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晚与屈舞似是正为某事争执。狼人抓住屈舞的手腕, 不像握也不像牵, 有点儿胁迫的意思,但他脸上神情却流露几分恳求。
“……行不行?”
沈春澜听到他这样说了一句。
意识到有人过来, 薄晚很快松手。待发现来者是沈春澜, 两人都很是吃惊,屈舞的惊讶中还带着几分欢喜:“沈老师!”
看到沈春澜, 他立刻想起饶星海。因不清楚沈春澜是否知道饶星海的事情, 屈舞身为饶星海的前舍友, 结结巴巴起来:“沈老师,那个……我……”
沈春澜眼尖,瞥见薄晚手里拿着的是特殊人类社团申请表。
特殊人类群体想要成立正式社团,需要向危机办和特管委层层申请。手续是否麻烦, 耗时是否长久, 则全看社团性质。沈春澜记得, 去年半丧尸化人类成立的独居半丧尸人互帮互助社团创下了审批时间最短的记录,但吸血鬼申请成立的血浆品鉴协会最终被驳回。
在特管委的官方网站里,常常可以看到这些信息。在了解各种特殊人类生存现状的时候,沈春澜曾深入研究过这类社团的目的和组成。有些时候,边边角角的细碎片段能为他的研究增添许多细节。
“你要申请成立什么社团?”沈春澜问薄晚,“狼人毛发鉴赏协会?”
薄晚:“是远星社。”
沈春澜登时一愣, 怀疑自己听错了:“远星社不是成立过了么?”
“我要重启远星社。”薄晚凝视着沈春澜,“过程是有些麻烦,手续也繁琐,但我必须要做。”
重启远星社,最大的阻碍在远星社的历史。
危机办和特管委对聂采等人的调查以一年前的新希望学院图书馆爆炸事件为切入口和理由,而远星社恰好是重要的事件关系人。
事实上,在远星社决定停止活动后,以六叔与怪财为首的核心成员已经向特管委递交了注销“远星社”的请求。这个请求当时并未立刻得到批准,因为远星社对国内所有类似的特殊人类社团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特管委不舍得轻易取消“远星社”名号,他们还试图保留这个社团,哪怕只有一个壳子。
于是时至今日,“远星社”的名字仍未从特殊人类社团名单中去除,特管委仍旧希望有朝一日,它能重新恢复活动。
但问题是,目前以聂采为首的“远星社”是危机办和特管委正在调查的对象,薄晚递上去的请求虽然有理有据,也难免被暂时搁置。
“得等调查结束。”薄晚告诉沈春澜,“调查结束,有了结论之后,‘远星社’就能真正回到我们这边。”
“我们?”沈春澜奇道。
他拿过申请表,吃惊地发现在上面已经写上了好些名字:阳云也,阳得意,席微韵,屈舞,还有雷迟、夏春,以及几个沈春澜不认识的特殊人类。
看到自己的学生名列其中,沈春澜不能不惊讶。“屈舞,你要加入远星社?”他抬头问。
“凑个吉利数。”屈舞手指在表上一划,“正好十六个人。”
沈春澜:“都是新人?”
“全都是年轻人。”薄晚的声音里有一种昂扬之气:“这是新的远星社,和我父亲率领的远星社有渊源,但其中的人已经不一样了。”
“那你们要做的事情呢?”
“我们会继续搜寻和保护罕见特殊人类。”薄晚回答,“远星社的使命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看着申请表上远星社的标志,那颗银色的星辰。
“远星社之所以名为‘远星’,是因为创立者认为,所有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特殊人类,无论常见的还是罕见的,都是星辰。远星社要前往常人所不能抵达的地方,挖掘出遥远的星辰,让它们被所有人注意到,得到在星群中闪耀的机会。”
说到这里,薄晚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仿佛是因为这些话听起来有些天真。但片刻的尴尬从他脸上很快消失,他重新坚毅起来:“在我心里,这是有价值的事情。很遗憾我没有及时地在他离开之后继续做他希望我做的事情。但现在我有机会,我要让远星社回到正轨。”
沈春澜一点儿也不觉得这好笑。
诚然,少年人谈论梦想,是一件热血沸腾的事,但年长了一些再说理想,往往会让人觉得不妥当。
生活本应该让人认清事实,这没有错--但总有些人会发现,自己认清了的事实,是一切他所坚信和坚持的,在繁复世情中,始终有意义。
“我很钦佩你。”他诚心诚意地说,把手中表格放回薄晚手中,“我其实想向你推荐两个人。你见过饶星海和Adam,你觉得他们两兄弟怎么样?”
