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回仍在继续:“而在哨兵和向导之中,我们哨兵要面临的社会认同问题比向导更多。毫无疑问,哨兵和向导被称作‘齿轮’,因为我们确实在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比其他特殊人类更显著。在二战的战场上,大量哨兵付出了生命,这都是有记载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哨兵的整体就业率比向导高,很多向导没办法找到和自己所学专业匹配的工作,他们会选择和普通人一样,走上并不特别的岗位。但是进入21世纪之后,由于哨兵的工作已经接近饱和,而向导又是更温和无害的,两者的就业率开始发生逆转。很多哨兵还执着于自己的‘哨兵’身份,我就要去当兵,我就要考警察,我要进地质队,我要上山下海……不好意思,满了,没你的位置了。但向导呢?因为之前的就业率低,向导对自己的工作几乎没有选择权,所以给人的印象是——哦,虽然你是特殊人类,但你确实跟我们一样,什么都能干,不挑剔。
“就业市场的需求变化比哨兵向导的心态变化更快。而就业可以说是保持社会稳定的一个关键因素,因为哨兵就业率低,我们就成了更不好管理的一部分……”
音频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老师,我有问题。”
是庄林书。
“曹老师,”他还清了清嗓子,“你刚刚的言论是不是对向导,甚至对其他特殊人类不公平?为什么你一定要在哨兵的课堂上强调其他特殊人类和我们是不同的?我认为你在歧视包括半丧尸人、地底人在内的其他特殊人类。明明他们才是更可怜、更需要帮助的,而你却把最强大的哨兵当做弱势群体。”
几乎整个课堂都静了。曹回明显也愣了一下才回答。
“我说的可怜……我只是在描述当下社会对其他特殊人类群体的看法。”曹回的语气开始变得谨慎,“况且,我从来没有说过,哨兵是最强大的。你不可能在我的课堂上听到这样的话。”
“你没有直接说,但你明显传达了这样的意思。”庄林书大声反驳,“你的言论违反了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的共存宣言,你损害了特殊人类的利益。我们的社会是普通人类和特殊人类共存的社会,‘求同存异,和谐前进’,这是今年特殊人类发展大会的主题,曹老师,你不觉得你的上课内容和发言全都是严重的歧视吗?你为什么一直在说哨兵向导和别的特殊人类不同?特殊人类的人权,你觉得不重要?”
“这种高帽子我不敢戴。”曹回的声音严肃起来了,“事实上,即便是现在的社会,普通人类特殊人类之间同样存在各种矛盾和歧视。庄林书,我们客观地描述和分析这个世界,不等于我们否定平等和……你所谓的人权。恰恰相反,如果我们不能正确地认识世界的本来面目,我们就不可能理解它,更不可能改变它,让它朝着我们想改善的方向发展……”
系主任一直听着,没有出声,直到下课铃声从音频中响起。
第一节 课结束了,接下来哨兵们转移到向导的大阶梯教室里继续上课。
“庄林书在第三节 课结束之后还去跟曹老师争论,但我那时候没有录制。”唐楹解释。
系主任点点头:“我知道。”
他让唐楹把音频传给自己,然后让两人离开。
“这件事先不要对任何学生讲,如果你们宿舍的人知道了,也让大家保密。事情结束之后我们会有公告。”系主任顿了顿,像是安慰他们,“放心,我也认为曹老师没有任何问题。”
唐楹和饶星海离开院系办公楼往食堂走去,饶星海一脸若有所思,唐楹一走到外面,迅速点烟咬在齿间。饶星海:“烟好抽?”
唐楹:“是啊,爽死了,你试试?”
饶星海接过一支,发现这烟细长,和平时见到的不一样。“女人抽的?”
“想抽就抽,管它是男是女。”唐楹按下打火机,“点不点?”
