还是怎么样,我也不是很清楚……”
议论声渐渐散去。
操场上已经空无一人,晒得地面滚烫。云秋很轻,在他的怀里安稳地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他从没有那一刻像这样轻过,却让萧问水慢慢地,慢慢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是漏过云秋袖口的风一样,要慢慢消失了,像是他从来抓不住的时间和生命,还有仿佛不曾存在过的爱情。
他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叫他:“云秋,云秋?”
他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发生了什么事情。誓师大会上,他用眼神扫过了到场的每一个学生,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罗炎身边的位置空着,云秋没有来。
是请假了,生病了,还是单纯不想来,因为知道他在这里?
混乱的思绪再次占据了他的脑海,活动的当时,他几次思路中断,进行不下去。所有人都说,萧问水今天是肉眼可见的状态不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心脏剧烈跳动着,一声又一声,连带着冷汗也冒了出来。云秋不应声,萧问水的手开始发抖,抖得几乎抱不住他。
终于到了医务室,医生过来翻开云秋的眼皮,看了看他的情况,说:“高烧,都不用查了,我一摸就知道,烧得不轻带低血糖,肯定是生病了又没好好吃饭,你是……家长?”
他看了一眼萧问水,眼前人的衣着显然不是“同学”,可是看年龄又远没到可以做云秋父亲的地步,所以改了口。
萧问水哑着声音说:“我是。”
“输葡萄糖,冰敷降温,现在给病人做皮试。”医生麻利地给着指示,萧问水照做了,终于给云秋挂上了点滴。
“烧成这样还来上学,现在又不是什么考试定生死的年代。”医生盯着萧问水,“你这个家长怎么当的,看你也不是他的爸爸吧,当哥哥的也要照顾弟弟身体,人烧傻了怎么办?在家里难受了,不说一声,看脸色都知道情况不对吧?真要烧傻了那也没救了。”
萧问水堂堂一个大公司的掌权者,这时候乖乖地挨训,一声不吭。医生把他数落了半天,他都沉默着听着,最后轻声说:“是我不好。”
他在云秋的病床前坐下,看着少年人精致苍白的眉眼,手将伸未伸,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
最后只是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还在发烧。
他的低语模糊不清,淹没在近似于叹息的声音里,嘶哑而痛苦:“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第七十章
云秋的发烧, 来得快去的也快。他身体差, 倒不是说小病不断的这种差,反而云秋一直以来都不怎么生病。但是一生病,必然要伤筋动骨, 身体抵抗力太差,底子不行, 感冒一次反复发烧感染,为此住院都有可能。
医务室的床很硬, 而且不知道多少人躺过了,云秋尽管还没醒,但是那一点儿小小的洁癖又开始作祟, 不舒服的感觉也让他想要回到小浴缸里。他在梦里的小浴缸中泡了个澡, 觉得舒服了,这才慢腾腾地把注意力放在外界上来。
黑甜的梦境中,云秋只觉得手背疼, 连带着流向手肘那一片的肌肤都带着轻微的撕裂感, 仿佛细小的冰晶在里面冷冻成形,冷得他骨头疼。然而很快,他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贴了过来, 很大很温暖,是一个人的手。
有人用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为他捂热那一片因为输液而变得冰凉的肌肤,缓解了他的疼痛。不知道为什么,这双手让云秋感到很安宁, 没有来由的觉得这双手的主人是可以信任的。
云秋以他现在迟缓的思维想了一下,觉得应该是温存锐,于是小声说:“大熊,我们是一起被绑架了吗?我可不可以睁眼睛了?”
他记得他刚刚还在听讲座,并且在睡梦中提前把这件事情完善了——云秋拼接了一下以前听课的经历,糊里糊涂地认为自己已经听完了讲座了,还记得内容是一些关于色彩表达的理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来,还是在打针。
可是他的大熊没有回答他。那双手只是安静地放在他手腕上,没什么动作,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云秋想要再叫一叫他,批评一下这只大熊的不专心,可是刚刚片刻的清醒立刻又被药物带来的困意所遮掩了,几秒后,他又再次昏睡了过去,并且在睡梦里以为自己正在十万火急地藏起半包薯片。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所有的缝隙都被一种粉红色的粘稠塑料泡沫堵住了,而萧问水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房间外面,即将发现他在家里不停他的话偷吃零食,并且掉了一地的薯片渣子的事情。
他肯定会讨厌他了,说不定还会骂他。云秋想,突然又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跟他离婚了,好像是不需要再藏薯片的。
这个事实让他有一点微微的怅然,还有难过。
这个梦做完,云秋醒了过来。
关着窗户的医疗室里很昏沉,只有一角阳光透过百褶窗照在冰凉光洁的地面上。云秋睁开眼,看见了悬在头顶的吊瓶,里面的药液还剩半瓶,明晃晃地晃荡着一溜儿光影,令人目眩神迷。
他躺在那里呆呆盯了两三秒,这才发现吊瓶外还框着一个加温装置。睡梦中的那双手已经消失了。
他揉了揉眼睛,慢慢认了出来,这是学校的医务室。他以前来过几次,拿感冒药来的。但是他还是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跑到了这里来,云秋四下看了看,视线迷迷糊糊的没有看到人,认定自己一定是像电视剧里面一样失忆了——于是自己低下头,拔了输液针,当即就要往外面走,想要找个人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