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林书的脸色有些苍白:“恢复上课?”
沈春澜:“别怕,他不是小气的人。你真以为那些找你麻烦的师兄师姐全都是因为跟他一伙,才站在他那边?”
庄林书沉默不语。
“你没发现吗,即便被你举报,和愤怒相比他更多的是不解。”沈春澜放缓了声音,“我也一样,想了解你的想法。”
庄林书终于开口。
“怎么一个个都说我错,他就是做得不对,我不能举报吗?”他涨红了脸,倔强又气恼,“他在课堂上不正常授课,反而讲一些和课堂无关的事情,什么特殊人类的社会现状……这跟我们哨兵向导现在的情况又不一样,那都是过去了的事情!”
沈春澜静静看着他,没有附和也没有打断。他看得出来,庄林书的愤怒是色厉内荏的,他在用足够大的音量和足够有力的表述说服他自己。
“这是不是敷衍?是不是对学生不负责任?我为什么不能举报他?”庄林书的声音渐渐大了,“他说哨兵和向导在社会上的情况比其他特殊人类要好,这是不是歧视?所以……所以我为什么不能举报他!”
他说完了,直愣愣瞪着沈春澜。沈春澜回应他:“所以你只是想指出曹回的不妥?”
庄林书:“对。我没有恶意。”
沈春澜脸色沉静:“你想给曹回提意见,难道只有举报这一个途径?”
庄林书有些发愣。
“庄林书,你得分清楚,现在是对我说谎,还是对自己说谎。”沈春澜紧紧地盯着他,从眼前年轻学生的眼里瞅见了慌张和羞惭,“提教学上的意见,为什么不向院系和学校投诉?你的举报信直接投到了危机办的教育审查机构,这是正常的提意见吗?你回答我。”
沈春澜确定他非常清楚向教育审查机构举报的后果。一个大学讲师,如果在课堂上仅端着教科书阅读,他肯定不会出错;而一旦他想让课堂气氛变得更活泼一些,想基于教学内容谈论自己对学科对现状的看法,几乎每一句都有可能成为落罪的根据。
如何划分授课中的自由与禁忌,这是一门大学问,老师需要斟酌。但这门学问不能成为钳制教学自由的枷锁。
“小庄,我希望你诚实。”沈春澜低声说,“你能看着我的眼睛保证在你的举报里没有一丝私心吗?曹回老师的课程,真的有问题吗?”
庄林书回避了他的眼神,转开头,手紧紧攥着学生证,几乎要把它捏折。
沈春澜抓着他的手,把学生证展平,轻轻拍在庄林书手里。
沈春澜温柔的动作让庄林书一直紧绷的肩膀慢慢松懈了。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细细地回答:“……没有问题。”
但他很快又抬起头,咄咄逼人:“那如果真的有问题呢?难道以后碰见有问题的课程都不能举报了?举报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
从年轻的学生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沈春澜霎时间是有些惊奇的。他仿佛不可理解,又像是在瞬间明了庄林书的想法,但如鲠在喉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是谁教会了庄林书这样的事情?他感到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无奈。
“你的政治学得不好。”沈春澜沉声道,“你享有举报权利的时候,你的义务,是保证你的举报合理,公平,正直,不以实现自己私欲为目的。”
沈春澜心中有许多感慨。他不知道应当怎么阐述,怎么说明,才能让眼前的学生明白权利加诸身上的时候,责任也随之加重。背书他是很擅长的,虽然主修教育学,但他也曾认认真真写过许多讨论材料,概念可以信手拈来,但仅仅是概念还不足以让庄林书解惑。
沈春澜想起了自己曾在课堂上说过的一些事情:“小庄,你有没有听过‘要让特殊人类融入社会’这句话?”
