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一时间只回荡着沈春澜讲课的声音,学生全都凝神听讲。
三节课顺利完成,沈春澜甚至还觉得意犹未尽。他给学生安排了一些课程作业,打算找一个人负责接收打包。沈春澜低头看学生登记表,一个学生的名字忽然跃入他眼中。那名字之中有一个“星”字。
“……郭星侨是谁?”他问。
那位戴助听器的半丧尸人学生举起了手。
“你留一个邮箱,负责帮我收一收大家的课程作业,打包之后再统一发给我。”沈春澜看着她微笑。
因为名字,他平白地感觉这学生如此亲切。
而此时饶星海在做什么,他甚至无从得知。
巨大的空虚与惆怅钻进了沈春澜的心胸。他在闹哄哄的教室里,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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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星海披着毯子,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沈春澜想我了,他心想。
“你病了?”小罗迅速远离他。
“对,传染你。”饶星海冷笑一声,继续靠着玻璃闭目睡觉。
面包车里很拥挤,关黎和康松在后排打盹,饶星海与小罗挤在车子中央的位置上,柳玉山则端坐副驾驶座,偶尔与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们已经收拾好寥寥无几的行李,离开了暂住地点。柳玉山租了一辆面包车,雇佣司机,车子载着几个人往西北方向开去。
饶星海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他虽然闭着眼装睡,脑子里却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
其中最严重的一个,是他就要离开北京。之后想要联系欧一野,困难将大大增加。
欧一野与他说过许多联系自己的方式,饶星海全都记着。但每一个都似乎不太靠谱,饶星海越想越紧张,干脆睁大了眼,呆看窗外。
昨天柳玉山接到电话之后,关黎等人立刻行动起来,仿佛他们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两句话:新的Adam诞生了,而他们需要立刻转移。
实际上和转移相比,新的Adam更让饶星海在意。
他装作无知,问柳玉山什么是新的Adam。柳玉山说,那是一个代号。他的语焉不详让饶星海惴惴不安,和聂采相比,柳玉山仿佛是一个更多谜团的人。
聂采是什么人,聂采的说话风格,聂采的脾气——他已经从沈春澜和Adam那儿得到了很多信息。但柳玉山在某一程度上是矛盾的:Adam认为柳玉山是可以信任的人,因为“他很照顾我”,但在饶星海看来,这个人和聂采一样古怪。
聂采的精神体不愿意靠近柳玉山,这至少说明,聂采是厌恶柳玉山的。但两人之间的相处却又完全看不出这种憎厌之感。柳玉山像是一个透明的人,饶星海捉摸不透他的底色。
还需要时间……饶星海对自己说,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身边这些人继续相处。
车子上了高速之后在加油站休息了片刻。饶星海买了点儿吃的回到车上,发现只有车边只有打呵欠的关黎。她脸色并不太好,看到饶星海之后,夹杂着不耐烦和怜悯的神情愈发明显。
“……你真奇怪。”关黎吃了点儿东西后说。
饶星海:“彼此彼此。”
关黎:“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行动。”
饶星海:“柳玉山说有工作安排给我。”
关黎:“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信,除非你有别的目的。”
饶星海:“你认为我有什么目的?”
关黎盯着他的脸:“柳玉山跟你说过Adam的事情了?”
饶星海点头。柳玉山告诉他Adam和他是双胞胎兄弟,但没有说出两个人诞生背后的秘密,只说是苏小琴无法抚养两个孩子,所以最终带走一个,留下一个。
关黎:“你没有任何感觉?他是你的弟弟。”
饶星海一脸平静:“我和他从来没有相处过,需要有什么感觉?”
在关黎短暂的沉默之中,饶星海心头一动。
他再次开口了。
“况且他是向导。”他说。
关黎一愣:“向导……对,他是向导。向导怎么了?”