“--当然好!”薄晚兴奋,“他俩是双胞兄弟,一个哨兵,一个向导,相互配合一定能有大作为。远星社很需要他们……但是……饶星海不是已经……”
他看向屈舞。屈舞也同样满是困惑。
“我会把他带回来的。”沈春澜说。
他就这样和薄晚定下了约定。薄晚看着他走回红楼,扭头看向屈舞:“你们沈老师和饶星海什么关系?”
屈舞:“师生关系。”
薄晚:“这么简单?”
屈舞:“还会有什么不简单的部分吗?”
“我慢慢跟你分析。”薄晚说,“走吧,我陪你去找席微韵。”
屈舞没移动半步:“你不必和我去。”
但他的反对不能动摇薄晚。两人又拉扯半天,最终还是一同上了车。
这段时间,屈舞除了继续跟师兄师姐做选课APP之外,还常在RS咖啡馆陪薄晚一起整理远星社当年留下来的资料。这些资料一部分存放在薄云天的书房里,一部分被薄晚的母亲藏在地下室,另有一部分则在六叔和怪财的手中。
与薄晚一同整理,屈舞也一分分熟悉了远星社从成立到分裂的过程。
远星社创始人是一对夫妻,之后的好几年也始终只有两个人。
他们携手穿山越岭,深入峡谷川地,一点点地让远星社的名号,在特殊人类之间悄悄传扬开来。
越来越多的人找到远星社,或者是想加入其中,或者是找他们讨教经验。数年后特管委放开了特殊人类社团的申请限制,远星社成为某种标杆:只要找到远星社,就等于找到了希望,不吝教导的夫妻会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了所有求教之人。
之后,类似远星社的社团在大地上一个接一个地建立起来:救助特殊人类儿童的,探索特殊人类医学的,协助茶姥推动盐碱化土地改造的,研究雪人毛发御寒作用的……
越来越多的特殊人类救助经验在社团之间相互交流。被渔网勒伤的海童在普通的医院里需要哪些药物,如此用最低损伤的方式从闭塞的村庄中救走一位幼小的茶姥,在雪山中如何寻找雪人的踪迹,已经消失多年的神农架野人似乎又出现在山区之中,如何把他们的行迹与别的动物分开……
远星社是点燃宇宙的火种。在它之后,无数星辰开始闪动。
屈舞有时候会在心里描画薄云天的模样。薄晚给他看过照片,但和妻儿在一起的薄云天跟所有寻常的父亲和丈夫一样,一点儿没有屈舞想象之中的豪迈。
薄晚也会变成那样的人吗?他重建了一个年轻的远星社,他也会成为引领其他星辰的人吗?
又或者,那些已经扎根在广阔土地之中的星辰,正回头向自己的引路人赠予星光?
远星社重启的消息通过六叔和怪财的地下渠道,曲曲折折地传了出去。当年心灰意冷离去的人们,虽然大多没有回归,但他们会给薄晚打电话,告诉他许多过去的事情。
最让薄晚吃惊的是,不少社团和特殊人类主动联系他,开口第一句总是--我们当年接受过远星社的帮助,现在你应该很需要我们的援手。
他们并不是孤独的。单单是这个事实,已经给薄晚和屈舞带来澎湃勇气。
两人来到席微韵的工作间时,她正蹲在一台机器前,大汗淋漓地拧螺丝。
屈舞的神经义肢没有大问题,但席微韵打算为他重新调整内部的线路,置入新的感应芯片。过程虽然简单,但屈舞还得再受一次疼痛的折磨。
薄晚俨然一副监护人的架势,站在屈舞身边,盯着正取出芯片的席微韵。但屈舞和席微韵一同转头看着他。
“你可以出去了。”屈舞活动着手上的义肢对他说。
薄晚:“你现在是远星社重要的员工,身为远星社负责人,我得陪着你。”
屈舞:“……”
薄晚仍在坚持:“我出去也没用,我坐不住。”
他头上蹦出两只白狼耳朵,一只手按在屈舞的右肩,殷切地看着屈舞。屈舞对狼耳朵完全没辙,没两秒钟立刻点头屈服。
这一回拆卸义肢,痛感远不及上一次强烈。相比较之下,被薄晚紧紧揪住的肩部似乎更疼一些。
“距离上一次拆卸时间太短,你的神经线还没完全跟义肢结合好。”席微韵说,“不过这正好,这一次芯片安装完成后,过两年再来就行。”
屈舞松了一口气。说实在话,他有点儿怕,神经一直紧绷着。也正因为这种忐忑,对于薄晚的关心,他头一回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抗。
席微韵走到一旁调整义肢,薄晚站在屈舞面前,忽然用两只手捧着他的脸,让他抬起头。
薄晚:“怕不怕?”
