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秋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为什么呢?”
他不明白,他看不懂萧问水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分开前是这样分开后也是这样,他能朝令夕改,而他只能被他左右自己的情绪,悲伤和快乐都由他。
尽管他反应迟钝,可是他也会徘徊、犹豫、痛苦。他给自己打印了网上查来的“失恋应对手册”,那种充满抒情和鸡汤意味的劣质文字,他把它们当成救命的灵药。不这样做,他知道会自己发烧,会做噩梦,会梦见以前那些在昏暗的房间里的日日夜夜,只有一个冷漠不回家的人要等,只有一个冰冰凉的机器人陪伴他。
他不愿意再相信他的话。
云秋有点难过地看着他:“为什么呢,你每次都是这样说话,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你。听了你的话,我会很难过。到时候离婚了,你是不是还要来管我?如果我答应了你,两年都不找其他人谈恋爱,做生小孩的事情,你还会来见我,说难听的话,我不想听。我现在也不想听你的话了,你说什么条件,我都不会答应的,你要是不愿意离婚,那你就不离婚好了,我自己可以离婚。我听大熊说了,可以找警察,法院,调解离婚,而且我现在有了收入了自理能力,也可以申请监护人解除了。就算我考不上星大,我也要和你离婚的。”
他说话还是有些词不达意,颠三倒四的。可是意思居然还是表达清楚了。他想明白了,他已经学会了寻找生活中的陷阱和迷雾,然后指出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萧问水的三个条件是一个不合常理的迷,要他自立,要他拥有一个还不错的学历,这是属于监护人的范畴,而跟离婚并没有关系,他并没有权力拿这三个条件限制他。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萧问水就已经变了脸色,脸色好像更加苍白了,整个人仿佛摇摇欲坠一样。他有些颤抖着说:“云秋……”
看云秋动了动,他立刻上前去,握住了他的肩膀,急切地说:“你不要走,别生气。”
他放轻了力道,几乎是哀求着他,说:“别生气……别走。”
他像是魔怔了一样,反复的,讪讪地说:“别生气,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爱你……”他再度哽咽起来,“我爱你,我想你。”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一直以来,他为他规划好一切,甚至规划他的感情与离开,A和O的关系中,他一直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切都逆转了过来。他没有他的陪伴就无法安睡,他看不见他在眼前就提不起谨慎好好吃饭,他绝对理智至上的计划早就不知不觉地被甜蜜的蛀虫蚀骨,内里空空。
他怎么能?
因为他的Omega不开心了,生气了,所以可以冒着云秋的身份被人查出来而发布那条戴着钻石、彼此交握的双手的动态去哄,因为他不再把他当成全世界的唯一,他愿意纡尊降贵地抱一条自己并不喜欢的犬类幼崽回家,那个晚上,他熬着夜查了好几个小时的资料,从天价护卫犬一直查到极地犬,他对助理说:“云秋这个Omega很娇气,容易害怕各种各样的东西,给他买只大型犬会比较好,但是考虑到大型犬有时候不好控制,性格不好的也不适合他,选一点温顺的品种吧,萨摩耶?他应该会喜欢,你说呢?”