饶星海:“向导没有用。”
关黎咬紧下唇,冷冰冰地一笑。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可自夸的,但我运气是真的好。”饶星海吃完了一条烤肠,顺手把竹签扔在地上,“我是哨兵,精神体还这么强大,关黎,我告诉你,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
关黎移开了眼神。
“那你很快就能实现愿望了。”她低声说,“我们去内蒙,和大部队会合。那里面都是和你志同道合的人。”
第103章 大部队(2)
关黎是被父母带到远星社的。她来到远星社的时候, Adam只有一丁丁点儿大。聂采和柳玉山挺喜欢她, 只让她陪着Adam玩,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做。
后来远星社分裂, 她的父母离开了远星社。关黎和父母走到半路, 想办法逃回了远星社, 回到聂采和柳玉山身边。
她喜欢在远星社的生活,与相处时间不多的父母早就没了感情。远星社里的人都称聂采为“聂老师”, 负责给众人上课的一般都是聂采, 而关黎比其他人还要幸运一点,聂采给Adam开小灶的时候, 关黎也可以旁听。
聂采很喜欢讲故事。关黎后来一直认为, 聂采是通过故事把远星社里这么多人连结在一起的。一个具有宏大目标、足够动人的故事, 容易打动人,也容易感染人。
“他说,这个世界把哨兵向导这样的特殊人类定义为齿轮。齿轮是各个部件之间相互咬合的关键,运作起来可以推动世界前进, 但是齿轮的作用就只有齿轮么?”关黎说, “聂老师认为, 我们不是齿轮,我们是鱼。你知道吧,鱼群汇集起来,是可以搅动江海的。”
饶星海半天才说话:“复杂,听不懂。”
“简单来说,哨兵和向导就是人类进化的方向, 我们的存在昭示着,人类可以变得更强壮、更厉害。而强大的人才能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
饶星海:“不强大的人怎么办?”
关黎:“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人类的命运没有选择他们,他们注定会被淘汰。哨兵向导能走到最后,而且一定会站到顶端。”
饶星海盯着她:“聂采看不起别的特殊人类?他认为哨兵向导才是最好的?”
关黎:“哨兵向导就是最好的。”
饶星海想了想,说:“我还在新希望上课时,老师说,这种歧视不会单独存在,它肯定还伴随其他的东西。”
关黎皱眉:“什么?”
饶星海:“聂采也认为向导比不上哨兵吧。”
关黎愣了片刻才回答:“你倒是跟他一样。”
饶星海点头:“那我有点儿欣赏他。他之前太讨人厌了。”
关黎:“……你弟弟也是向导。”
饶星海:“我们只有血缘关系,没有任何来往。你就算跟我说他是我爸,我也没感觉。”
关黎这回终于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端倪一样谨慎。
“……你和他不同。”她最后说。
饶星海:“什么?”
“他很温柔。”关黎低声回答,“他比你好得多。”
柳玉山吃了饭,远远招呼关黎。关黎告别饶星海走过去,两人走到僻静处,柳玉山才开口。
“饶星海怎么样?”
“不行……”关黎深呼吸之后,平静下来,“但对聂老师和远星社来说,他非常合适。”
把饶星海所说的和表现出来的状态全数告知柳玉山之后,柳玉山陷入沉思。
“你觉得他可信吗?”
“不可信。”关黎立刻说,“而且这个人相当没礼貌,令人讨厌。”
“你的判断里有感情因素。关黎,聂老师不会相信你的。”
关黎顿住了,迟疑片刻才问:“柳医生,那你信我吗?”
“我信你。”柳玉山回头,看着在面包车边正与小罗和康松聊天的饶星海,“但是无论饶星海是怎样的人,他来到我们这儿,我们就要让他成为我们的人。”
关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训导?”
“别怕。”柳玉山温和地笑笑,“你们没有做错事,我会保护你们的。”
关黎:“饶星海呢……和大部队汇合后,他要接受训导是吗?”
