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星海“嗯”地应了。仅仅这四个字就足够在他心中掀起惊涛,但也足以慰藉他此行所有不安与彷徨。
“做了各种各样的梦,好的不好的……”沈春澜低声说,“你可以照顾自己,对不对?你会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是吗?”
“是。”饶星海一字字说,“我一定做到。”
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但他不能再耽搁时间了。挂断了电话之后,饶星海又在原地逗留了片刻。听见沈春澜的声音无意给了他的勇气,但这勇气和他所处的境况相比,又显得过分薄弱了。他站不起来,他无比渴望沈春澜就在自己面前,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好让自己能抱着他,吻他,或者被他抱着,在他怀里听他说一些似嗔似喜的抱怨。
他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渴望和沈春澜度过平常普通,不断重复的每一天。
想回家,回到新希望,回到他的爱人和朋友身边。
但他立刻抓着自己的头发,咬住嘴唇,提醒自己不可动摇。按下手机的关机键的时候,饶星海仿佛把此刻的波动情绪也一起锁进了渐渐暗下的屏幕。
把手机揣入内袋放好,他回到关黎面前。关黎丝毫没有起疑,指了指他的手机:“聂老师刚刚找你。”
两人步行走回小旅馆,饶星海给聂采回复电话。聂采和柳玉山原来已经在监护所接到了那小孩,似乎认为饶星海可以和他分享喜悦,他的语调异常兴高采烈。
“他还有这么高兴的时候?”饶星海后来问关黎,“我一直以为他不懂怎么正常地笑。”
关黎:“我小时候,聂老师没有现在这么不好应付。”
饶星海点点头。和欧一野的联系给了他很多信息。他模糊地理解了性格对调的意义,此时在他看来,柳玉山比聂采更可疑。
车子载着几个人,在路上颠簸不停。走走停停将近十天,他们终于回到了所谓的远星社新基地。
新基地在贵州南部,一个靠近广西边境的地方。群山成了天然的掩护,而山民们离开故土迁移城镇之后留下的房子,成为了远星社众人落脚的地方。
饶星海压抑着内心的复杂感受:他没想到自己回到家乡,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小罗和康松一路上玩玩闹闹,抵达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晚。一路上俩人天不怕地不怕,但车子停下后迟迟不敢下来:“关黎……”
关黎拽着饶星海下车,不打算理会俩人的求救。聂采就在村口等待着,看到饶星海和关黎时笑了笑,但目光转到小罗和康松身上,又冷得可怕。
“去找柳医生。”聂采对饶星海说。
柳玉山和聂采同住一栋两层小楼,两人来到楼下,柳玉山正好端着水走出门口。
他亲热而快乐:“饶星海,去看看你弟弟。”
饶星海愣住了。他还没习惯自己多了个弟弟。
“关黎帮我个忙。”柳玉山说,“饶星海自己去就行了,在二楼。”
小婴儿出生没多久,还是一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吃饱喝足了正在睡觉,两手攥成小拳头。
饶星海以前在孤儿院也见过这样的小婴儿。都是刚从医院抱回来的小娃娃,被饶院长护在怀里,然后饶星海就知道,他又多了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黑曼巴蛇从饶星海袖口里钻了出来。它缠在婴儿床的栏杆上,黑豆般的小眼睛盯着床上的小孩,末了扭头看饶星海。
“我弟弟。”饶星海说,“可爱吗?”
