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又急了:“你们这些初中生怎么回事!学习就学习,不要想什么谈恋爱。想谈恋爱大学再谈,大学这么多人,一定有你喜欢的,也有喜欢你的。到时候你就尽情地谈,放胆去追,释放自己无所谓。但现在你应该一门心思奔前程。”
饶星海觉得他说话有趣,又笑了。
“初中的功课特别简单,有套路我跟你说。首先语文,课文死背,作文用套路。然后英语,单词表上所有单词都记住,基本语法要弄懂……还有数学……物化生……政史地……”他一脸认真,扳手指跟饶星海说话,“都做到了,考高中绝对没有问题。……你们这里过线的基础分是多少?”
饶星海十分老实:“不知道。”
青年:“……没有人给你做人生规划吗?”
饶星海:“没有。”
青年抓了抓头发,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果断道:“我给你做!”
他翻开笔记本,抓起钢笔开始刷刷写字。
期间他的同伴又给他打来了电话。被打断思路的青年一面“嗯嗯”地回应,时不时还低骂一句“你才约炮,我在给初中生上课”。
青年的字流畅漂亮,饶星海就着江岸的灯光端详,小声说了句“你字不错”。
“对了,一定要练字,一手好字能加很多分。从今天开始每天临摹几页硬笔书法,记住了吗?”
饶星海点点头。青年仍在奋笔疾书,写的是初三一整年不同阶段应该怎么复习和学习各个科目的技巧。
烧烤摊上的人越来越稠了,卖唱的吉他手提着劣质音箱在人群中穿行,15或20块钱一首。他声音嘶哑,能把温柔情歌唱出撕心裂肺的恨来。吉他乐声、歌声,和吵嚷的各种人声,全都悬浮在这一夜的剑江河边上。
它们落不下来,落不到饶星海的耳朵和眼睛里。
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青年身上。青年的手指修长干净,落笔流程迅捷,边说边写,偶尔笑一下,弯眼睛弯眉毛,打人时那一股子狠劲全无痕迹。饶星海也随着笑。他很快乐。
确保饶星海没有看不懂的字之后,青年叮嘱他一定要把这份价格不菲的秘诀收好,转头拿起那袋糖果。全是上好佳的水果硬糖,五彩斑斓,每个都比指头大,一不小心可能噎死人那种。
“还是要学习。”青年撕开包装袋,“别跟那些人混,你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考新希望吧,新希望挺好的,食堂的东西比人才规划局便宜,又好吃,学校里漂亮小姑娘小伙子很多,谈恋爱的机会遍地都是。”
他开始一个个地往饶星海手心里放糖果。
“这是你的理想,如果没有,可以从现在先想一个,比如考上好的高中。”他放下一颗糖。
“这是你的学业。从此时此刻开始,你要做一个努力的哨兵,别让自己后悔。”他又放下一颗糖。
“这是你的爱情……你的事业……你未来的成就……你可能获得的景仰……你会启迪别人的人生……”他每说一句,就往饶星海手里放一颗糖。独立包装的水果硬糖颗颗圆溜溜,饶星海不得不渐渐把手收紧,才能保证它们不会滚落。
最后的几颗是一股脑抖落下来的。青年捂住饶星海的手,既温暖又用力。
“最后是你的朋友。你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都在大学里等你。”青年一字字地说,“不要在那些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你要去遇见更值得的人。记住了,你必须付出努力,才能将你想要的东西全都一一抓在手里。”
青年眼里有一团火,像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热情。
饶星海点点头,他紧紧地、紧紧地将手中的糖果拢于掌心。
他觉得自己心里似乎也燃起了一团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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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不长,但饶星海讲得十分细致。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沈春澜当时跟自己说话的动作和语气,因为在之后的数年里,他要不断从这一晚的对谈中汲取力量。
沈春澜脑子发晕,怔怔地问:“是我?”
“是你。”饶星海抬起手,伸出食指,想要在沈春澜脑门上点一下,但动作太过亲昵,他不敢做,只好隔着几厘米装装样子,“你去买洋芋粑粑,跟浩南哥起争执,浩南哥把你堵在巷子里想揍一顿,结果被你反杀了。但你不肯告诉我名字,还骗我说你的精神体是雪豹……我后来和哨兵向导有了接触才知道,向导的精神体不可能是雪豹。那是曹回的精神体吧?”