那时候助理脸上带着一点笑意,里面有一种他读不懂的情绪。现在他明白了,那是感慨和怜悯的笑意,连不亲近的助理都看了出来,他已经在为这个懵懂不谙世事的Omega所左右,他生活里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他为他改建了为了讽刺父亲而保留下来的奇门遁甲的装潢,他愿意陪他住在儿童乐园一样幼稚的居所里。
最可怕的是他毫无意识。
现在他冷漠坚硬的外壳被直接打散,他可以承认了,因为他失败了。
半年以来所有的坚持与努力化为乌有。他失败了。
他说:“我们不分开了,不分开了好不好,你别……别离开我,云秋。”
他抱着云秋,实际上是云秋手足无措地抱着他——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说话了。萧问水的样子像是疯了。
他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萧问水却突然往后一退,神情有些痛苦地弯下腰来,捂住了胃部。豆大的冷汗立刻滚了出来,那一刹那萧问水甚至无法发声,浑身痉挛,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云秋吓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问水剧烈地干呕了起来,云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撕心裂肺的呕法,好像要连着整个肚肠都要翻过来一样的痛苦。他在吐,可是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只有清水和一些还没有消化的药片。
一早上的东西,他居然什么都没吃。
云秋不知道萧问水现在的化疗反应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剧烈呕吐和反胃感,让他在化疗之后长达一周的时间都无法进食。尽管他经历的还只是程度最轻的化疗。
但是现在的情况远远超出了他能够应对的场面之外,萧问水已经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拼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想要制住这种控制不住的身体反应,然而没什么用。
云秋心跳得飞快,怕得手脚冰凉,只能无助地跟着他半跪下去,努力扶着他,可是萧问水这么大一个alpha,很沉,在身体反应剧烈的情况下,他几乎要扶不住。
最后萧问水吐出了血来,黑色的血块。
云秋吓得哭了出来,反而在这个时候找回了一丝神志,他说:“大哥哥,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我去找人来救你,我去打120。”
他们的手机都不在身边,为了避免婚礼进程受到干扰,宾客的手机都由服务人员统一保管。
萧问水模糊中还要吐出几个字,但是云秋都没听清,他脱下身上的外套,努力给萧问水披上了,也不管他的衣服盖在他身上是那样小而单薄。深秋刺骨的冷风中,云秋穿着一件单衣跑了出去。
他们在的是一个偏僻的绿化墙,用鲜花装饰的,很隐蔽。所有人都跟着去另一边的宴席区了,婚礼的主角自然是两位新人,纵然有人发现了萧问水的离席,也只会以为他是去休息了而已。
云秋哭着跑出去,他生长了十八年,从来没有哪一刻跑得像这样快过。他飞快地找到了宴席区,冲进人群里找到医生和Susan,大叫着:“大哥哥吐血了!他快要晕倒了!快去救他!他现在很疼!”
Susan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立刻踩着高跟鞋跟他一起冲了过去。萧问水身后现在有她全盘操持的医疗队,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状况。
只有云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一头雾水的医生抱过去安慰了,带着他一起去急救室外面等着。
这个小小的骚动并没有引发任何人的注意,主要是没有人知道云秋口中的“大哥哥”究竟是指谁。
萧问水醒来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
病房开着暖烘烘的空调,反而让他有一种不舒服的憋闷感。口腔里的血腥味没有散去,他刚睁开眼,就听见Susan说:“呕吐过度引发的胃出血,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了,虽然还没到晚期那种不能生气不能多动不能有任何伤口的阶段,但是你这样就是在跟我作对,治了和不治没什么区别,你可以另请高明了。”
萧问水没有说话,他的喉咙剧痛,无法出声,只是用插着PICC管的那只手很轻地写了一个“云”字。
Susan说:“云秋在外面等着呢,他刚刚吓坏了。你想见他吗?”
萧问水点了点头。
Susan又说:“寻秋也知道这件事情了,赶过来问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生的什么病。”
萧问水还是只写,一个“云”字。
对于他的病情这件事情,他依然守口如瓶。萧寻秋被他逼着接任董事长位置上时,他用的理由也是生病了,治疗期暂时无法理事,需要他顶替一段时间。
不过照今天的情况来看,估计是瞒不住了。
可是他现在只想见云秋。
Susan就出去,把云秋叫了进来。
云秋哭完眼睛还是红的,这个小孩娇气到了一定程度,哭完之后眼睛必发肿,轻轻掐一下身上就会留下红痕,他们结婚之后的那段时间,云秋全身上下都是青紫一片,被他吻出来的。
他抱着一只熊走进来——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摸出来的,他感到害怕和危险的死后会求助于它,他现在唯一的安全区。
云秋就那样走进来,小声叫他:“大哥哥。”
萧问水努力对他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示意他过来坐下。
云秋于是过去了。
他好像知道萧问水不能发声,于是告诉他:“大哥哥,你如果有话跟我说,可以写在我的手上。”
他交出一只柔软的手掌,放在他的手边。
而萧问水什么都没有写,他只是轻轻握着这只柔软的手,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东西一样。
他不写字,云秋就找他说话。他问他:“大哥哥,你得的是癌症吗?是会死掉的那种病吗?”
