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黎:“没去过。”
饶星海就像闲聊似的继续往下说:“那狼人老板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是他做的牛排不错,绝对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肉,又嫩又入味。”
关黎完全不为所动。
“……连Adam也说想吃。”饶星海又哧溜吸进去一筷子面条,装作没发现关黎的愣怔。
他说完这句便低头吃面,最后是关黎忍不住了。
“Adam还跟你说这个?”她小声说,“你跟他……不是没多少来往么?”
“当时不知道他是我弟弟,就只是觉得这人奇怪,但挺好聊。”饶星海在脸上比划一阵,“他不是总戴着那口罩吗?我说咖啡馆里的招牌菜是牛排,他说想吃,但又不肯摘口罩,最后什么也没吃成。”
他舔舔嘴巴,状似无意:“其实想想,挺可怜的,他虽然在远星社长大,可也没受过什么好。”
关黎咬着筷子,默默地看他。
饶星海趁热打铁,一边从汤里捞出断了的面条,一边说:“要不是认识了你们,我还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关黎终于上钩。
“他说的什么话?”
“他说他有个姐姐,对他特别好,从小带着他护着他。”饶星海回忆,“他告诉我,有个老师常常因为他事情做得不好惩罚他。每次惩罚他,他都很害怕,好在每次惩罚完回到家里,总有姐姐等着他。是你吧,那个姐姐。”
他端过关黎面前只吃了一小半的面碗,继续狼吞虎咽。
“……那时候他很小,才几岁,跟这桌子差不多高。聂老师总说他太蠢太笨,不懂事,很多应该学会的知识怎么教都不懂。”关黎说,“聂老师会惩罚他,让他一个人在夜里走山路再折回来。”
饶星海听着,手上动作没停,仿佛他并不在意似的。
同样的一件事,Adam所说的和关黎所说的,给他的感受大不一样。
年幼的Adam独自一人穿过那些黑魆魆阴森森的岭子,起初只有他的黑曼巴蛇陪伴在侧,不久之后,属于他自己的精神体--一蓬蓬的绿色萤火虫--终于出现。
聂采的黑熊总是跟在Adam身后,他是Adam阴影的一部分来源,也是萤火虫始终只能在夜里才释放的根源。
但Adam不知道,黑熊之后,还有一个关黎。
她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十来岁的小姑娘,不敢提灯,不敢让别人陪伴,仅仅是因为担心年幼的弟弟才悄悄缀在其后。Adam走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等Adam快回到家时她就抢先一步离开,先烧开热水,给他准备好一杯温茶。
远星社里同龄的孩子不多,除了Adam可以和柳玉山住在一块儿之外,其余几个都同住在一个屋子里。Adam喜欢赖在关黎身边,关黎是从小罗或者康松这些顽皮孩子手里护着他的人,他的姐姐,他的保护神。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饶星海问,“他被黑熊吓坏了,精神体白天根本没法显形。”
关黎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饶星海:“Adam去新希望看运动会那几天,我们都见过面。他确实没有说自己的身份,也不肯摘口罩,但是跟我说了挺多他的事情。”
关黎盯着他,半信半疑:“你是不是知道Adam现在在哪儿?”
饶星海:“聂采和柳玉山都不知道,我怎么晓得。”
关黎脸上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但饶星海紧接着的一句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其实我一直觉得,聂采和柳玉山肯定知道Adam的下落。他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们不要Adam了。”说出这句话,仿佛要花费极大力气,关黎抿着嘴,半天才吐出下一句,“因为你来了。”
饶星海:“……”
他默默放下了筷子。
小店面里人倒是不少,个个都操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大声谈笑,和朋友,和店里的人。太热闹了,饶星海的心却越来越沉。
几乎是某种直觉,他迫切地想跟关黎分享此刻的心情--并且他知道,关黎能理解自己,还会保守秘密。
“是他承受了本应该由我承受的一切。”他低声说,“所有的事情,我都听聂采说了。原本被带走的是他,留下来的是我。是我被惩罚,是我要时刻害怕,是我必须永远戴着口罩,没有姓名,只有代号。”
他没有听到关黎的回答,但眼前的女人目光专注,没有移开分毫。
“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但……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了。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不要Adam是什么意思,彻底放弃他?还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管他?或者……”饶星海看着关黎,“如果知道他可能透露远星社的秘密,你们会扼杀他?”