黑曼巴蛇摇摇头。
饶星海:“长大估计也跟我一样帅吧。”
黑曼巴蛇又摇了摇头。
饶星海搬了凳子坐在婴儿床身边,呆看着那婴儿。他心里窜出一些古怪的念头,比如如果沈春澜能生孩子,说不定他们的小孩就真长这样。可惜太小了,还看不出什么模样,头发稀少薄软,大大的额头上有青色的血脉,是最容易被伤害的生命。
饶星海伸手想碰一碰他的眉毛,很快却又收回来,在衣襟上把手擦来擦去,对黑曼巴蛇说:“我没洗手。”
黑曼巴蛇大着胆子用蛇尾碰了碰小孩软乎乎的小肉脸。他在梦里抿了抿嘴,黑曼巴蛇又拂了下他的小鼻子。黄金蟒十分不满,甩了甩蛇尾,把黑曼巴蛇推到地上,威胁地冲它嘶嘶吐舌,像是警告他,让他离这婴儿远一点。
聂采就站在门外,满脸是笑地看饶星海。
“养小孩很有意思。”他说,“像捏泥人一样,可以把他弄成你想要的样子。”
饶星海:“聂老师。”
两条蛇都哧溜一下消失了,聂采走进来,脸上残留着笑与遗憾掺杂的复杂表情。
“可以跟你单独谈谈吗?”他问。
聂采在这个基地里有一间专属于自己的房间。他称为书房,但推门进入后,饶星海却发现这房间和沈春澜的办公室格局极为相似。书桌、书架、窗户,还有位于房间一侧的地毯,以及地摊上的黑色椅子。
椅子上悬着一盏灯,饶星海坐在椅子上,灯亮了,他一时间适应不了,不禁眯起眼睛。
窗帘厚重密实,光笼罩着他,他听见聂采在周围走动的声音,但看不见聂采的身影。属于聂采的精神体气息浓郁得像令人窒息的烟气,正弥漫在这个空间里。
饶星海的心脏怦怦跳起来:这是训导的前奏。
一杯水递到饶星海手里,聂采示意他喝下。
饶星海的心咚咚跳起来:他想起在塞仁沙尔山自己曾喝过的那瓶水。仍是那古怪的涩味,水里有药物,令他轻飘飘,也令他恍惚。饶星海不得不再一次掐住了自己的手心,抠去伤口结好的痂。如果这里面是辅助训导的药物,他必须要竭力抵抗。
“我能看看你的精神体吗?”聂采隐身于黑暗之中,温柔地问,“两条。”
黄金蟒从饶星海身上腾起,它形态比之前大得多,聂采地笑道:“不,先不要倍化。”
“我有时候不能完全控制它。”饶星海撒了个谎,“尤其是我紧张的时候。”
“你现在紧张吗?”聂采问,“还需要喝点儿水吗?”
饶星海摇头:“我努力。”
黑曼巴蛇缠在饶星海的手腕上,警惕地四下张望。
黑熊已经凝成了实体,饶星海知道,它就在自己身后。黄金蟒因为感到威胁而异常紧张,饶星海还需要打起精神应付聂采,他不断告诉自己:黑熊不会攻击他。
“这位置确实不舒服。”聂采的声音又传来,“感觉就像,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对不对?”
灯光强烈,饶星海甚至隐隐感到身体发热,头脑中轻飘飘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比当时在塞仁沙尔山经历的更让他不适。无论是黑色的椅子还是脚下的地毯,强烈而怪异地仪式感,都让饶星海产生了自己是祭品的错觉。
--对。他甚至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回答聂采的问题。
但嘴上咬得很紧,他一言不发。
必须想点儿什么……比如大屁股鼠,比如热闹的校运会会场,宫商的蝴蝶,周是非的青蛙,屈舞冰凉的金属义肢……最后让他清醒的,是那句“我很想你”。
对他的沉默,聂采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饶星海,我告诉过你,你很特别吗?”
“嗯。”
“不对,我不喜欢这样回答。你要完整地说一句话。你说,我很特别。”
“……你说过,我很特别。”饶星海回答。
“你是被我制造出来的,对不对?”
“对。”
聂采笑了笑:“又错了。”
黑熊的爪子在椅子背后反复摩擦。黄金蟒已经滑到了地上。饶星海知道,自己不能攻击黑熊,这是获得聂采信任的最好机会。
“我是被你制造出来的。”饶星海重新说。
聂采赞同地笑了,语气非常温柔敦厚:“好孩子。”
饶星海背上窜起鸡皮疙瘩。黑熊的爪子搭上了他的肩膀。
“在某种意义上,我其实是你的父亲。”聂采缓慢走近他,弯下腰,按着他的手臂,鼻尖几乎与他相碰,“饶星海,你会欺骗你的父亲吗?”
饶星海下意识回答:“我不会。”
聂采:“你撒谎。”
饶星海:“我不……”
他一句话没说完,脑中忽然炸开一股烈痛。
这是他完全不熟悉也从来未经历过的痛苦,像有人整个把他从内到外翻了过来,攥着他的心脏,他的骨头、血肉,要从身体里扯出他那缕可怜巴巴的灵魂。
他听见自己的喊叫,耳朵嗡嗡响,外界声音隔着某种屏障,他完全听不清楚。他看见黑曼巴蛇在瞬间跳了起来,朝着自己身后。精神体的气息牢牢地包裹着他,他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胃袋一跳一跳地抽搐,喉管紧缩,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海域”像遭受了一次袭击,他面对着狂风和暴雨,摇摇欲坠。
“难受吗?”聂采扶着他的下巴,“真可怜,你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方式撕裂精神体?”