他用这样柔软的语气跟他讲话,因为他现在病魔缠身,虚弱无力,这是给他的关照和怜悯。他天性这样温软善意,这个时候听起来几乎让人想要流泪。
萧问水轻轻在他的手上写:“是。”
“哦。”云秋明白了,他想了一会儿,说,“那应该很痛吧。”
他睁大他明净的眼眸,安慰他:“可是不要紧的,死掉就好了。可以重新来一次,大哥哥要坚强。”
萧问水在他手心写:“嗯。”
云秋叽里呱啦地跟他说着:“可是你很痛的话,我也不跟你吵架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大哥哥。你其实可以早一点跟我说的,这样其他事情都可以往后挪一挪。我生小孩的时候也很痛,不愿意处理事情,在家也喜欢发脾气打机器人,我知道的,死掉之前喜欢舒舒服服的。这样你说话很难听,我也不计较了。不过我觉得,现在死掉还是太早了一点,万一下一次变成了七八岁,那就很不好玩,还要上学。你可以好好养病,下次再死吗?”
萧问水还是在他手掌上,慢慢地写:“好,我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都在问什么时候甜什么时候转折点,其实萧总的崩溃就是最大的转折点之一(之一是因为之后云秋还会有一个转折点),只有萧总意识到自己的自大,像云秋一样成长起来,才是他们和好的契机。
第七十九章
云秋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看起来都是愁云惨淡的模样, 不过他可以理解, 萧问水难受,他也跟着难受。
白樾的“找个地方说说话”自然也被鸽掉了。云秋因为萧问水的突发情况,一直到下午都忘了这回事。
后面云秋想起来, 急忙拿手机出来联系白樾,白樾只是在那头有些无奈地笑着:“我知道了, 没关系。”
他在另一边问他:“你的前夫,是萧问水么?”
云秋沉默了一会儿, 说:“是。”
白樾说:“原来是这样。”
他在那边笑了笑,云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然而之后,白樾就一直没有再联系他了。
云秋觉得有一点难受, 倒不是因为喜欢他, 而是觉得自己因为没有遵守约定,所以失去了一个朋友。是他做错了事情,怪不得别人。
婚礼结束了, 萧问水还留在医院里。Susan来找他, 问他能否留下来,陪一陪萧问水,可是云秋犹豫过后, 拒绝了。
他还是要和他离婚的,他不愿意再呆在他身边难过。
萧问水在绿化墙内对他说的那些话,像是不清醒的人的呓语,而他醒来之后,眼神就变得和以前一样淡然安宁。他不说话, 云秋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怯生生地维持着原状。
他可以不讨厌他,因为他本来就喜欢他。可是他也喜欢自由自在、没有拘束的生活。
可是也因为萧问水的病,他见识了他好像要死掉一样的场景,觉得他很可怜,也开始像课本里学到的一样,关爱“老、弱、病、残、孕”一样去关照他,对他反而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忍让,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想当然地,把萧问水对他的不好都归类于他生病了,就像他怀孕那段时间里脾气焦躁不安一样。
留在病房里的时候,他也这么问了萧问水,可是萧问水没有回答他,只是在他手心反复地、轻轻地写:“对不起。”
*
Susan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萧问水,他一直是个外表冷漠、内心偏执炙热的人,对于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择一切手段地要拿走。可是现在,萧问水心里不灭的欲望好像被抽空了,那是极致崩溃之后剩下的晶白余烬,是一堆微微发热的死灰。
是信心崩塌、放弃一切的崩溃。
置之死地,而后复生出一丝微茫的萌芽。
云秋离开的当天早上,她告诉他:“云秋走了,说请假时间到了,要去上学。”
萧问水“嗯”了一声,用他没有插上PICC管的另一只胳膊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轻缓地呼吸着,仿佛睡着了一样。
*
云秋再次见到萧问水,已经是一周以后。
和以前每一次突如其来的见面不同,这一次萧问水给他发了短信,问能不能来找他,说是有离婚协议的事情要商量。
他们商量了这么久没有落定的离婚,萧问水终于还是松口了。
短信来时是周六的下午,云秋今天全天在蛋糕店里上班,连带着值夜班,因为他本来就是帮人换班的,所以现在也没办法请假,于是给他回了短信,说自己在上班,可能没有时间,明天见面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