“不要用‘你们’。”关黎低声说,“远星社里并非所有人都和聂老师同个想法。”
“是聂采不想再要Adam?”饶星海不能明白,“我和他都是所谓的新型人类,多一个人不好吗?”
关黎舔了舔嘴巴,将要吐露的秘密似乎令她感到极端不悦。
“在塞仁沙尔山的日子里,你看到那几个女向导了么?”她说,“如果不出意外,她们其中一人……或者所有人,都会是你孩子的母亲。”
饶星海完全愣住了。
“……我不会和女人结为伴侣。”他斩钉截铁。
关黎笑了笑:“在远星社里,你的想法,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想法,都是最不重要的。每个人都要抛弃自己的狭隘的理想,为远星社和哨兵向导的未来付出一切。”
说这些话时,她眉梢微微挑起,压抑着不屑与厌恶。
“你知道之前聂采寻找过女向导吧?在今年年初。”关黎问,“你猜猜这些女向导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们是新型人类胚胎的容器,和饶星海的母亲苏小琴一样,被用各种理由和手段诓骗到远星社,为远星社生下具有巨型骸骨基因的孩子。
“聂采只要男孩,只要哨兵。他要制造出最强最好的男性哨兵,然后让他和女性向导结合,用自然生育的方式诞生新型人类的下一代。”关黎说,“这是他梦想的方式,自然繁衍,自然延续。”
饶星海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也是想要宫商的原因?”
“对。”关黎点头,“那时候聂老师以为只有Adam一个新型人类,Adam是向导,但这也没办法。他想控制宫商,让宫商和Adam生下第二代新型人类,好观察巨型骸骨的基因或者黑曼巴蛇精神体是否可以被第二代新型人类继承。”
寒意掠过饶星海的皮肤,他低下了头。
“……Adam是向导,你是哨兵。”他说,“他最合适的对象难道不是你吗?”
这回关黎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筷子搅动着面汤里所剩无几的东西,良久才喃喃道:“聂老师认为不是。”
饶星海:“……你说了这么多,反倒让我更迷惑了。”
关黎“嗯”了一声。
饶星海:“你不觉得聂采的想法--”
关黎立刻打断他:“别说。”
饶星海:“这不正常。”
“别说。”关黎再次低斥,“别这样想。”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他甚至觉得,只要细细一想,所有远星社的人都应该发现聂采所谓的理想是多么不对劲。但是身处迷局之人,被蛊惑之人,往往不会这么容易清醒。
饶星海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想见Adam吗?”
关黎猛地抬起了头。她盯视饶星海的目光里仿佛蕴藏着灼灼火光,饶星海几乎被她那通透凛冽的眼神刺伤。
那火光渐渐黯淡,她笑了笑,摇摇头:“不想。”
饶星海根本不信:“你在骗自己。”
“我真的不想见他。”关黎说,“我不可能离开远星社,如果要再见,那就是他回到远星社,我们才有机会。”
她的声音放低了,轻了。
“……我不想他回来。”像是积蓄了足够勇气,她再一次直视饶星海的眼睛,“我也不希望你来到远星社。饶星海,这不是一个能让你实现愿望的地方。我承认,我没办法违抗聂老师的命令……因为我怕他。但是你不一样,你有选择。如果有机会,别留下。走。”
饶星海霎时间根本无法分清楚关黎是说真心话,还是试探自己。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关心Adam,你心疼他。”关黎抓住了饶星海的手,“我说的也是真心话。现在还留在远星社的人之中,几乎全部都是无法离开的。我们脱离这个世界太久了,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我们不会有朋友,不会有可以谈话的人,我们只能选择远星社,只能留在聂老师身边。你不一样,饶星海,你要想清楚……”
这些也是聂采对他们训导的内容么?饶星海心想。为什么无法正常生活?他们没有谁真正地在普通平常的世界里生活过,是谁告诉他们,不可离开远星社,不可离开聂采?