沈春澜只觉得晕乎乎的。饶星海说的这段往事,他完全没有一丁点儿印象。
因为学的是教育专业,每个暑假沈春澜参加支教活动。他以前是个来了兴致就特别喜欢跟人乱扯的性子,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信口开河扮演老师的经历。
有人竟记了这么久。
以前是学生,什么都敢胡乱讲。但他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老师了,行事反倒变得谨慎起来。
沈春澜:“我不记得了。”
“我初三考得还不错,普通中学没问题。不过后来院长把我安排到北京这边读高中,是当时的一个特殊人类优才计划。读高中的这三年里,我常常到新希望来,就想试试能不能遇到你。”
沈春澜愣住了:“你可进不来。”
学院的门禁这几年愈发严格了,外来的人员必须有证件证明身份。饶星海这样的未成年高中生是绝对不能进入的。
饶星海点头:“我一般都是在校门口徘徊。”
沈春澜:“……”
又好笑,又幼稚,还有点儿可怜。
“你高二的时候我去读研了。”
“我又不知道。”饶星海说,“高考之后我心想,你也毕业了,以后都见不到了,随便报个好就业的专业就成。但是‘海域’检测的时候我不是出事了么,后来那个精神调剂师建议我还是选择新希望或者人才规划局,他说这对我会有很大的好处,在一个都是同类人的地方,我的精神能得到平静。”
之后很快,新希望学院和人才规划局都找上了门。饶星海没有丝毫犹豫,在两所特殊人类高校递出的橄榄枝面前,他果断选择了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
他本可以自由选择任何一个院系。想到那位随身带着《支教手记》,言行举止又特别像老师的青年,饶星海选了教育科学系的一个新专业,因为招生主任说,认知科学是未来就业的大热门。
所有的选择都在冥冥中引领着他来到沈春澜面前。
他是在新生报到的时候认出沈春澜的。
负责登记新生的是曹回,沈春澜原本想过来帮忙,但临时被叫走去开会,他只在院系的新生面前匆匆露了一面。
饶星海一下就认出来了。惊讶和狂喜击中了他,他忙不迭地询问曹回那位是谁。
“你是认知科学班上的?那就是你们辅导员呐!”曹回大笑,“你们的沈春澜沈老师,去年研究生毕业,今年刚回到母校任教,和你们差不了几岁,人特别好。”
饶星海心想,我当然知道他人特别好。
他把“沈春澜”这仨字放在舌尖,翻来覆去地品咂。
沈春澜实在吃惊极了,不知道如何反应。
“你那时候就……”他觉得不可思议,“你喜欢上一个打了你的陌生人。”
“你那时候腿真长……不过我要更正一点。”饶星海斟酌片刻,“沈老师,我是憧憬你。”
沈春澜:“……”
他脸没有立刻红起来,但心却辣辣地烧开了——憧憬?!憧憬!!!
这比“喜欢”还要可怕,这辈子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怔怔站着,笑也不是,走也不是,大脑接近空白。饶星海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比他更潇洒自在:“我去吃饭了,一会儿要去技能楼帮邓老师干活。”
十一月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有好几个关键项目都要在技能楼进行,邓宏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饶星海和宫商这样的勤工俭学学生时不时也要被他召唤去打下手。
沈春澜下意识地抬手,动作机械:“再见。”
饶星海显然十分满意沈春澜的反应,他笑得仿佛揣了三百斤不可对人语的古怪心事,转身跑走的时候都没能控制好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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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憧憬你”。
沈春澜被饶星海这句话结结实实地吓住了。
他好几天都冷静不下来,备课上课时还能全神贯注,等在办公室或家里独处的时候,年轻哨兵那张快乐的脸就会冷不丁跃到他心里头。
表白是快乐的,谈论往事也是快乐的。而鼓励他大学时尽情恋爱的也是沈春澜自己,他被这么久之前挖的坑绊倒了。
他无人可讨论,便抓起天竺鼠,和两只豆子眼对视。
“我憧憬你!”沈春澜跟天竺鼠说。
天竺鼠嘴里塞了一颗榛子,被他吓了一跳,噗地吐了出来。
“你蠢不蠢呐?”沈春澜捏着它小爪小脚,“羞不羞啊……”
他是真的害羞了,脸上隐隐发烫。
“憧憬”……他难以承受这样的感情。可是在下意识的抗拒之外,又有些别的东西在他胸膛里滚荡来去,不可停息。
他这样平凡一个人,身无长物,普普通通,竟然也有人支付如此珍贵的感情。掺杂了崇拜,掺杂了爱,还有希望与欲念,如此完整,如此庞大,他接不住——可他挪不开眼神。
谁能抗拒饶星海闪闪发亮的眼睛?他这样高兴,这样快乐,原本就足够英俊的模样愈发显得神采奕奕。
谁能拒绝?……谁都没法拒绝。
沈春澜头疼极了,他不想打开Lube,不想做那劳什子春梦,甚至发展到不想给饶星海他们上课。
饶星海没说过要他回应什么,仅仅是单方面向自己憧憬的对象表白心迹而已。可是沈春澜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他对当年江边的对谈毫无印象,可是他记得饶星海在第一次班会上如何打量自己,如何给自己献上尴尬的掌声。
琢磨细节,反倒让饶星海憧憬自己这件事更加具有实感,比曹回腹部的脂肪更醒目。
曹回并不知道沈春澜苦恼的时候也要顺道诋毁他的肚腩。他复工的第一天,发现沈春澜请了假,便给他拨了个电话:“我复工,你不恭喜我?”