饶星海把烟收起来了,摆摆手。唐楹:“那你还我。”
饶星海岔开话题:“庄林书很厉害。”
唐楹舒舒服服吐出一口烟气,喟叹一声:“嗯……厉害吗?我觉得很可笑。扣帽子嘛,我也懂啊,他庄林书说哨兵是最强大的,妈的,这不是歧视向导?我估计他也认为男哨兵是最厉害的。这种人就是这样,他说一句话你就能知道他肚子里都装了些什么臭渣烂滓。”
她远远看见乔芳酒和阳云也从校道经过,打招呼之后把自己手里的烟亮出来,挑衅地冲皱眉的乔芳酒冷笑。
“看不惯就要弄死,这是什么野兽逻辑——不好意思,我跟野兽道歉,野兽没这么恶心。”唐楹心情明显变好,“再说了,我还看不起装模作样的人呢,可我也没骂她没打她啊。”
饶星海不知如何回应,想了半天:“您真文明。”
“谢谢。”唐楹又抽了一口烟,“我估计那庄林书举报信上也是这样写的,先给曹回扣一堆大帽子,就那种曹回自己摘不掉,但危机办那些破玩意儿一瞧见就立刻兴奋的大帽子,什么不人权啦,歧视啦,跟学生散播不良信息啦。这种八股文谁都会写,但没人真的去写……太脏了,手也脏心也脏,这十年的学都上到狗肚子里去了。”
唐楹逮到一个自己喜欢的话题,滔滔不绝,一句比一句顺溜,讲到高兴处连烟都顾不上抽了。
饶星海听了一半,注意力已经被蹬着自行车匆匆靠近的沈春澜吸引。
“……嗨。”他本想说一个“哼”,但立刻想到唐楹在身边,决定给沈春澜一个面子。
唐楹则立刻四处转头找这儿的禁烟标志,发现没有,忙大胆地狠抽一口。
“公共场合不要抽烟!”沈春澜又照例训她一句,转头看饶星海,“今晚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饶星海眼睛都亮了,交换暗号似的,在胸前悄悄伸出两根手指:“第二次?”
沈春澜觉得他表情怪异,连带唐楹的表情也怪异起来,当然后者的怪异之中还充满了不够文明的八卦意味。这当然是第二次训导,但唐楹在场,沈春澜不会直说。
“给你指导你那破论文!”他回答,“别迟到,七点半。”
他车子的刹车线断了,说完便小心翼翼地蹬着往修车的地方去。
“第二次什么?”唐楹连烟都不抽了,笑得嘴巴都咧到耳边,迭声追问。
饶星海:“约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请黄金蟒表演节目:《一生何球》。
友情出演:天竺鼠(饰演球)
第21章 第二次训导
沈春澜回到办公室时,系主任正匆匆往外去。沈春澜告诉他,对饶星海的第一次训导已经通过学校的核查,他今晚即将进行第二次训导。系主任连声说好,又说自己要去找方小满,顺便抱怨了学校制度的古怪:方小满管学生纪律,现在居然还管起教师的纪律来了。
说完他又像安慰自己似的强调:“不过方小满这人有一个好处,公正。”
沈春澜把办公室里的两张单人沙发摆成面对面的样子,坐在其中一张上,让自己的脊背紧贴沙发靠背弧线,身体自然陷了进去。
沙发是好沙发,据说是以前在这办公室里工作的老师留下来的。沈春澜幻想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饶星海,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们相互之间袒露内心秘密,交换不会告诉他人的私密言语。这是一个深入甚至亲密的过程,但这种亲密也只维持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度很难把握,沈春澜确定自己不可能对饶星海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情,他只是自己的学生。可是饶星海是怎么想的,他真的不能肯定回答。
这个学生古怪极了,冷漠,但有时候又积极热情得让人诧异;不合群,但篮球场事件之后他的不合群也成了班上同学亲近他的原因。他仍觉得宿舍里除了他之外都是怪人吗?沈春澜听邓宏说,饶星海和宫商关系不错,是怎么个不错法?刚刚系主任又提起手里的录音是唐楹和饶星海一起交给他的,饶星海和唐楹关系也很好?