黄金蟒消失无踪。它忠实地遵从了饶星海的命令,没有反抗,没有抵挡,任由自己被黑熊撕开、散失。
饶星海大口喘气,生理性的泪水从他脸上滚落,他张口想说话,口水从齿缝淌下来,声音就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虚弱无力:“为……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错。”聂采曲起手指,擦去他的眼泪,“只是想让你确定,在这里,我对你有绝对的控制权。别忤逆我,别欺骗我,也别背叛我。”
饶星海紧张地摇头。聂采的话却还没有说完:“很难受,对吗?精神体被攻击,被撕裂,很可怕对吧?你知道Adam经历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他的精神体是无数的萤火虫吗?你不知道?那我现在告诉你,很多、很多的萤火虫。你想尝尝那样的痛苦吗?”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聂老师……”饶星海哭了出来,他浑身发抖,无法想象Adam是如何被聂采折磨的。这样的痛苦哪怕只经历一次都足以让他永生难忘,而Adam……成百上千的萤火虫,每消失一个,这样的痛苦就重复一次。
饶星海直到此刻才彻底明白,为什么Adam会这样惧怕聂采。在他对聂采的复杂感情里,恐惧是被重重涂抹的底色。
而他当时背叛聂采救出宫商,甚至对他们坦白了这么多远星社的事情,要战胜的恐惧有如千钧。
“他很脆弱,非常脆弱。”聂采问,“可是你跟他不同,对吧?”
饶星海点点头。
但实际上,他正在心里疯狂地大喊:Adam不脆弱!他的弟弟拥有巨大的勇气,是聂采永远不会明白的勇气。
“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到远星社。”聂采捏着饶星海的下巴,“说实话,否则,我会再重复一次你刚才经历的。”
黑熊的威胁性仍然存在,饶星海不敢松懈。
“是关黎……我在学校外面碰到关黎,然后第二天你就来找我了。”他小心回答。
聂采:“如果你骗我,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饶星海摇摇头,很快又立刻点点头。
“喝水吗?”聂采问。
不顾饶星海摇头拒绝,他给饶星海灌下了一杯水。
“再说一次,你是怎么来到远星社的?”聂采轻声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我不知道……”饶星海的声音极端虚弱,他知道自己手心已经抠出了血,但他仍要把指甲按进伤口里,抵御住那种轻飘飘的倾诉欲,“关黎……她跟我搭话,然后,地铁……地铁……你问我,租房子,你说,你认识……我妈妈……”
黑熊化为烟气潜回聂采的身体,他心满意足,放开饶星海。
灯光终于熄灭,饶星海连连大口喘气,紧紧攥着手掌,把疼痛和血迹隐藏起来。
窗帘拉开后,室外日光立刻涌入,饶星海的心脏不停惊跳,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仍旧未能平息。
他感觉自己是虚弱的,像浮在水面上,并且永远漂浮,无法靠岸。柳玉山来探望他,安慰他,说这是第一次经历训导的人都会感觉到的不适,告诉他这并非聂采的恶意,只是因为他还不适应。
饶星海拒绝了柳玉山的镇定剂,他说自己可以调节。看到拿着注射器的柳玉山,饶星海无来由地感到一种可怕的战栗。
柳玉山当然还是笑着的,仍旧是那副无害的、温和的笑。
但饶星海现在觉得,他比聂采还要可怕一些。
紧闭的房门没能完全隔绝小孩的哭声,饶星海又经历了一个无眠之夜。在半梦半醒之中,他站在自己的海域中央,被暴雨洗礼,漫无目的地往前独行。
很快他便知道,这是一场梦。
被雨水冲刷的街道上,他看到了撑着伞的沈春澜。“……饶星海?”沈春澜问,而隔着雨帘,他看不清沈春澜的面目。
拽着沈春澜的胳膊,他们在雨里穿行,路过绵绵不绝的雨和滚动着雷声的天空。雨水渐渐变成了雪,失却重量,轻飘飘地落在他们的肩上和头上。
饶星海紧紧抱着沈春澜,用沈春澜教他的方式吻他。动作比暗巷之中的第一次亲吻要激烈,他恨不能把沈春澜揉进自己身体里,彻彻底底合二为一。
他的嘴唇碰到了冰凉的雪片,白色的,像凝固了的眼泪。做噩梦了吗?沈春澜抚摸他的脸颊,温柔劝慰:醒来就好了,不要怕。
他靠在沈春澜肩上低声呜咽。所有的语言都模糊不清,他只想把自己温暖的爱人环在怀中。雷声像巨大的车辙滚过天边,饶星海听见沈春澜低语: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