沈春澜:“恭喜恭喜。我在地铁上呢,不说了。”
曹回:“你去哪儿呢?约会?”
沈春澜压低声音:“我去危机办办点儿事……对了,那庄林书,给你道歉了吗?”
曹回:“没呢。”
沈春澜郁闷了:“他骗我?他还哭了,怎么能骗我呢?……算了,晚上回来请你喝酒。”
曹回惦记着晚上的酒,想到能坑沈春澜一顿好的,他乐得一直在笑,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慢慢收好。
阶梯教室里仍旧是物理系和教育科学系的大一哨兵,不知是谁先带头鼓掌,随即全班掌声雷动,欢呼四起。
曹回扯着不存在的裙子给众人回了个淑女礼:“谢谢大家,谢谢。”
掌声渐渐平息,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学生直愣愣地站在最后一排。
没人和他坐在一块儿,他像颗钉子,戳在空荡荡的桌椅之间。
“曹老师,对不起!”庄林书大声喊,“我错了!”
曹回:“……”
小混蛋。他心想,这样的道歉方式,还不如不说。
庄林书的想法他大概能猜到:事情是从一场课堂争端中起来的,所以庄林书想用公开道歉的方式来解决。而且他也听庄林书的辅导员提及,他现在独来独往,连宿舍里的人都不愿意和他一起行动。只有公开表明对曹回的歉意,他接下来的四年时间才不会太难熬。
“我举报你,是我自己的私心作祟。”庄林书站得笔挺,声音有些颤抖,“曹老师,你的课没有问题,我其实很喜欢听。是我对你有偏见,偏见让我做了蠢事。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以后我会尽全力做一个正直的人。”
曹回冲他笑笑,示意他坐下。
“是这样,在我的课堂上,大家完全可以保持自己的偏见,也可以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要拘泥对错。这门课程刚刚开始,你们也只是大一新生,我们有很多时间去彼此了解。我熟悉你们,你们熟悉我和这门课程。”
曹回靠在讲桌边上,不自觉地收缩腹部,让自己身形显得不那么臃肿。
“但是让我们把偏见悄悄放在心里,可以吗?不要让它跑出来伤害别人。你们可以坚持自己的观点,比如‘曹回老师上课真尼玛糟糕’。我尊重你们的看法,当然也不妨碍我认为听不懂课程的学生真尼玛迟钝。”
他摊开手掌。
“我们完全可以共存,不要争执,不要打架,就静静地看着对方犯傻。这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学生中有人发出低笑声。是蹭课的阳得意。
曹回正经起来了:“上大学是很快乐的事情,大家离开旧同学,有的是外地过来的,要在宿舍里住好几年。青春多宝贵啊,别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去谈恋爱,去钻研学问,去接触以前接触不到的世界,去交朋友,多好。你一辈子最好的朋友都在大学等着你。”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教育系,这是你们沈春澜老师大学时常挂嘴边的话,刚进宿舍那天晚上,自我介绍,他正儿八经地就说了这句。”
蹭课的阳得意听得入神,举手问:“曹老师,你和沈老师一个宿舍?”
曹回点头:“不过你们沈老师以前可太皮了,满脑子都是怪想法,一张嘴就跑火车,说的十句话一半都不能信,犯错了就拿我来顶包……”