庄林书愣愣点头。
“使用‘融入’这个词,其实等于默认特殊人类是异类,是少数。”沈春澜看着他笑,云淡风轻,游刃有余,“性少数人群,残疾人,特殊人类……提到这部分人的时候,总要加一句‘融入社会’。虽然我们没有任何错,但我们好像天生就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融入’的前提是什么?是我们要改变自己的适应性,争取多数人的理解,把握机会不断强调:看看我吧,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有价值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先受到认可的是哨兵和向导,因为外貌与普通人完全一样。之后的半丧尸化人类、地底人、狼人等等特殊种族,则经历了更为艰难的过程。
“……很多斗争,很多牺牲,当然也面临了许多的检举揭发。‘我怀疑他是特殊人类’,‘他是特殊人类,我认为他有犯罪可能’,这是最普遍的两种举报理由。这离我们不算很远,你可以回去问你的父母或者家里的老人,他们肯定都知道,那距离现在也不过就几十年时间而已。”沈春澜低声说,“之后才有了这个哨兵和向导,半丧尸人和地底人,狼人和其他所有一切特殊人类,都可以读书上学、工作挣钱、结婚生子的世界。”
“现在当然好了很多很多,但还是否存在歧视?绝对有,一定有,因为人的天性就是更容易趋同,更排斥差异,差异意味着风险。”
哨兵和向导是推动这一切的关键。普通的人类从他们身上确凿地读懂了“特殊人类”这个词的含义——先是同为“人类”,随后才因不同而变得“特殊”。
“举报应该用来监督公权力,用来检举犯罪事实。但你现在是什么样?”沈春澜直视庄林书的眼睛,“他说了我不喜欢听的话,他胆敢跟我不同,或者说,他胆敢跟大多数人不同。你愤怒,所以你要排除他。”
庄林书低下头,学生证的边角被他折来折去。
“正当的愤怒能让我们获得力量。”沈春澜一字字说,“掺杂私欲的愤怒,会毁灭一个人。你借愤怒之名滥用权利,和曾因为恐惧就四处举报特殊人类的那些家伙,又有什么不同?”
他等待庄林书的回答。
庄林书发出很轻的抽泣声。“对不起……对不起……”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就是……看不惯他……入学的时候我和他争执过……对不起……沈老师对不起……”
“要道歉就跟曹老师去说。”沈春澜想了想,决定再深入一点儿,“你也对不起你自己。”
他拍拍庄林书的肩膀,年轻的学生抬起头,眼里湿漉漉的,鼻头都红了。
“我希望你能做一个正直的人,理直气壮,俯仰无愧。”
他在适当的气氛中停下了。
“我知道了,沈老师。”庄林书擦了擦鼻子和眼睛,“我……我会去道歉的……我现在就去。”
沈春澜点点头,冲他笑笑。
庄林书起身要走,回头时猛地吓了一跳。沈春澜随之扭头,同样大吃一惊:饶星海靠在小花园的树下,皱着眉头摸下巴。
看到饶星海,沈春澜立刻想起了那条古怪的小黑蛇。他尚不能完全确定黑蛇是饶星海的,这几天一见到饶星海就想回避,以免勾起不愉快的记忆。
但庄林书离开后饶星海就悠悠然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庄林书方才的位置上。
“你在散发魅力。”他斩钉截铁,“很过分。你从来没用这么温柔这么用心的态度跟我说过话,就连训导的时候也没有。”
“如果你愿意按照我的节奏进行训导,再温柔再用心的话都能听到。”
沈春澜起身时,饶星海又加了一句:“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啊?他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看曹回不顺眼才举报的,你说这么多没用的干什么。”
沈春澜刚刚为人师表一回,胸中满是轻飘飘热烘烘的快乐和成就感,此时面对饶星海明显的挑衅,也能保持足够的和颜悦色:“我当然知道。但话总不能这么直白,他和你不一样,脸皮其实不厚,也能听进别人的话。直来直去只会让小庄更逆反,我拐个弯儿来讲道理,不批评他鲁莽反而说他是想得不够深,这是很高明的话术。”
这话说得很不像老师,但沈春澜一下没意识到,反倒是饶星海先笑出来了。
“你是精神调剂师还是咨询师啊?”饶星海说,“真的,你讲话那种方式和调调,跟我以前碰到的老师都不一样。”
沈春澜:“……你今天攻击性有点强。”
是吃醋了?沈春澜脑子里冒出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顿时紧张地想起眼前人大咧咧跟自己表白过。
“不一样很好。”饶星海笑嘻嘻,“很有趣。”
他实际想说“很可爱”,但话到嘴边,却又不想惹沈春澜生气。沈春澜这几天在躲着他,他能感觉到,但不清楚原因。“有趣”是一种赞美,在饶星海心里算是十分了不得的赞词,他看着沈春澜,心想或者还可以再加一句“没想到你这么温柔”?