沈春澜心想,唐楹是个挺好看的姑娘,关系好那很正常……他热切希望他俩关系好。
掏出手机,沈春澜打了个呵欠。曹回和文静都劝他尝试再坦诚一点,俩人都觉得饶星海虽然性格奇怪又冲动莽撞,但这样的学生反而更容易交心。
不怕学生太直接,我怕他们什么都不说,憋在心里,让老师去猜。曹回是这样说的。
沈春澜认为自己的过往乏善可陈,能与饶星海交心并让他生出一点点兴趣的,也就只有当年自己被训导的那件事了。
他点开了Lube。因为这是自己新注册的号,只上传了头像,没有任何动态和相片,自然也不会有人勾搭。会话列表上只有一个人,那位头像是天竺鼠的哨兵。
这回他换了张图,当然还是天竺鼠,但是一只正抱着开心果啃的天竺鼠。
沈春澜皱眉盯了一会儿,觉得这鼠和自己的小家伙儿有点说不出的神似,尤其那对呆呆的豆子眼。
那哨兵之前的用户名是一串乱码,今天已经改了,只有一个字——“鱼”。
他姓余?沈春澜好奇心起,但这个人和他一样,只有头像和基础信息,连位置都隐藏了,动态列表里一片空白。
【你很喜欢天竺鼠?】沈春澜闲得无聊,虽然这个人说话语气很不礼貌,但他现在心情平静如同入佛的僧侣,于是慢悠悠发了一条讯息,【我觉得它们挺可爱的。】
一时半会儿没收到回复,他起身去职工食堂吃饭了。
饶星海发现这条讯息的时候已经接近七点半,他正一步步走上楼,准备去见沈春澜。
他本想又回一句“关你什么事”,但今天确实心情愉快,对接下来的“约会”也充满期待,他最后发出去的是“不可爱,看起来蠢”。
饶星海认为自己开始变温柔了。
他敲门进入沈春澜办公室,沈春澜正在打印文件,机子响个不停。饶星海走到他桌前,发现他打印出来的都是论文文献。
“你那个课程小论文,找论据的方向不对。”沈春澜把最后一份打印件订好,“我给你找了几篇比较权威的论文,你回去看看,再重修一遍。这也算入平时分,平时分占期末总分的40%,你不要大意。”
饶星海拿起来一看,脸色悄悄变了:都是英文。
“认知科学的研究都在西方,你要强化这方面的学习。”沈春澜又说,“奖学金也要争取啊,助学金只能解决你的学费问题,你申请助学贷款了吗?平时生活费够吗?”
“申请了。”饶星海点头,“够的。你不用借我。”
“……”沈春澜头大,“我……我没说借……好,行吧,你没问题就成。”
打开了相机的录影模式,两人和之前一样坐好。沈春澜盯着饶星海:“你先释放精神体。”
他精神高度紧张,看着浓厚的白色雾气从饶星海身上腾起,一条金色长蛇随即蜿蜒从他身后爬出,绕过饶星海身体和大腿,沉甸甸落到地上。
蛇的影子,饶星海的影子,全都纠缠在一起。沈春澜无法分辨是不是还有另一个细长的黑影。
“……你的精神体是黄金蟒?”沈春澜问,“会不会还有……还有其他的?”
饶星海:“就是黄金蟒。”
那细长的影子沈春澜已经看到了两次,至少它是确实存在的,但饶星海毫无察觉,或者说他装作毫无察觉,这让沈春澜多了一件心事:如果那真的是另一个精神体,那饶星海就是他——甚至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发现拥有两个精神体的哨兵。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会有两个精神体?那条从不见露面的长影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会对饶星海产生什么影响?
他没有在这个暂时无解的问题上继续纠缠,十指交叉,沉下声音。
“上次你问我,我们可不可以相互问问题。我可以答应你,但训导是以我为主导的,你问的问题不能太多。”沈春澜说,“每次训导,最多问三个。”
饶星海:“这么多?”
沈春澜:“那减……”
饶星海:“可以可以,三个。”
他脸上扬起的得意和忖度神色让沈春澜紧张。他确实打算与他分享自己训导的经过和心情,目的是让饶星海安心,并且认真接受之后的训导。这是他决心坦诚的部分。
但还有一些,是更隐秘的,更无法袒露的东西。
“我先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沈春澜迅速截过话头,他要始终将训导的主导权握在手里,“我确实曾接受过训导,在我大二的时候,由我的辅导员负责。”
他开始讲述那个电话。
那个神秘的,他至今不知道来自何方、来自何人的电话,是寒冷的三月里,冥冥给他扔下的一个谜团。沈春澜无数次在回忆起电话内容的时候,回忆起那个“骗子”说的深谷与雪山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稀里糊涂的梦。
他说电话里的声音,说自己听到的故事,但把对方所提及的爱欲细节匆匆带过。
饶星海听得入神,当沈春澜说到联系无缘无故中断,再也没有继续的时候,他眼里流露出明显的惋惜。
“他是哨兵吧?”饶星海喃喃道,“他一定很厉害。”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哨兵,他从来没有说过。人才规划局招收各种特殊人类,他也可能是狼人,半丧尸人,地底人。”沈春澜终于聊到了训导,“我的导师聂采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所以他主动提出为我训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