屈舞:“不怕。”
薄晚拧紧眉头:“可以抱着我。”
屈舞:“没必要。”
薄晚:“……”
他换了一个话题:“我最近在考虑是否要给你加一点儿工资。咖啡馆的生意很好,你又为远星社花了这么多时间,时薪不好再加,但可以给你发奖金。”
那张年轻的脸庞上终于扬起笑容:“好啊好啊!”
薄晚暗暗咬牙。唯有在提到加薪酬的时候屈舞才会活泼一点儿,这特别让他不愉快。他坐在屈舞身边,大着胆子去碰他的手,装作继续聊奖金之事。
屈舞的注意力被完全分散,没有注意他的小动作--或者注意到了也没有抗拒,因为薄晚用的是狼爪子。
两人从发奖金聊到饶星海和沈春澜的关系,等聊到席微韵的伴侣申请,席微韵终于转过身来。“怎么八卦到我身上了?”她拿着义肢走回来,“我装上去了啊,有点儿疼,但肯定没有上一次持续时间那么久。”
屈舞点点头。他现在已经完全不习惯自己身上没有义肢的古怪感觉。看着义肢逐渐靠近,薄晚忽然又扳过他的脸:“屈舞,我妈让我带你回家吃饭。”
屈舞一愣:“为什么?”
“她有很多远星社的事情想告诉你。”薄晚说。他看见屈舞盯着自己,在义肢套上左臂截面的时候,屈舞的身体开始颤抖,随即嘴唇紧紧抿住了。
他们都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分散注意力,所以薄晚开始聊起母亲做的菜。他一直盯着屈舞的眼睛,屈舞有一句没一句地接话,目光始终盘桓在薄晚脸上,刻意地没有扭头。
薄晚动了动耳朵,他看见屈舞的眼神移到狼耳朵上,微微笑了笑。狼爪恢复成人形,薄晚按着屈舞的后脑勺,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他等待着屈舞的斥骂或者推开自己的动作。但屈舞没出声也没动弹。他抓住了薄晚的衣服,因为左臂的剧痛而一声接一声急促地呼吸。
薄晚把他揽得更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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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席微韵告别后,薄晚本想送屈舞回学校,但屈舞不愿意。
317宿舍里成日弥漫着古怪的气氛。饶星海离开后空出来的那张床还没有新舍友进驻,阳得意和周是非都不会在宿舍里多呆,两人一旦聊天,很容易就会陷入互相指责:阳得意指责周是非没有注意到饶星海的变化,周是非则认为阳得意和屈舞跟饶星海来往更多,他们应该比自己发现得更早。
谁都知道这种口角毫无意义,宿舍里冷清僵硬的气氛令屈舞难以忍受。
他跟薄晚回到了RS咖啡馆。咖啡馆早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来看帅狼人的客人络绎不绝,有时候没位置也要站在吧台前面和薄晚搭讪。
屈舞在人群中自如穿梭,端咖啡递蛋糕,好让左臂更多地活动,让自己尽快适应。
咖啡馆里的常客都认识屈舞,总有人亲热地和他打招呼。屈舞开始注意仪容后,整个人干净好看许多,没能跟薄晚搭上话的客人都中意跟他瞎聊。而这个时候,薄晚的犀利目光会越过人群,死死钉在屈舞身上。
如此这般忙活半天,快打烊时薄晚才能坐下来。
他按着计算器算账,抬头时发现店里只剩屈舞一个人。
卷闸门半关,屈舞正在擦窗户。他换下了RS统一的服装,穿着新希望校运会时给每个学生发的纪念T恤,方便干活。窗户边上的小客人用蜡笔在玻璃上画了一只粉红色的小狼,屈舞发现得太迟,擦除起来十分困难。他在抹布上沾了些清洁剂,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蹭。
擦了一会儿,身后忽然落下一片阴影,薄晚站在他身后,手臂撑在玻璃上。
屈舞:“……”
这姿势令他本能地警惕起来。
“屈舞。”薄晚在身后说,“今天你抱了我。”
屈舞没回头:“那不算。”
薄晚:“怎么不算?”
他愈发胆大,伸手去揽屈舞的腰。屈舞没任何反应,薄晚心想,没反应是说明他习惯了,还是麻木了?紧接着他听见哨兵侧了侧头,生硬开口:“别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