面对比平时要好聊一百倍的饶星海,沈春澜那刚刚获得成功的教育之心蠢蠢欲动了。
他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又要开什么喜欢我的玩笑。”
在他的想法里,这个时候饶星海应该回答“不是玩笑”,而他可以立刻接上话,表明自己只会把它当做随口的游戏之语,不可能当真。于是饶星海愧然低头,沈老师再赢一局。
但饶星海没有立刻接话。他坐着,沈春澜站着,那双从来都黑沉沉没情绪的眼睛里,又跃出了跳动的、蓬勃的火光。
“沈春澜老师。”他正儿八经地念沈春澜的名字,正式极了,“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太郑重,郑重得让人无法以笑来搪塞。
“非常喜欢。”他喃喃道,手握成拳捶了捶自己左胸,“我的心脏知道。”
沈春澜下意识退了一步。饶星海的气息是炽烈的,无论是黄金蟒还是黑曼巴蛇全都没有露头,但沈春澜仍然有一种被强大的什么东西死死笼罩、无法脱身的困窘之感。
困窘到他的心脏也怦怦直跳了。
“其实我们以前见过面的,四年前。”饶星海挺快乐地站起身,那攥作拳头的手没有松开,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咧嘴笑道,“你在我脸上砸了一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节目《黄蛇传》比较隆重,主演分别是沈春澜先生!黄金蟒先生和小黑蛇先生!
《黄蛇传》改编自中国传统民间故事,讲述了黄金蟒修成人形后下山历练,偶遇书生沈春澜并与其坠入情网的故事,可歌可泣,令人落泪。
但台上只有呆坐的沈春澜和兀自扭动的黄金蟒。
梁导:……黑曼巴蛇呢!妆都画好了为什么不上场!
小蛇:它叫黄素贞,我为什么还是叫小青!
梁导:编剧的锅,不要问我。
小蛇:我也是主角之一,我也跟沈春澜有感情戏,为什么这个剧叫《黄蛇传》?改,改《黑蛇传》,不然我不上场。
黄金蟒:不上就不上呗,你以为观众来看你这黑乎乎的玩意儿跳大神?
两蛇于台上缠斗,战况激烈。
观众掌声雷动,纷纷表示“买票看话剧,居然还有全武行,值”。
退到台下的沈春澜:所以我今天还是能拿工钱的吧?
饶星海(揪着导演):我为什么没有戏份,我要在海报上加名字,我一番。
导演:(倒地装死)
第25章 拳头和启明灯(2)
初中时期的饶星海只是个毛头小孩子, 白长了一副足够英俊醒目的容貌和身高, 却因为阴沉沉的气质而屡被师长怀疑为在黑社会边缘打转的小混混。
真正的小混混则因为搞不懂他到底跟哪位大佬,人人都对他有莫名敌意。
饶星海个头蹿得极快, 新换的校服很快就窄了, 很快裤腿变短了。在学校里, 他的身世就像他不合身的校服一样,是公开的秘密:在入学第一天, 班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个孤儿, 还是个哨兵。
哨兵,或者向导, 那是在新闻和教科书里才会出现的特殊人物。小城市里只有几个在城市传言中绝对不能去的地方:那里生活着怪物, 去了就会被病毒感染。
饶星海分明是“怪物”, 可他这么高,这么英俊,神秘之余又添了一份很容易吸引同龄孩子的魅力。
也有老师想拉他一把。可惜他学习潦草:语文成绩过得去,因为成日抱几本武侠小说看个没完;英语成绩勉勉强强, 因为教英语的老师是个挺帅的小伙子, 他上课很起劲——但理工科成绩非常糟糕。
生物老师曾委婉提醒他要认真上课, 以便以后看相关的特殊人类书籍能够更好地理解。
那节课饶星海和其他人分在一个组观察青蛙的神经反射,他听完之后若有所思,把组里两条青蛙腿上的神经给切断了。
老师们基本都放弃了饶星海,饶院长却还觉得他是个好孩子。她问饶星海以后想读哪个大学,饶星海想了半天,说自己连高中也不大愿意上, 初中毕业他就想外出打工挣钱。
饶院长吓了一跳,但他脾气倔强,实在劝不回来。
饶星海加入平桥帮是初二下学期的事情。
春天到了,他整个人骚动不安,总有一股劲儿没地方使似的。拿了学校运动会的几个冠军之后,他再一次成为各大帮派争夺的对象。
平桥帮里都是初高中的孩子,大佬是高一的学生,亲自上门找饶星海谈,还请了他一杯奶茶。
“讲哈喽,我,平桥帮大锅,现在,邀请你,进我们平桥帮。跟着我,有我一口吃咧,就有你一嘴喝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