柳玉山没有回答。他看着饶星海,深色的瞳仁里没有一丝波动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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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澜醒来的时候,天竺鼠已经跳上书桌,按下了笔记本电脑的开机键。
电脑的桌面幻灯片轮换着,全都是黄金蟒和黑曼巴蛇的照片,天竺鼠就蹲在键盘上,不错眼地看。
沈春澜其实觉得这样不好。不给它找照片,大屁股鼠会亮出小爪挠他的手;但网上找的照片,说实在话,比饶星海那两条漂亮太多了。沈春澜担心天竺鼠看多了之后,等饶星海回来再见那俩蛇,大屁股鼠心里会有落差。
他今日没课,打算去特管委那边探望Adam。出门前他把大屁股鼠抓起揣在怀里,大屁股鼠果然开始蹬腿挥手地挠他胸口,气得沈春澜直接把它收了起来,直到见到Adam才放出来。
天竺鼠只能和Adam的黑曼巴蛇玩耍,以慰相思。
天气炎热,蛇也没力气和大屁股鼠戏耍,团成一圈给它当床垫,两个精神体毫无活力,仿佛疲累了一天的社畜,在地上躺着,一动不动。
沈春澜:“……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
Adam住的这新地方虽然仍旧处在重重监管之下,但比之前的监室大了许多,东西也齐全不少。他拿了些零食水果招待沈春澜,但被询问之后,脸却刷地红了。
他在特管委生活的这段日子已经不再戴口罩,二六七医院皮肤科的医生找出了皮肤过敏的原因,对症下药,现在Adam已经成了一个皮肤光滑的小年轻人。
但他的沮丧也正因那医生而起。
“医生是个地底人。”Adam说,“他昨天到特管委办特殊人类的签证手续,顺便来看我,说自己要去德国参加大会,有一篇论文入选了。”
沈春澜点头,他暂时没听出任何不妥当的地方。
“他走后没多久欧老师也来探望我,我把欧老师气着了。”Adam挠挠鬓角,“欧老师骂我骂得好厉害……我觉得他甚至想放蛇凶我。”
沈春澜不解:“放蛇?你说了什么?”
Adam的脸红得愈发过分,紧张地绞着衣角,迟疑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挤出来:“我说,没想到地底人也能去参加这样的国际会议。”
沈春澜:“……嗯。”
“欧老师问我‘没想到’是什么意思。我说……我说,他是地底人啊,地底人怎么可能……”Adam紧张得结巴了,“欧老师就生气了。他说我忘恩负义,医生帮我治好了病,我现在却瞧不起他。沈老师,我没有瞧不起,这怎么就是瞧不起了……”
沈春澜一直盯着他。他忽然发现,Adam的脸红并非羞涩,而是极度的紧张和焦虑。
Adam不敢跟欧一野争执,那应该是欧一野单方面的训斥。
Adam告诉他,随后欧一野还问了不少问题,和半丧尸人、茶姥或者狼人相关的。Adam谨慎地回答,他想给出欧一野喜欢听的答案,但这些口不对心的答案,反而让欧一野愈发愤怒。
“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不知道,具体错在哪里。”Adam沮丧极了,“我后来说,半丧尸人也有权利接受教育,或者去工作,我们也不应该看不起茶姥……他们对这个世界是有价值的,我们要尊重他们。”
沈春澜沉默许久,没有吭声。
Adam愈发不安了,他的黑曼巴蛇啪地消失,天竺鼠摔在地上,惊醒后浑身软毛都炸了似的,哼哼地叫。
“你确实有错,但不仅仅是你的原因。”沈春澜终于开口,“半丧尸人和茶姥都是有价值的,所以我们要尊重他们,是吧?”
Adam点点头。
沈春澜:“那我换一个问法,Adam,因为你对饶星海是有用的,所以饶星海爱你,关心你,对吗?”
Adam张了张口,想要回答,但并未吐出一个字。
“当日在王都区,因为宫商对你是有用的,因为宫商是有价值的,所以你愿意冒险救她,是吗?”
Adam轻轻摇摇头。
“因为你对我是有用的,有价值的,所以我常常来探望你,是吗?”
Adam低下了头,看到天竺鼠不知何时爬到自己鞋面上,仍旧躺着睡觉。
“……不是,不对……可那是因为什么?”他低声问,“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可是我不知道。”
沈春澜把他台面上的东西,全都推到一边,清理出半张干净的桌子。他此时像是一位给Adam上课的老师。
“有用,有价值,确实是衡量事物的标准之一。”他说,“但是Adam,是之一,不是唯一。把世界上的所有人类,所有生物,划分为有价值和没价值的两部分,就像这张桌子一样,很直接,很清晰,而且很容易。但是这不仅对这些被划分的人不尊重,对我们自己也不尊重。难道除了判断一个人有没有价值,你不会有别的情感?”
这仿佛是说,人只能用“价值”来判断一切,除外所有的感情,所有幽微的怜悯、爱、同理心、正直、公义,全都被抹除了。
“但人类绝不会这么狭隘。”沈春澜看着Adam,“茶姥、半丧尸人、地底人,他们可以上学,当医生,当研究者,不是因为‘特殊人类’这个身份有价值,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可以享有这一切权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