关黎没有再说下去,两人相对着沉默。饶星海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挺晚了,我们回去吧。”
他把手机和钱包都放在桌上,提醒关黎:“你帮我看着,我去上个厕所。”
店内没有卫生间,老板指点他穿过后厨的小门,到隔壁店去解决。饶星海按着他所说的拐出后门,回身把小门顶着,戒备着门内情况。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台手机,黑色的直板老人机,小屏幕大按键。
这是那位在收银台打瞌睡的老人的手机,饶星海点餐时趁着关黎没注意,顺手抄走了。他自己的手机正在关黎眼皮底下,他只能凭回忆去回想那条伪装成营业广告的短信里的数字。
他按下短信中的所有数字,等待着。
片刻后,那头果真有人接听:“专属客服为您服务。”
“我是饶星海。”饶星海快速地说,这句话一出口,电话另一头立刻换了人,“我有情况汇报。”
欧一野的声音传来:“说。”
听见他的声音,饶星海没来由地一阵放松。
“欧老师,我现在已经离开内蒙古,目前在山西境内,准备回远星社的新基地。之后请追踪我这个手机的位置。”饶星海语速飞快,将自己查探到的事情一一告诉欧一野,包括聂采的目的,远星社的目的,柳玉山的古怪之处,聂采和乔弗里的联系,还有那位已经出生了的小孩。
欧一野对柳玉山的古怪之处非常感兴趣。他告诉饶星海,他和沈春澜都认为,柳玉山和聂采的性格,在某一个阶段似乎产生了缓慢的对调:柳玉山以聂采为学习对象,学着像聂采一样为人处事,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温和且受人欢迎的聂采。
而聂采正好相反,他的性格逐年逐月地改变,成为了当年孤僻固执的柳玉山。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无疑是柳玉山。
但他们尚不知道柳玉山做这一切的目的。报复聂采?还是想夺走远星社?他为什么假借不存在的“绿洲”之名向高天月透露远星社和聂采的事情?
“一切都顺利吗?”欧一野问,“我们很担心你的安危。”
“还算顺利。”饶星海实话实说,“关黎确实是突破口,我们之间聊到了很深入的事情。她是最可能反叛的人。”
“以后我会追踪你这个号码。”欧一野又问,“他们怀疑你吗?”
“应该还没有怀疑。”饶星海坦白,“但我也没有接触聂采和柳玉山真正核心的机会。这两个人常常会密谈,避开所有人。。”
欧一野:“……抵达基地之后立刻发信息。饶星海,记住,你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把那个孩子安全带走,二是找出聂采、远星社和乔弗里之间的联系。在必要时刻,后者可以放弃。”
饶星海:“我明白。”
欧一野:“你做得比我想象的更好。”
饶星海:“是聂采对我……也就是新型哨兵的迷信,给了我机会。”
欧一野:“有什么想对Adam说的吗?我可以转告。”
饶星海想了一会儿:“好好学习。”
他与欧一野道别,挂了电话。和欧一野的谈话时间只有几分钟,犹豫片刻,饶星海再次按亮电话,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第一次拨通,只响了一会儿他就挂断了。
紧接着,他再次拨通。这一回,沈春澜果真接起了电话。
“……饶星海?”
听见沈春澜声音的瞬间,饶星海有种脱力的感觉。老人机通话质量不好,沈春澜的声音有些变样,失去了细节,但音量很大。饶星海把手机紧紧按在耳朵上,仿佛这样就可以离他的老师更靠近一些。
“嗯。”他低声回答,“沈老师。”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和喘气声。
“……你在哪里?”沈春澜打破了沉默,“不是去内蒙古找骸骨吗?”
很快他又补上一句:“等等,不能说的别跟我说了。你现在安全吗?受伤了吗?”
“很安全。”饶星海靠墙蹲下,捂着脸,“……再多说一点儿,老师,我好久没听你声音了。”
沈春澜似是走到了更僻静的地方:“我想知道你的情况。”
“不用担心我。”饶星海说,“我现在很安全,刚刚联系了欧老师。你呢?”
“Adam挺好的,曹回和宫商每隔几天就来给他上课。薄晚准备重启远星社……”
“你呢?”饶星海固执地问。
良久才听见沈春澜的答复:“……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